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饥饿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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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

没过多久,一个腰板驼得相当厉害的中年男人果然拉着牛一步三咳地上来了,肩上驮着犁头。何建高抢过去,把犁头接下来,帮他扛到地里。中年人走过来,摸摸建高的头说:"这娃儿真乖。"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他是何家坡最穷的人家,老婆几年前得肺病死去,没想到老婆坟上的草没长多深,他又得了肺病。建高问道:"武爸,建申哥咋没来割草?"中年人道:"他今儿个拉肚子。"何建申是他儿子。建高殷勤地说:"你歇一会儿吧,我们先把牛拉到那边去放一阵。"中年人止了咳,笑一笑说:"牛吃得粗饱哩。"牛的肚子果然绷得很圆,它嘴边就有一丛嫩草,可它没有兴趣。建高偷偷地给何大挤了挤眼,拉开裤裆,在那丛嫩草上撒了泡尿。

建高的尿刚拉出来,本是没精打采的牛,竟然迫不及待地把那丛草一嘴吃了下去。中年男人见状,着急地说:"娃娃呢,牛吃了尿草最发肚,你要把牛肚胀爆么?这牛是我借来的呢。"强行把牛拉开了。拉出好几步,牛还不惧鼻绳勒的疼痛,别过头来看那丛已经被啃光的青草。

"明白了吧?"建高悄悄对何大说。

何大倒是明白了,可既然武爸也怕尿草把牛肚胀爆,他怎么敢给黄牯子放尿草?

建高说:"我把方法交给你了,照不照做随你自己。"

从那以后,何大一直显得很激动。一种寻找机会偷工减料坑瞒主人带来的紧张与激动。

两个月后,他终于有了一次成功的尝试。在牛圈旁边,常年放着一只尿桶,这只尿桶的主要任务,是夜间为建祥服务。建祥的床铺,就在牛圈上方,如果把牛圈看成底楼,建祥就住在二楼,上下正对,建祥在虚楼的楼板上戳了个小圆洞,半夜想上厕所,就把家伙伸进洞里,撒下去,刚好接在桶里。他甚至把屎也从那里拉下去。那天,何大很早就偷偷地从坡上回来了,缩手缩脚把不合要求的草放进牛槽,立即用粪瓢把桶里的辣尿泼到了草上。

奇迹出现了:三头牛你争我抢,不几下功夫,就把它们平时正眼也不瞧的茅草卷进胃里,肚子全都盔得滚圆。接下来,何大才把鲜嫩的浅草放进去,当然再不泼尿,牛们只用鼻子嗅一嗅,就别过头去,懒心无肠地摇着耳朵,舔着嘴唇。

余下的整个冬天,何大都用这种方法蒙骗陈氏。陈氏到牛槽边检查的时候,见牛肚圆鼓鼓的,槽里还有余草,心想自己救回何大,总算没有白搭,不但获得了善人的名声,还省去了一个成年长工的工钱。那时候请一个长工,不仅包吃,每月还要给四块银元的工钱,一年下来,就是二十八块银元,一块银元买三斗米,二十八块就是八十四斗米。这些细账陈氏以前不愿意算,一算就心痛,现在,她很乐意算这笔账了。

因为何大劳动出色,陈氏对他越来越满意,将其撵走的话,不需要每天向他说起,而是隔三差五地警告一次。同时,吃饭时何大虽还是吃杂粮,吃了一碗还是被夺去,可装在碗里的,毕竟比以前多了些。何大默默地感激着主人的恩情,对自己的欺骗行为心怀愧疚,可他只能那样做,否则,一头牛也经管不过来,何况三头。

那年的春天来得早,三月一到,漫山遍野就绿得逼眼,李花桃花也相继开放,馥郁的花香,使整个坡上充盈着虚幻的富贵气息。冬眠的动物一出,坡上更是热闹了许多。

这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的季节。

可何大一进入春天,就陷入了寂寞,因为何建高迁走了。他们一家人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据说那里是坝下,还看得到汽车!听大人讲,他们搬迁是因为建高的舅舅发达了。那段时间,何大睁眼闭眼,都想念那个与他相夕相处又绝顶聪明的伙伴,担心他到了那有汽车的地方,哪里去割牛草?......坡上跟何大差不多大小的,何华强家里有三个,可他们向来是瞧不起何大的;他们也曾经想欺负何大,无奈那时有何建高的保护,何中宝三兄弟又远不及何建高灵光,常常轻容易就中了何建高的圈套,对他怀恨在心,又无可奈何。能跟何大说得来的,只有何建申,但是,建申家的穷气笼罩几十匹山岭,屋脊上能冒烟的人家,都不让孩子跟建申玩,陈氏当然也不允许何大跟他厮混,免得玷污了她家名声;再说,建申的母亲因肺病而死,父亲又染上了肺病,谁能担保建申的肺是健全的?此外还有何先东的儿子何逵元,可他要小好几岁,现在爬山还要人背......没有了何建高的陪伴和支持,何大突然觉得自己原是那么孤单无助。他依然用老办法应付陈氏的检查,可决没有以前做得从容。

他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一个月的时光。

在这一月中,他有事无事看陈氏的眼神,越看越不对劲,越看越感到陈氏已经发现了他的弄虚作假;其实,陈氏对他比以前好多了,甚至打算给他添制一套衣服。

何大的异常举动瞒过了陈氏,却没能逃过建祥的眼光。他早就开始怀疑何大了。

有天晚上,他把何大拉到一边,厉声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是不说老实话,我就叫爸妈把你撵了!"

何大吓得发抖,结结巴巴地说:"哥哥,我只有今天才这样做的......"

建祥只不过想诈他,没想到果然有事。他一面吃惊,一面得意于自己的方法真是奇妙。

"详详细细地讲!要是耍滑头,我就告诉爸妈。"

何大就把他怎样将马儿芯、铁线草埋到花篮底下,上面放浅草,回来又怎样先放粗草,怎样淋尿,最后才放进浅草的全过程,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狗日的,救了你的命,你却这样来骗人?!"建祥骂声未毕,脚尖已踢到了何大的脸上。

听到何大压抑的哭声,陈氏寻了过来。建祥把何大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母亲。

陈氏气得差点被一口浓痰噎死了。

何大成了野人。

他活动的范围,依然不出何家坡。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鞍子寺和靠西边的周子寺台。

何家坡至鞍子寺而今早开出了两条能拉过牛的大路,从大田埂过去一条,从堰塘边过去一条;之所以开这两条路,就是因为何华强跟何亨在那边买下了败家子"光肉"的田地。何华强带着何亨去贿赂了甲长,甲长以方便大家为名,逼村里人出资出力,拓宽了一条路,又新开了一条路。

何大就沿着这两条路开始了乞讨生涯。他还不会乞讨,只知道哪里冒烟就往哪里奔,看见有人家揭锅开饭,就一寸一寸地向那门口靠近。他成了坡上所有人的灾星!当他那矮瘦的身体移动过来,许多人都觉得受到了威胁,嗒地一声将门闭了。出于对饥饿的恐惧和对粮食的渴望,他还是一寸一寸地挪向那飘着饭香的门边,闻那混合着柴烟的饭菜气息,听筷子拨动碗沿的声音,听咀嚼的声音,听大人喝斥小孩不小心把饭粒撒到地上去的声音,听小孩乞求去坛子里舀点豆瓣的声音......直到人家已经收了碗筷,吃饭的气氛完全消散,他才慢慢离去。

这样的生活,已融进何大的生命之中,几十年后,保存在他记忆里的,就是那种清晰的感觉,具体去了哪些人家,倒是一团模糊。可何大对有一次的遭遇记得特别清楚。那天,他向何华强的家门口走去,何华强不仅没关门,还站在灶台边对他送过来一张笑脸。何大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何华强家的伙食,在整个坡上是最好的,传言说,他家里每隔一个礼拜就打一次牙祭,虽然从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们打牙祭,可也没人怀疑,因为每年的年关时节,何华强都要请来两个屠户,放倒尾巴嵌进屁股丫子去的肥猪,下几大花篮割成条状的肉......

到了何华强门外,何华强没让他进,何大当然只能倚着半人高的门槛,在门外站着,手指头含在嘴里,眼睛骨碌碌盯着灶台。何华强的情绪仿佛特别高涨,夸张地掀开锅盖(一股热蓬蓬的蒸气立时裹住了他的整颗头颅),大声武气地叫儿子端碗盛饭。他老婆和儿子们的情绪也很高,动作相当利索。刚盛了两碗饭,他家的长工回来了。何华强共请了三个长工,长工头提着另一罐饭,到屋角去跟两个兄弟分。何大看见,主人吃的是洋芋饭,洋芋刮得相当干净,圆溜溜的,长工吃的也是洋芋饭,只是没剥皮,饭里的米粒也少得可怜。

这是何华强家的规矩,平时,长工都不能跟他们同吃,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够到一个罐子里去舀。此时,何华强看了看何大,又看了看几个长工,说:"你们提到后面去吃。"长工们遵命而去。这样,何大就只能看到主人吃饭了。他们三下五除二吃过一碗,就减慢了速度,而且把菜夹到饭碗里,故意到门边来吃。何大看见比他矮的何莽子碗里果然有肉片!那肉片是和老盐菜炒的,白中带黑,把老盐菜裹得油腻光润。何莽子吃下几片肥肉,刨一刨碗里说:"爸爸,这片瘦的我不要。"何大想,我终于可以吃一片肉了,喉咙里发出咕嘟一声响。可何华强走过来,把那片瘦肉挑进自己碗里,又给何莽子换了片肥的,何莽子放进嘴里嚼,油汁在他嘴角边冒。

他们就这样吃啊吃......

在何大眼里,他们吃饭的时间既漫长又短暂,漫长的是,何华强分明朝他笑了一下,可为啥不给他打发一点呢?短暂的是,有人吃饱了,放碗了,接着所有的人都吃饱了,放碗了!

经受了非人折磨的何大陷入绝望。可这时候,何华强舀出一瓢饭,径直朝门边走来,何大立即伸出手去,意思是用手掌接住何华强赐予他的食物。何华强却向右边一拐,将饭倒进了一个石制的狗槽里。何大不知道何华强今天才养了一只小狗,以为是让他去那槽里吃的,正要动步,何华强"呜"一声唤,躲在柴窝里酣睡的小狗就飞跑出来,粉红的舌头卷了几下,把石槽舔得只余下一片湿漉漉的亮光。

之后,何华强吆喝众人,锁了门,上坡去了。

在别人家门口要不到饭,何大只好去山上找。四月尾,泡胡豆出来之前,可以剔胡豆叶、胡豆荚和还未长成形的豌豆荚充饥,泡胡豆一出来,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好事了。坡上人除了防拱猪和野兔,把主要精力用来防何大,只要何大向某处田边靠近,必然听到一阵惊惧而愤怒的臭骂:"野鸡巴日的,滚开!"接着,不知从哪个角落扑腾出一阵急奔。是主人追过来了。为免去一顿不知后果的毒打,何大必是撤身就逃。何大一生腿力不错,上七十岁后,还能日行百里,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有一天,何大受了追赶,不小心碰在一棵老松上,老松的皮割破了他的额头,他边跑边抹去遮住眼睛的血水。转过一道弯口,面前现出一个水坑,坑水清澈见底,几尾花针样的鱼,往来倏忽。何大见吆喝声和脚步声已经消失,便坐在水坑旁边,照了照自己的脸,然后撩水洗脸上的血。水镜被他碰碎,晃荡起来,水里立即现出十数张血脸,露出狰狞的面目。

他忘记洗脸,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

他没有注意到那个追赶他的人已逼到了身边。

这个人手里握一根打狗棒,原想只要抓住何大,就一棒打在他的脑壳上,可是,当这个人看见伤心哭泣的何大时,心竟咔嚓一声,掉下了一块硬壳,因此没有把木棒举起来。

何大在水里看见了这个逼到他身后的人,猛然翻身扑倒,跪下去喊:"三奶子......"

严氏没有应声。

而今在何家坡,连何华强也惧何兴孝和严氏三分了,因为他们的二儿子何民闹腾出的事越来越大,已在国军里当了团长!大儿子何东儿在红军里刚刚升任副师长,就在前不久的万源保卫战中阵亡;他是被大马刀劈死的,只剩下了半边脸,半边脸上的一只眼睛,还圆鼓鼓地睁着,好像不相信自己真的死了。消息传回,严氏伤心痛哭,何兴孝斥道:"哭个球!死了好!再不死,一家人都要遭他的殃!"何东儿一死,何兴孝就再也不惧怕什么了。

何大又喊:"三奶子......"

严氏说:"今天我不打你,可你以后要记住,不准再偷我的胡豆。你去偷别人的胡豆,不准偷我的;你叫我一声三奶子,就当晓得不该偷我的胡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