“你们看,宜昌上游的三峡,既是阻拦日军沿江上侵的天然屏障,但也是宜昌大撤退的最大阻碍。”
他个子并不高,手指着够不到上面的图标,老王递给他一根树枝,他接过来,指着长江当中的一个点说:“我们现在的位置就在这里,四十天要突破这个地方,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是,我们只有这点时间。”
“卢总,民生公司现在能走峡江的只有22艘轮船,单船运载能力只有200吨至600吨啊。”站在他边上的老王也呲牙了,“最多能运送1.4万吨的物资。按这样的运力计算,全部物资和人员运至重庆,最少要一年时间……”
“一年?来不及了。”卢作孚打断他的话,“一年时间会发生什么情况?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必定会沉沦,很快就会被日本人控制的,只要没撤离,我们的成员我们的物资在这里,就会化为脚下的尘土的。”
一个船长说:“长江航线我走了多少回,在座的谁不知道?从宜昌到重庆,上水航行至少需要四天,下水航行至少需要两天,我们既不能把长江缩短,也不能拉着太阳不让它落坡吧?”
“不能,的确不能。”卢作孚斩钉截铁地说,“但是,我们必须采取尽量缩短航程的办法,以争取多运物资,时间来不及了,所以我们必须创造奇迹。”
夏勇上前插了一句:“我们去年已经实行了枯水期的航运法——就是三段运送法。现在是不是还可以这样做?”
卢作孚回头扫视了他一眼,肯定地点点头:“到底是年轻人头脑转得快,其实,我们过去在枯水的时候,已经运用过这种办法,现在虽然没到枯水季节,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继续采用这个办法。”
马上就有几个码头管理人员说,装卸是大问题,同样占用时间。
夏勇马上说:“可以统筹一下,因为在三峡地段晚上根本不能行船,一个晚上一船货物装卸不了吗?”
码头管理人员无话可说了,但也有人提及,有的设备太大,太笨重,不容易装卸,一个晚上都搞不定。
卢作孚说:“那好办!非常重要的、非常急需的、不容易装卸的,由宜昌直接运到重庆。次要的、较轻的设备,可以一半航程,只运到万县就可以卸下了。同时,我们可以征用民间木船,如果征集到几千条,用来运载轻型物资,又能节省一半的时间。更轻、更不关紧要的器材再缩短一半航程,只运到奉节、巫山或巴东就卸下,留待以后再转运…”
会议室发出嗡嗡的声音,但大多数人是赞同的。
卢作孚点点头:“还有的,甚至运进三峡就卸下来,让轮船当天就开回宜昌来。一部分力量较大的轮船,除本身装运外,再拖带一只驳船,运货量更大。”
宜昌港口的经理喜形于色,居然拍起了巴掌:“太好了,这样,每天下午都有五六条船开回来,每天早上都有五六条船装出去,压在我们心上的石头就能慢慢减轻了。”
在场的人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认为这个方法切实可行,关键问题,能把暴露在敌人炮火下的宜昌人和物进行大转移,充分利用难得的四十天中水位时间,最大限度地增加运输能力,把成千上万吨至关紧要的物资与人员送到安全的地方。
一个个担忧的心情渐渐放松了,一双双紧锁的双眉慢慢舒展了,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
卢作孚依然没有开笑脸,严肃地说:“先不要忙着叫好,要看我们做得好不好。从我做起,民生公司的指挥中心内,电报机24小时不停工作,所有电文必须在第一时间内送到我手里,不论我在做什么,都要让我亲自处理……”
夏勇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天哪,这就意味着,他简直没有休息时间,半夜三更睡着了都要起来处理问题。当然,也只有这样,庞杂运输过程中每一个细节他都能了然于胸。
“对你们的要求是,”他摇手让大家静下来,“从明天起,在各个港口轮船都要实行白天航运,晚上装卸的办法。请各位船长大副记好了,轮船抵达码头的时候,舱口盖子全部揭开,窗门全部拉开,以保证轮船靠岸马上装卸。”
所有的船长全部站得笔挺,齐声回答道:“是!”
他继续下达命令:“各个港口的负责人听好了:轮船靠岸的时候,起重机的操作员必须在岗,搬运工人必须在场等候,器材必须早装在驳船上,只等轮船一到,拖头就要靠近驳船。轮船刚抛下锚,驳船马上就要拖到轮船边开始装货。你们做不做得到?”
“做得到!”这就是战斗的命令,所有人异口同声响亮地回答,其中也有夏勇的声音。
卢作孚这才有时间喝一口水。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襄理走上前来说:“卢总对我吩咐过了,请大家马上到公司各个部门各个科室通知,到售票厅、候船厅及公司内外下通知,让所有的单位代表明天上午八点到12码头集合,宣布我们的会议决定。”
众人转身就要走,卢作孚制止了大家:“别忙,那些人成天跟着我们转,便于通知,我们出一张通告,大家都知道了,还请诸位让自己的手下去办一件琐碎的事情……”
尽管事无巨细他都要管,但火烧眉毛的大事必须要马上办理,总经理还要叫我们办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吗?
他双手往下按按,深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明天我向客户宣布具体的实施方案,后天开始执行,但是,第一船我要运输的是孩子——”
“孩子?谁的孩子?”大家不约而同地,又把目光投向了这个小个子的领导。
“武汉育儿园送来的孩子,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孩子,流浪在外没有亲人的孩子……”卢作孚以少有的柔情低声说,“他们是战争最大的受害者,不能让他们留在这里继续受日寇的欺凌,不能让他们被侵略者利用……如果战争继续下去,敌人要靠他们来打击,如果战争结束,国家要靠他们来建设……”
说到这里,他咳嗽声声,襄理接着他的话继续说:“总经理请大家出力,派手下人找到所有孤苦的孩子,明天要撤离的人员都到12号码头去了,大家把这些孩子带到民生公司来,先让他们把肚子吃饱,给他们洗澡剃头,换上我们统一买的汗衫,后天早上统一上船出发……”
尽管这是一个非常人性的做法,没有人提出反对,只是有些担心,都要集中过来,可能上百,他们都是野惯了的,在船上吃喝拉撒,得要多少人来照顾啊!船上的人手已经不够了,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到哪去招募一批管理人员来?
听到大家议论纷纷,夏勇突然灵机一动,对大家说:“我未婚妻一家人都是非常合适的,有大学教师,有曾经的小学教员,有护士,还有一个人可以打三个人的大力士……”
听到这里,卢作孚也笑起来了:“夏勇行啊,几月不见,对象也找好了,这一大家子可真齐全,连保镖都有,护送我们这些儿童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我估计有百多个孩子,最少要十来个护送的人,还需要找几个……”
“武汉大学还有一批还没有疏散的学生,我可以把他们叫过来。”夏勇继续推荐。
“那好啊!大学生也是我们要转移的对象。”卢作孚连连点头,“这样吧,我们看轮船能装多少孩子,除了照顾他们的,能装多少大学生我们装多少。”
夏勇由衷感激,站定了,对卢作孚深深一鞠躬:“卢总,我代表那些学生和孩子,还有我们全家,都谢谢你啊!”
“都是一家人,别说客气话了,”卢作孚挥挥手,“大伙赶紧行动吧!”
最后人都出去了,夏勇还紧紧跟着他,卢作孚问他还有什么事,他就说,跟他一起从安徽出来的一个人,一定要见总经理,说是带了东西要交到总经理手上。
卢作孚反问他:“你到民生公司也有几年了,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性,从来不受别人带的礼物吗?”
夏勇说:“他不是送礼,是受人之托,要送信给您。”
“明天吧!等我把那些事都安顿好了再说。”他想了想又说,“夏勇,你家人如果得闲,先来帮一把,孩子们吃饭洗澡换衣服剃头,好多事需要忙乎呢!”
“好嘞——”夏勇兴高采烈地跑了。
两件事都有着落了,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夏勇一溜小跑,找到了胡教授他们一家,把这事儿一说,胡晓晓高兴地拍着巴掌转圈圈:“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能够第一船走,夏勇你真有本事啊!”
“好人性的做法啊。我们出一份力也是应该的。”跟着,胡教授冷静地说,“别忙着高兴,责任重大,船行大江中,那么多孩子,路上不能有闪失,安全第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