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富丽堂皇的天主教堂和雅洁的矶山医院,也见过长街李姓大户人家的府邸,更见惯了上层人的举止,知道什么叫分寸,什么叫规矩。
他从来也没奢求能和上层文化人有什么交集,乔医生送他出城,很大原因是因为詹姆斯那个美国人,能从虎口逃脱,江龙已经就把乔医生看成活菩萨了。护送詹姆斯和乔医生去武汉,既是新四军长官的要求,也是他的光荣,跟自尊心无关。
可是翠英从一开始就是农妇的身份,现在的举止,让他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怪诞不经。
大概活到这么大,他从来也没像现在深层次地想过问题,脑仁都觉得疼。江龙刚想坐起来,只听见女人在轻声哼着歌,歌声轻柔婉转,好像母亲哄孩子的摇篮曲,江龙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
女人放下衣服,将铁锅移到一边,看见江龙躺在被窝里,两眼直直地瞅着她,问道:“醒了?起来吃饭吧。”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就伸手要碗。
恽大姐拿起块潮湿的粗布递过去,见他要擦脸,摇摇手,示范地张开嘴巴:“把牙洗洗,然后再洗脸。”
江龙搔搔头:“以前从来没这样洗过……能不洗吗?”
“以前逃跑路上,没来得及,现在有条件了,”恽大姐气恼道,“不洗?别吃饭!”
江龙苦着脸,学着女人的样子,用手指头撑起粗布,在嘴里捅了几下,女人示意他去洞口洗脸。
洞外雨水正大,江龙把粗布顶在头上,探头往外看了看,除了乱草石头以及呼呼风声和哗哗的雨声,并没有其它动静。
两人围坐在火堆前吃饭,江龙闷闷地划完饭说:“一下子走不了了。”
恽大姐收拾着锅碗:“不走就不走吧,反正这地方也挺好,有吃有住,还不用担心日本人。”
见江龙闷闷不乐地抽烟,女人说:“要不……我教你写字?”不待江龙反应过来,端着锅碗去洞口洗涮去了,回来就在地上用树枝画着,让他跟着学认学写。
江龙学写了一天的字,脑仁子都疼,他羡慕有文化的人,但做惯了力气粗活,写字这么细致的活实在是太为难他了,摆摆手说:“算了,看到字我头疼,能不能不学了?”
女人掩嘴笑:“学会了,以后有了儿子,你可以教他写字嘛,还可以写信……”
一说到儿子,江龙来劲了,抱着女人要造儿子,女人拗不过他亲热了一回,然后江龙学得可认真了。
女人看着江龙一本正经,拿着棍子在柴草灰上歪歪扭扭写字,脸上满溢着幸福的笑容。但很快,女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愁绪,江龙聚精会神地写字,根本没注意到女人表情的变化。
一直到晚上吃了晚饭,江龙见女人气色不好,便问怎么了,恽大姐放下碗:“咱们还得赶紧追赶陈明他们,不然,日本人打到前面我们就过不去了。”
一提到陈明,江龙就有些急不可待,可又怕女人说他是急着想见乔子琴,硬生生憋着:“外面雨下这么大怎么走?”
女人指指那堆衣服:“有防水衣,倒是不怕,只是怕鄱阳湖不好过哩。”
江龙笑:“你忘记我外号了?那可是叫过江龙浪里白条的,我背你过去都成。”
女人撸起江龙的裤管,仔细看看那处枪伤,倒是愈合快得很,已经结了黑褐色的血痂,放下裤管,女人倒头就睡觉:“那行,早点睡吧,半夜走。”
江龙突然想起件事:“你说,这个洞的主人呢?会不会死了?”
女人想了想,“不像是一般的老百姓,我觉得倒像土匪的老窝,也许日本人来吓跑了。”
江龙也觉得有道理,一般的百姓怎么可能存放火药?而且洞子里碗筷那么多,火堆也有好几处,明显住过很多人,藏匿了那么多的粮食……江龙翻身站起:“我去把粮食藏起来,这帮****的,不打日本人还到处祸害老百姓,不能让他们舒服了。”
两人跑到后面,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粮食隐藏在洞子的深处,还用石头掩盖起来。女人笑着说江龙缺德,当土匪当百姓人家愿意,你还能管人家拉屎放屁?
江龙听着不是个味儿,脸上阴沉下来:“翠英,咱们都是中国人,不打鬼子你想干什么?”
恽大姐自知失言,闷闷讷讷道:“我就想找个不打仗的地方,过个安稳日子,打仗是当兵的事,咱们老百姓犯不上……”见江龙脸上越发阴沉,渐渐没了声音。
江龙恼火地在石壁上踹了两脚:“不打跑小鬼子,你过个屁的安稳日子?你忘记你男人是怎么死的了?难道你孩子死你也忘记了?!”气呼呼地扭头便走。
他倒在草堆上,抱着双臂侧身躺倒,女人躺在他身边,听江龙胸腔里发出粗重的气息,用手扳扳肩膀,江龙一拧身子不理她。
女人紧紧靠着江龙厚实的后背,抽噎地哭:“我……我是怕再没有了你……”
女人一哭,江龙一腔怒火就全浇熄了,转过身把女人抱进怀里,斩钉截铁地说:“我想过了……中国都没了,哪里还会有我们这个家?所以我一定要去打鬼子!……如果我死了,我们会有儿子,让儿子拿上我的枪再去打鬼子!”
江龙说这话时,胸膛里感觉像是装满了火药的炮弹,随时会将日本人炸飞。
女人抬起泪眼:“不行!我要你活得好好的,以后咱们还要好好过日子呢。”
江龙使劲点头:“成,听你的,我要好好活着回来,等到了武汉,把你安顿好,我就跟着大烟袋去打鬼子……”话说出来才觉得说漏了嘴。
女人好像没听清楚,蹭蹭江龙的脸,“你说陈大烟袋为什么老防着我呢?我又不是坏人……还有那个沾布丝到底是做什么的?”
江龙听女人把詹姆斯说成是沾布丝,直觉得好笑:“那个美国人身上藏着宝贝呢,日本人想方设法想弄到……”
女人仍然把脸紧贴在他胸前:“难怪还有个漂亮女医生跟着呢……你说,那能不能卖很多钱啊?”
“卖钱?!”江龙吓了一跳,赶紧摇头,“不行!那是用血泡的东西,咱们可不能有脏心。”
女人喃喃自语:“果然你们说的都是谎话……那你跟着他干嘛呢?”声音渐渐细微。
“是啊,我跟着他干嘛呢?”江龙皱了皱眉头,在心里重复了一句,当初只不过是在长江中救起了一个美国人,没想到会把小黄毛害死。跟船送情报,也不过是想为徒弟出口恶气,没想到事情闹大了,日本人到处抓他。出城是为了躲鬼子,没想到,新四军长官要他护送那个美国人——也是,过去上山当土匪还要杀个人纳个头名状呢,江龙没法拒绝。但是,打鬼子他是心甘情愿的。
新四军长官还说了,护送美国人是秘密,对谁都不能说。难怪大烟袋一路上防谁都跟防贼似的……看大烟袋那个精明劲,恐怕连他亲老子他都不信。
哎呀,我刚才可是跟翠英说了血……妈的,江龙悔得直想抽自己两个耳括子,——可是怀里这个是他的女人啊,这算不算犯错误了?想想大烟袋,他就知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可以跟我女人说这些事?!思前想后,好像跟女人说的,也没露出什么马脚,怀里的女人熟睡了,秀挺的鼻冀翕合着,脸上还挂着泪珠。她大概刚才瞌睡来了,没有听见吧?
江龙小心翼翼地擦去女人的泪水,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感慨。过去在茶馆里,听先生说书时说到虞姬自刎,霸王在垓下弹剑悲歌时的情形,大概就是他现在这种心情吧。
仿佛江龙又坐在茶馆里,抿着茶碗,听说书先生一拍说书板,不是叫出来,而是唱出来的几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好像那个牵着乌骓马上,抱着虞姬尸体迎风乱发飘舞,横剑长歌的就是江龙自己,满腔雄心却凌志难酬……
黑漆漆的野杮子岭风雨如晦,山林间有个小小的光点在移动,两个黑影摸索着往山下走,遥远的西北角闪烁着灯火,那里是日本军队的驻地,探照灯光像一把日本武士军刀,残忍地划破夜幕,留下一道道惨白的伤口。
江龙搀扶着恽大姐,沿着乱草往下走,这里根本就没有路,虽然难走,但比起被日本鬼子一路追赶着逃亡可好多了。没敢从山脊背往北走,而是从半山腰慢慢滑下去的,相比之下凶险却安全,也就绕过了水田和村庄,沿着高低不平的山道爬上小山包,再往下走,便见着一条新挖的泥泞土路向北一直延伸到日军军营,向南隐没在七八百米远摇曳不定的灯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