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病最终过去以后,吉尔斯特莱普从帐篷里爬出来,浑身无力,十分干渴,于是便跑在了河岸上。他看到一群狒狒乱哄哄地挤在一颗罗望子树上。狒狒来到他身边,跟他一样把大捧大捧的河水往自己嘴里倒,津巴巴河水非常清洁,可以直接饮用。
狒狒在岸上走动,它们的脸上滴着水望着他,但是,最让吉尔斯特莱普吃惊的是,狒狒细分成了不同的一些小家庭,母亲与孩子,还有闷闷不乐的父亲,正如在马德福德,一些家庭去西基公园野餐时一样,或者在米斯迪河岸上休息,就在夏天的克拉多克桥附近。现在,他想起了马德福德的一个片断,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又开始划起来,看到有鳄鱼在一个沙洲上,嘴张得大大的,还有一只银白色的白鹭在靠近它,吉尔斯特莱普想起了恩妮德·雨果牙医的长腿和白大褂。白鹭做了一件极像牙医做的事情,她斜过脑袋,跟一把钻头似地正鳄鱼的牙齿中间钻东西吃,一边清洁一边把自己喂饱了。他想起雨果医生多嘴饶舌的时候,不过,也许她的问题比这只钻个不停的白鹭的叫声还是好受一点吧。
他看见几头矮胖的河马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头河马在吉尔斯特莱普面前抬起头来,似乎还微笑了一下,吉尔斯特莱普回想起一位垫得满满的圣诞老人在马德福德的街角上笑得浑身发抖的情景。但是,那个圣诞老人比较起这些小丑来说还是害处小一些吧。哪怕沿着河岸划得很忙碌,河马看上去还是跟上街购物夫一样,它们大声咀嚼植物,就跟母亲们吃午餐时一样。
“滚开!”他听到一个声音,结果声音又重复了一次。
才知道这又是一只滚开鸟,但现在,这个命令让他深思起来。
吉尔斯特莱普继续往前走,摘一些奇怪的番石榴,看着他灰蒙蒙的皮靴慢慢往前移动,听着云雀单调的声音发出可疑的鼓励声,还有尾巴长得跟球拍似的鹞鸽在那里跌跌撞撞地玩杂技。
到了夜里,靠近一个小丘露营,他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一只非洲疣猪在后退——的确是在后退,直接退回了他的洞穴。但是,吉尔斯特莱普看不见它的长牙和满是胡须的鼻孔,也没有看到满是猪鬃的脸和过大的猪头,但是,他却看到了更可爱,更愚蠢一些的驼子莱勃的脸,在它那同样试探性的后腿的问询下退回到了自己的狗舍。不到二十英尺远的地方,另一只疣猪也在后退,这一只疣猪的鼻子看上去就好像一辆老式的切维车上的车罩,尤其是邻居艾德·布里勃的那辆切维车,他每次非常讲究地把车倒进车库后就罩上这种车罩。
吉尔斯特莱普醒了过来,从帐篷里爬出来看见汤姆姨妈在吃早餐,她正在对她尚没有结婚的姐妹格蕾丝和特鲁迪点头。可是,不:虽然她们有很多吉尔斯特莱普的面部特征,严肃,脸拉得很长,腿也很长,但是,那是吉尔斯特莱普昨天晚上不聪明地留在外面的残余的食物,他看到有三只鹳在吃那些东西。它们差不到已经吃完了他剩在那里的备用食物,而且还把他一路摘到的番石榴也消灭一空。
此时,他特别想起了马德福德,在水牛角看到了某种类似瓦格那一样的东西,看上去就如同马德福德歌剧院里演唱《帕西发尔》的全班人马。吉尔斯特莱普处在这样的怀旧情绪当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撑着大角的大羚羊,就跟小竖琴一样,你差不多就期待着一位可爱女人的手伸过来的幻影——那也许是艾尔韦拉的手——那手伸出来,拨动着它们,在空中传出轰鸣的和音。
但是,这里没有音乐。这里只有非洲,没有鸟的啁啾,只有它们突然的呜叫,那只滚开鸟在发出命令,哀鸠也在发出更多的命令,它在反复不断地说:“再努力些!再努力些!”到了中午:“别走远了,别走远了!”到了晚上:“喝啤酒,喝啤酒!”
吉尔斯特莱普已经吃得太多,他听到了一些声音,也按声音发出的命令去做,然后听着更多的声音,他听到一只笑鸽在大笑,看到一只土狼在发笑,就如同一个小孩子在吹牛一样。他在黑暗中跌倒了,因此打开了手电筒,看到一只箭猪,跟洗陶罐的人一样,还有一头猿猴,他跟马佐拉市长一样潜伏在那里,还有很大的一株成熟的朝鲜蓟。朝鲜蓟让他感觉渴,还有些想家,因为他吃过的最后一株朝鲜蓟是在马德福德的艾尔维拉家里,但是,在他能够吃到这株朝鲜蓟之前,他看见它变成了一只穿山甲。
再后就到了早晨,他的双脚更是走不动了,他看到一只松鼠,然后就回到了西基公园,但是,那只是一只丛林松鼠,没有西基公园的松鼠那般光溜溜的,喂得那么饱。他看到马德福德的更多家庭野餐者,但是,它们却是一群大狒狒。那个动物也不是那只叫莫里斯的猫,而是一只欢跳着的无爪的水獭,它在那里的一块岩石上干燥自己的皮毛。那条卷在那里的教鞭是一条埃及眼睛蛇,有着漂亮图案的地毯上的那个外衣架是一只歌莱亚苍鹭,它站在一团死水的中央,水面是小小海洋一样的水葫芦。
“滚开,”滚开鸟又在喊。
他抬头,看见一只鱼鹰,立即又想起了马德福德的邮局,站在美国之鹰下面取他的邮件,而在一年的这个季节,那一定是一大摞圣诞贺卡。
可是,戴头罩的猫头鹰就是一只戴头罩的猫头鹰,采采蝇就是采采蝇,鳄鱼就是鳄鱼,蝙蝠就是蝙蝠,阳光抖动的闪耀跟一把金剑一样猛地砍下来。吉尔斯特莱普知道他应该接近自己追求的目标了,但是,看来他尚且没有接近。
在绝望当中,他朝内陆走去,远离了河岸,他看到的东西使他渴望马德福德:就他的视力所及,那里都是一些圣诞树。
这里有松树?是的,那些树漂亮极了,它们绿色的松枝非常漂亮地装饰有色彩明亮的小装饰品。吉尔斯特莱普持到它们的对称,看到它们的颜色,因而哭起来,哪怕是那样一种方式,它们还是如此明显地抖动在自己的树基上。
透过他怀乡的泪水,吉尔斯特莱普如何得知这些就是那些两趾汤波族的人顶着他们仪式用的斗篷站在那里呢?那些斗篷是用墨绿色的苍鹭毛和绿色的矶鹞毛制成的,还有翠绿色的布谷鸟、橄榄色的食蜂鸟,上面都还挂着饰品。
“滚开,”滚开鸟又在喊了。
这次,吉尔斯特莱普听从了它的命令,他留下了自己的锡罐和他的轻便折凳,还有他的皮绑腿和帐篷。他逆水逃往长波河的上游,搭上了晚班公汽,那是许多次旅行当中的第一次,汽车将他带回了马德福德,带回到了他所爱的人身边。
宾哥·汉姆佩吉的回归
索恩康姆庄园的晨间起居室里堆满了人造品——古代的骷髅架、独木舟的船首、龟形短桨、狗牙项链、鼻锥。他的岛国人愿意把自家拥有的任何东西拿出来交换汉姆佩吉带回的锡罐装的果糖——只是除开他们敬重的鳄鱼。
这让汉姆佩吉气得满脸青紫。
“钱包里有钱,”他说,做出可怕的眼色,“手袋里还有更多的钱。”
骷髅骨架当然是用来放帽子的。靠近这个架子的地方,有一张带框的照片,里面是一个很人时的肥胖的岛国人和一个小男孩。
“这是谁,宾哥?”威特厄普问。
对自以为认识汉姆佩吉的人来说,他就是“宾哥”。
“是我的酋长之一,”汉姆佩吉说。
那位倔强的酋长就住在汉姆佩吉靠近泥泞的泻湖边上的矮楼里。所以说他很倔强,是因为他不愿听鳄鱼皮手包或钱包的事情。
“他旁边的人是谁?”威特厄普指着旁边的小孩问。
“那是他的午餐。”
回到那个岛上,因为喝了掺水烈酒而情绪很高,汉姆佩吉把这段冒犯人的话重复给酋长本人听了。
酋长嚼着槟榔子,然后吐在地上。岛国人有时候也是十分冷漠的。这就使汉姆佩吉得到了一些鼓励,他在整个半岛上大声喊着这个故事,整整一年都是如此,一边喊一边还露出自己的牙齿。
为了换回果糖,岛车人用柳条做成了盔甲,还收集了一些丝瓜,汉姆佩吉就把这些东西拿到伯林顿拱廊那边去卖。
汉姆佩吉虽然不是很喜欢他们,但对他们还是很信任,他也不能够算计他们对狗肉的爱好而不考虑他自己带来的蒙特狗。鳄鱼的数量更多些——自从他第一次到这个岛国来的时候算起,鳄鱼更多了,但岛国的人口却更少了,只剩下原来的一半。为什么不吃掉那些不断增多的野兽,把它们的皮拿来做手包呢?
岛国人嗫嗫嚅嚅地说,他们有他们的理由。
到了晚上,汉姆佩吉坐在屋里,一边吃果酱一边想着他渴望剥皮的鳄鱼,而岛国人也蜷缩在他们没有窗户的帐篷内。对他们来说,夜里是有很多动物在活动的。对一个岛国人来说,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而只是再生,是新的生命,是新的外形,并非总是人形。
汉姆佩吉讥讽他们的原始落后,并且总是拿自己单调的幽默跟酋长开玩笑(“我说,‘他是他的晚餐!’”),然后就把他们的人造品交给12月份的邮船带回英国,到时候就拿到市场上当塞袜子的东西卖掉。
现在,所有那些事情过去了,到了今年,他重新回到那些岛上的时候,汉姆佩吉得知酋长已经死了。
汉姆佩吉有点想念他,但属于那种抱怨的形式,就如同一个恶汉怀念自己的受害人一样。不过,他喝了很多酒,因为是掺水的烈酒,他的脸都红了,他又咒起酋长来,边说边燃起了新的手包希望。
当天晚上太黑,不可能暴露出任何一个偷听的人。
汉姆佩吉把果酱扔到泻湖里,他等着邮船来,然后到索恩康姆去过圣诞节。
不久之后的一天,泻湖里面堆满了鳄鱼。这些属于河口鳄,在盐水里也养得活,它们跟尊敬它们的岛国人一样强健和圆滑。
头几年,这种动物看来对于拥挤的地方很是喜欢,因此,其中一条很肥的鳄鱼直奔汉姆佩吉而来的时候,他感到甚是奇怪。
蒙特狗紧张起来。
那只爬行动物只一口便吞下了索恩康姆庄园的主人,然后沉入泥泞的泻湖。当天晚上,水面出现了很多水泡,还有消化的悦耳响声。
邮船晚了一天,虽然没有晚到足够解释鳄鱼的程度,它在防波堤上冷漠地直立着。蒙特狗的踪影也看不到。
那条鳄鱼一言不发,直接就上了邮船,进取汉姆佩吉平常睡的船舱。就是这同一个动物——绿色,谜语一样,但有一种令人震颤的威严——它于11点37分从滑铁卢下船,到了雪中的索恩康姆庄园,引起很多人的谈论,村庄窗户后的窗帘一动一动的。
圣诞夜,鳄鱼参加了修剪圣诞树的工作,它挂上了一件只有那个岛国才有的饰物,然后就站在威特厄普和普拉特一家人的前面,身后还有萨莎和小阿尔吉,就跟宾哥在过去的几年里经常那么做的一样。
出版后记
本书是保尔·梭罗克斯过去15年来所写小品文及专题文章的总集,在这部令人惊叹的文集中,作者展示出游历与写作可以构成彼此交错、联系密切的一种生活。旅行不简单地只是从平凡生活中的逃避,对梭罗克斯来说,旅行一直都是一项创造性的活动。他游历偏远地区,出没于拥挤的异国都市,因此得到了“当一个陌生人”所必要的视角,从中发现自己。
《喜爱新鲜空气的人》就其活动范围、思考和感觉来说都是很广泛的。本书描述了他亲身经历的五大洲和之间的大部分海洋。他在缅因州冰雪覆盖的林中度过了寂静的一个星期,领略到里面清新的空气和安谧;他去了曾引爆了原子弹的一个太平洋小岛……梭罗克斯是一名优秀的向导,语气轻松休闲,但观察力异常敏锐,有时讽刺幽默,有时逗人大笑。《时报周刊》撰文说,梭罗克斯的文章“起两个作用,既是摄像机,也是眼睛,对细部与假象的描写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还谈到了早年在非洲的探险活动,以及在和平队当志愿者的经历,介绍我们了解他最喜欢看的很多游记,透露出他自己的一些游记之外的许多饶有趣味的故事。
梭罗克斯早先就有一本极受人喜爱的著作,名为《日出与海怪》,《喜爱新鲜空气的人》是其姊妹篇,但是,这本书是他的第一本纯粹的游记文集,作者还有两本带给他恰如其分的名声的著作,《铁路大市场》与《坐着铁公鸡旅行》。
跟梭罗克斯一起旅行是一流的文学探索,从来都不让人产生豪华巡游那样的枯燥,倒总是有对一个地方及其人民的心灵的深刻了解,让人长了不少见识。对任何有志于去广大的世界游历一番的人,任何对我们最有激情的旅行者之一的生活有兴趣的人,《喜爱新鲜空气的人》都不愧为最佳读物。
保尔·梭罗克斯是多部声望甚高的游记作品的作者,计有《坐着铁公鸡旅行》、《铁路大市场》、《巴塔哥尼亚老快车》以及《大洋洲的快乐岛》。他的小说包括《家中武库》、《画宫》、《蚊子海岸》、《0区》、《魔术师米尔罗依》、《我另外的一半生活》以及即将出版的《巴西谋杀案》。《圣人杰克》、《蚊子海岸》与《半月街》都改编成了极成功的电影。
霍顿密夫林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