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那天,何地与许莲入室合卺之后,十余青壮男人就闯进新房,嚷着要喝新酒。何地捧出一口酒坛,请他们畅饮。这些男人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都已结婚,对男女之事也早已了然,却永远不失新鲜,一个说:"何地,你龟儿子今天晚上就莫想歇气哟。"何地不懂,殷勤地说:"你们耍,耍一晚上也无妨。"一阵大笑之后,众人说:"我们不想耍,我们想帮你干活哩!"何地说:"晚上干啥活呢,外面连个月亮也没得。"又是一阵大笑。许莲粉颈低垂,面颊早已红过耳根。见新娘如此,一帮浪荡子更加来了兴致,一个说:"何地呀,今晚你可耍不成,要打井哩。"另一个说:"别看是一眼现成的井,要打下来,非把你龟儿子累得气吼八吼不行。"何地依然没懂,痴痴傻傻望着他们憨笑。一个年纪稍长的说:"何地,你找不找得到那眼井在哪里?"众人附和:"他肯定找不到,我们都是好兄弟,帮他一把好啦!"说罢,一个满脸长着疙瘩的家伙竟在许莲身上动手动脚。许莲一边躲,一边向何地斜瞟,见何地还在憨笑,她便将头一扬,正色道:"要喝酒就喝酒,不喝酒就各自回家歇息。何地,时间不早了,把灯点上,送各位大哥回去,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到酸梨树坡薅草。"
许莲初来乍到,竟知道酸梨树坡是何地的土地,证明她早已从父母的口里对何地的家境知根知底了。
这些青年毕竟是农家子弟,本无坏心,经许莲这么一说,亦觉无趣,不要何地拿灯送,相继出门去了。
他们并没走远,出门又集合到一处,悄悄转到新郎新娘窗下,要听个究竟。
通常情况下,听房者要冻得、站得、累得,直到后半夜才会有收获的,可这群人刚一转到窗下,就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许莲对何地说:"你当真不晓得?"何地没有应声,许莲说:"在这里,你摸摸就晓得了。"接下来就全是许莲的声音:"......憨子,你发抖了?......噢......痛......没事的......"几分钟后,有了何地的喘息声。何地说:"还真有趣。"许莲哼哼叽叽一阵,屋子里才静下来。
窗外阴沟边拥拥挤挤的十几个人,发出一片声的气喘,好在并没被何地听出是人的喘息,他以为那是偏厦牛棚里的老牛在反刍,或者猪圈里的猪因为吃得过饱在放屁。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他们正打算离开,没想到许莲又说:"还来吗?"何地急切切地说:"还来。"一阵乱响。比第一次孟浪得多。那些年轻人忍耐不住,便一个接一个的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有七八个人都打了自家婆娘,说她们无用。
许莲是一片丰饶的土地,让何地从未有过的滋润起来了。由于生在穷人家,许莲对什么农活都在行,里里外外也收拾得干净利索。何兴能和张氏离世的前两年,家里雇了短工,许莲嫁过来,就把短工辞退了,她认为两个人做几十挑田的活,是没有资格雇人的。奇怪的是,不管怎样劳累,许莲都嫩白如初。只是何地消瘦多了,同辈人──尤其是在何地与许莲的初夜听过房的人,就取笑他:"莫信你婆娘的话,还是雇个短工安逸点。"何地老老实实地说:"她干的活比我干的还多。"同辈人说:"傻子!她只是白天干,你晚上还要干嘛!"何地知道他们说孬话,满面羞红,那群人就把在窗下听到的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何地羞愤交加。回家后,他跟许莲堵气,许莲莫名其妙,取下挂在花篮口上的一根狗尾草,去撩丈夫的鼻孔。没想到平时说话斯斯文文从不发火的丈夫,竟然给了她一个耳光,还骂:"不要脸!"许莲摔倒在地,百般委屈涌上心头,但她并没流泪,艰难地爬了起来。她没有摔伤,可她的肚里已装上了我的父亲。
之后两天,两口子没有说话,屋子里虽有人活动着,却像鬼屋一般。
还是何地忍受不了这重尴尬,主动向妻子讨好。许莲不理他。又挨了半日,何地实在熬不过,泪水巴拉地给妻子认错。这时候,许莲才正经问他那天为啥无来由地发火,还甩她耳光。何地就把同辈人的玩笑话向她讲了。他以为妻子也会羞愧难挡的,谁知许莲听后,笑得前仰后合:"这有啥呢,我早晓得他们在听房,他们愿意忍饥挨饿的站在窗外听,让他们听去!"言毕,许莲又要来,可何地一点情绪也没有,他古怪地看着妻子,觉得这女人简直不可思议......
我的父亲出生在青黄不接的农历二月。这似乎早已注定了他一生的苦命。在生育孩子方面,许莲有着远大的理想,何地本想给孩子取一个文雅些的名字,可许莲坚持己见,把第一个孩子取名何大。她想这样依次排下去,何大何二何三何四以至无穷。果然,仅仅一年零两个月后,我的二爹出生了。我二爹当然就叫何二。
何二出生后的半年,许莲并没如想象的那样及时怀孕。据一些老妇人说,那是因为过度操劳所致。许莲还没坐满月子,就下田薅秧了。刚生过孩子的人血亏,连冷风也吹不得的,何况下到水田里去。她本说把几亩田的秧薅完再歇息些日子,可一旦下地,就没法从繁杂的农活中抽身出来,锄草、摘绿豆、打整田边地角、扳苞谷、收割稻谷、挖洋芋、办冬水田......还不说日日需要服侍猪牛!
不过许莲并不信老妇人们说的那一套,她认为自己之所以没及时怀孕,不过就像种田种地一样,种了两季苞谷,就要歇息一年,或者换种些别的。
她笑嘻嘻地对别人说,她的下一个孩子,一定是个女孩。
春天里,金子般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地开放,整个何家坡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药香。中午时分,许莲从坡上弄回一大花篮牛草,就坐在门槛上奶何二。她的头发已被汗湿,一绺一绺地粘贴在白皙如藕的脖颈上;当她把衣襟打开,奶膛里立时喷出一股热气。她挺实雪白的乳房上,也密布着鱼籽样的汗珠。何二不管这些,咂着汗浸浸的奶头,两只手还把母亲的两只奶握住,生怕被别人抢了去似的。这当口,何地回来了,他也弄了半背牛草,牛草之上,坐着下巴尖尖的何大。我父亲说,在那年月,大人上坡干活,哪怕是六七岁的孩子,也用小衣(裤子)捆在床上,唯许莲不捆孩子,何地要捆,被许莲坚决制止了:"成天扔在家里,太阳也照不到,娃儿咋长?手脚一捆,连个痒处也搔不到,舒服吗?娃儿再小也是人!"一旦上坡干活,就是何地带一个,许莲带一个,即便她挑八十斤一担的粪上山,也把孩子用布条绾在背上。
何地回来后,坐在街檐下的青石坎上抽了袋叶子烟,神经就有些不作主,好像有什么东西遗忘了,一时又想不起来,心里痒得难受。这时候,何大在石坎的缝隙里掏虫子,掏着掏着,看见弟弟在吃奶,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喊饿。何地没好气地给了他一巴掌,到碗柜里去寻冷饭,没想那半碗冷饭已被许莲倒给鸡吃了,何大便更加扬声地哭。何地怒吼道:"再哭,老子把你扔到朱氏板去!"朱氏板的岩堑里放着许多火匣子,匣子里装着死去的小孩;有的死孩子还用箢篼挂在树枝上。何大并没被吓住,他只怕妈妈,就跟何家坡的人只认许莲是这家的户主一样。何地气呼呼的,自去抱柴做饭。
许莲不明白丈夫为啥突然坏了心情,她望着他瘦瘦的脊背和汗湿的衣衫,想他一定是太累了。她制止了何大哭叫,心痛地对丈夫说:"我来做饭,你把二娃子抱到沟那边找耍子儿去。"
许莲温柔如水的言语,使何地的气全消了,也对自己突然发火感到不可理喻。他听话地抽出一根扎进衣服弄得他奇痒难耐的茅草,过来抱何二。何二已在母亲的怀里睡去。许莲翻动她那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娇嗔地说:"硬是该你耍的命哩,连二娃子都心痛你了。"说罢,将奶头从孩子的嘴里取出,起身把何二抱进里屋的床上去。何地站在原地,怔怔地发呆。妻子许莲不可思议的美,直到这一刻才打入他的心。他看着许莲粉嫩的脖子、摇曳的腰肢和花瓣一样的屁股,一股幸福的暖流从脑门直贯脚心,与此同时,他的家伙蠢蠢欲动,把单层的裤子顶得老高。他冲进了里屋。许莲正在给何二掖被子,何地从后面一把抱住她,将硬生生的东西顶了过去。我奶奶许莲生就一个尤物,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疼爱?她扭过脖子,嘴嘬过来。何地松了手,轻轻一带,许莲便跟他面对面了。何地从她嘴唇亲下去,吃到了他儿子何二刚刚吃过的奶头。当他去解许莲裤带的时候,何大突然在伙房喊:"妈,我饿。"何地停下来,许莲也睁开眼睛,两人相视而笑。"晚上吧,"许莲说,"晚上!"
两人出门来,何地在何大脏兮兮的脸上亲了一下,就下红苕坑摸出一个足有半斤重的白苕,把皮和烂去的部分削掉,让何大啃。何大满心欢喜,一面啃,一面出门找小朋友去了。
何地也出门去了,但他没有去沟那边找耍子儿,而是空手去了坡地。
他要去看自家的油菜。从屋后转过去,上一坡垒砌得龇牙裂嘴的石坎,只见艳丽的春光横躺在山坡上。向西望去,就是一片金黄的大海。其实西边也不平整,但高高的油菜秆,淹没了田间小路,也淹没了那些肥肥瘦瘦的土坡。何地慢悠悠地走过去。这是别人家的油菜地,秆子细瘦,叶片小小的,花也不繁,像永远也发育不全的女人,比起自家的来,差得很远。何地就在这比较当中体味着甜蜜,也憧憬着远景。到了酸梨树坡,就进入他的地界了。时下无儿无女的杨光达的油菜地与之毗邻,虽只一坎之隔,却是两重天地,杨光达地里的油菜,就像他两口子的老脸,干瘪瘪的,而他地里的,秆子肥肥壮壮,花也鲜鲜活活。何地想,这些油菜,就像许莲。由此他想到晚上的好事,就更加兴奋起来。他沿沟畔向深处走去。沟被许莲掏得干净而利索,竟也像她的身体。何地的腿间禁不住勃动了,他觉得有趣,一掌打在那东西上,那东西受了委屈,充满怨气地垂了头。又走几步,见许多采花的蜜蜂,嗡嗡地叫着,在花蕊里盘旋飞舞,何地觉得这些蜜蜂猥亵了他的妻子,就以手作扇将它们扑开了。
扑走了蜜蜂,何地痴痴的,一心一意地想着许莲。他对爱情的感受,远不像他对知识的感受那么灵光,结婚以来,他的爱情由小到大、由弱变强地发着光环,他就在这光环里勾画着未来的生活。只有此刻,他才感受到了那光环产生的热度。爱情的热度。妻子的一肌一容一颦一笑,比任何时候都更肉体化了。他想象着许莲在这田间劳作的情景。许莲一到田间,立刻吸取了天地间的精华,与这带山川融为一体。她没受什么文化的教育,然而,天生的优雅,使她内心的世界无限广阔,无限清朗,一旦被四周的景物融化,她立即就能获得一种迷人的魅力。她嘴角的那颗痣,在白璧无瑕完美无缺的脸蛋上,恰到好处地点化出红尘的韵味,洁净的生命琼浆,在她的胴体里快乐地奔流;她内心的爱,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她外在的灼热和内心的赤诚同样重要,同样炽烈。
这样的女人并不多。
何地沉醉了好一阵,当被风扬起的花粉扑在了他的睫毛上,飘进了他不自觉地翕开的嘴唇里,他才从幸福的激流里解脱出来,带着宁静得近乎于智者的心态,再次放眼田野。
田野上响起粮食温暖的歌唱。
走完了自家的油菜地,何地本可以往回走,可他还想绕过一道弯,到古寨梁上去,望一望鞍子寺那边的田。不到十年时间,何家坡去鞍子寺的路,再不是万山老林,大部分古树已被砍去,或起了房,或卖给山下东巴场让人作了寿木,以前的森林也变成了田地。鞍子寺周围的田土,原属于周子寺台一个绰号"光肉"(其人惯吃独食,常是一个人围一席,膘肥腚大,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看不出骨头的痕迹)的财主,"光肉"结了三个老婆,共生了十四个儿女,一家大小,无论男女,都吸鸦片,没几年功夫,就把家产荡尽了,鞍子寺上好的四百挑田地,卖给了何家坡两户有钱人,其中何亨一百五十挑,何华强二百五十挑。何华强有三个儿子,何中财、何中宝、何莽子,分别是三岁,两岁,一岁--何华强四十岁前无子,四十过后连得三子;何华强说,鞍子寺那边的二百五十挑田,是为儿子准备的。
当时,"光肉"放话卖地的时候,许莲有心去买十来挑,何华强本也没打算买那么多,听说许莲想买,就跟何亨联手,一下子买断了。在整个何家坡,只有何华强不愿意跟许莲说一句话,这不仅因为他与何兴能一家有世仇,还因为他似乎瞧不起许莲这个美丽得过分的女人......
何地走到寨梁,站在一块石头上向鞍子寺望去。几十亩田奔流进他的眼睛里。那全是一片平地,几十亩合在一处,围成一个花的湖泊,学堂坐落其间,像把椅子。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可这好地方都被别人占去了。何地的心被刺了一下,初始的好心情完全消散。他本想到学堂去坐坐,虽然那老秀才早已作古,现在的先生是他儿子,但何地毕竟曾经是老秀才的骄傲,也是这学堂的骄傲,因此,老秀才的儿子对他格外热情,--可是,那几十亩长势显然比酸梨树坡好得多的油菜,破坏了何地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