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悲剧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这是一个初夏的夜晚,我和桑妮--我的新婚妻子,在滨江公园吹了两小时河风,手挽着手回到了我们的新居。这是装修好不到一个月的屋子,各种漆料的味道化合成一股甜香。桑妮深深地吸了一口,把头靠在我肩上,我问她喜不喜欢这味道,"为什么不呢,"她说,"这是家的味道。"我吻了她,让她去洗澡。她顺从地走进卧室,拿出一件睡衣,进浴室去了。
水声传来,充满了生命的温暖。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浑身抽搐般颤栗。我感到紧张,也有一种指不清方向的哀愁。毫无疑问,这个夜晚之后,我将失去一些什么。还有桑妮,她也会失去一些什么。我们相爱已有半年,但是,桑妮成为我的妻子不过几个小时。我们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仪式,只剩最后的身体的确认。在这个云淡风清的夜晚,我们都不得不面对事物的核心。
这是可怕的。事情远没有开始,可我早处于不可遏制的惶恐之中。我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男人,内向的性格,使我的目光和皮肤都怯于异性的抚触,哪怕是我的妻子。我想象着浴室里那个被花洒清洗着的身体,我熟悉那身体的一部分,可对它的全貌却感到陌生而神秘。我无法将这个身体与它真实的身分重叠起来,只隐约地感觉到它将给我带来不可挽回的侵犯。
我想桑妮也正这么揣度即将发生的一切。浴室里,水流时断时续:刚刚听到强劲有力的水柱冲击着她身体的声音,猛然间又静若荒原。我感到内疚。是我造成了她心情的烦乱。
这种烦乱,在我们去滨江公园时就反应出来了。高壮丰肥的桑妮,比我还惯于沉默,可今天晚上,她的话很多,我们刚在那块峭立于河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她就一刻不停地说话。她说了些什么?我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好像撒到激流中的沙子,转瞬即逝。
浴室里彻底安静下来,桑妮却迟迟没有露面。她是在做着最后的努力,或者说挣扎。
她终于出来了,只穿着内衣。她带进去的那件睡衣,静静地搭在她的手臂上,使她的一条腿掩藏在阴影的深处。她走到我身边,胸脯大起大伏。她的脸没有因为刚洗过澡显出一丝红晕,而是出奇的苍白。她双腿并拢,笔直地站着,腰部绷得紧紧的。我望着她,头脑里一片空白。这个美丽的女神,就是我的妻子,她将和我一起,改变过去的生活,把我和她都从孤独之中拯救出来。以前的二十多年里,我们是互不相关的两棵树,这时候,我们站在了一起,将相互交缠着向上生长,与莽莽苍苍的植物争夺越来越稀薄的阳光......可是,我从来也没想到,这过程是如此痛苦。
桑妮紧紧地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忽开忽闭,之后,她把睡衣往旁边的衣帽钩上一挂,抱住了我的头。"这是不公平的,"她说,"这太不公平。"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更不懂得她所谓"公平"的含义。我只有一个明确的意识:在这个不平凡的夜晚,我和桑妮之间一定会发生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不仅牵连到我们的过去,更昭示着我们的未来。我站起身,把手放在她圆润的肩头,温情地审视着她。
她的胸脯起伏得更加厉害,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这太不公平!"她尖叫起来。近乎绝望的尖叫。并且一把将我推开,双臂紧紧地护住胸部,像不认识我一样盯住我,连连后退。
"桑妮,你......"
"别过来!"她狂怒地命令道,"你敢过来,我就杀了你!"
她已退到餐桌边,桌上有一把被鹿皮包裹起来的水果刀。她的目光在刀子和我之间游移着。
多么不可思议!这时候我才明白,我一点也不了解女人。跟桑妮恋爱之前,我从来没有恋爱过,而有人说,要对女人有起码的了解,至少恋爱三次,可我没有,我只是跟一个女人恋爱半年就结婚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人在新婚之夜都这样。
见我木然不动,她蹲了下去。没有擦尽的水珠静静滑落,在她的身下形成一圈暗黑的湿印。
我无所适从。没有人教过我。我只是认定,这是一场劫难。每个人结婚都是一场劫难,只要渡过去了,就会海阔天空,如果在劫难开始的地方搁浅,我就永远也变不成一个真正的男人,而桑妮也变不成一个真正的女人,我们都无法了解到生活的另一面。我一动不动,耐心地等待着她安静下来。
她抬眼望着我,目光里的惊惧和愤怒在不断加深。
"去睡吧,"我说,"你先去睡,我......洗了澡就来。"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愤怒和惊恐从她脸上迅速消退,代之以无枝可依的凄楚和悲凉。她的双臂把身体抱得更紧。
那圈暗黑的湿印成了她的笼子,成了她惟一的保护神。
我心里隐隐作痛,沉睡的男性苏醒了,快步向她走去。
她是怎样在一眨眼之间将那把尖厉的水果刀从鹿皮套子里抽出来,并深深地插入我的大腿的,我一片茫然。
可是,我依然搂着她,搂着那个因暴怒而泛红的身体。她的手在不断地用劲,刀尖像一条固执的鱼,向筋网密布的海藻里游去。
在那一刻,我并不清楚刀尖击中了我的什么部位,只是感到疼痛。我流泪了,不是因为痛,而是委屈的缘故。
我和桑妮,也就是正把水果刀插入我的身体企图杀死我的妻子,是在朋友举办的一次茶会上认识的,她的忧郁吸引了我,事后,我在朋友面前再三问起那个女孩,朋友都闪烁其词,而且,他的妻子以异样的目光看我一眼,又看她丈夫一眼。很显然,他们两人之间已形成一种默契,一定认为我是一个不知趣的男人。我读懂了这层意思,再不敢多言。谁知,数月之后,朋友的妻子却主动找到我,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当我跟着那个名叫易容的娇小女人走进一家咖啡厅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桑妮正羞涩地朝着我微笑......桑妮告诉我,是她主动去找易容的,找过多次,易容才答应了。
我问她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联系,桑妮浅浅一笑,反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联系?"看来,易容和她的丈夫把我曾向他们打听桑妮的事情也告诉了她。我跟桑妮恋爱之后,再也没跟易容夫妇来往过了。我约过他们好几次,他们都推口说忙。今天中午,我本来想请几个朋友吃一顿饭的,可遭到了桑妮的坚决反对,"要请客,不可能不请易容两口子,但是,我一看到冉带就恶心!"冉带就是我的那位朋友,易容的丈夫。我不知道桑妮为什么对他那么反感,我问她原因,她拒绝解释,只是说:"生活是我们自己的,我不希望结婚的那天被一帮无聊的吃客把我们当猴子一样耍来耍去。"她说得对,我也不喜欢。我们一整天足不出户,只在晚饭之后,为了躲避三朋四友的约请,才到滨江公园呆了两个小时。我怀着深深的悸动迎接着夜晚的来临,同时也怀着愧疚的心情等待与她身体的面对,我设计了一千种可能,也没想到她会把闪着银光的水果刀插入我的体内。
当我发现刀子只不过刺伤了大腿而不是心脏的时候,求生的本能使我猛地捉住她的手腕,一咬牙,将刀子抽了出来。
刀片上只留下淡淡的血迹。
可是,顷刻之间,我感到在我密布着毛发的大腿上,像有一群野兽在秘密穿行。
地板上很快凝聚了一汪血。
我把刀扔在桌上,傲视着面前这个残忍的女人。
她冷冷地与我对视着。我惊奇的发现,她的脸色惨白,而眼珠却从幽黑而淡青,由淡青而浅灰,由浅灰而血红。
血在不断地往下流,我的裤子已湿了一片。
"这是你自找的,不关我的事,"她说,"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害怕......"紧接着,她跑进卧室,放声大哭。
我拉开门,向楼下冲去。我不敢坐电梯,如果我的血流在电梯里,一定会引起整幢楼的惊恐。而这幢楼半年前才落成,来自天南地北的住户也刚刚搬进来,我不希望由于我的缘故给大家带来不祥的预感,更不希望刚到一地,就让自己成为别人的谈资。
街对面是一家私人医院。经验老道的医生一面为我止血,一面以关切的语气问道:"你并没有喝酒,怎么惹出这场事来?"
"不是所有的伤害都是在喝酒之后才造成的。"
我躺在病床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巨大的悲怆和迷茫,使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血勉强止住,医生为我包扎。"不管喝没喝酒,"他一边细心地操作一边说,"发生这样的事情,都是因为神志不清。"
我感到气短,呼吸提不上来,浑身疲软无力,但医生的话让我一激灵,神志不清......是我神志不清还是桑妮神志不清?
"年轻人,生命是神圣的,要珍惜自己呀,"医生说,"刀伤再靠上一点,就戳到你的阴囊里了。如果是那样,你拖这么长时间才来治疗,会被痛死的。"他一卡长的胡须在我腿上扫来扫去。
我没有回他的话,我在想:桑妮为什么会这样呢?半年来,我跟她在一起如沐春风,是什么使她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反常?
正这么想,桑妮进来了。
她穿着我们去滨江公园时穿的那件吊带装,脸色因为极度苍白而显得阴森可怖。
"请等一下,小姐。"
医生以为她是来看病的,急忙把我的裤子拉上去。
桑妮没有理会他,直接推开了那扇用纱布做成的门,走到我的身边。
医生明白了她的身分,向她抱歉似地笑了笑,就又要来把我的裤子往下拉。
我一把将腰带抓住。
医生尴尬地看了我们两眼,对桑妮道:"小姐,他伤得不轻。从刀口的位置判断,歹徒是有意要伤他的男根,幸好手艺不到家。"
桑妮面如死灰,眼光发直。
医生还要说话,我急忙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最好输点液。"
"不了,"我说,"我还有些事情。"
"记住,隔两天来换药。"言毕,医生把一包片剂递给桑妮。
桑妮面无表情地把药接过去,架着我走出了医院。
夜已深,大街上人烟稀少。我们都默然无语。我本能地抗拒着桑妮的搀扶,我总觉得在她的身上,还藏着血迹未干的水果刀。好在她的衣裙都简洁得藏不下任何凶器,才让我那该死的恐惧没有挤退我的迷茫和愤怒。
走到楼下的时候,桑妮突然站着不动了,"我还能到你的家吗?"她幽幽地问道。
她的眼帘深深地垂下去,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到我脚背上。
"那不是我的家,是我们两人的家。"
"不,房子全是你的钱买的,房产证上也是你的名字。"她的声音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
我实在不明白她的意思。我们不是结婚了吗?虽然是用我的钱买的,但它已经属于我们两个人共同拥有了。
桑妮干脆闭着眼睛,不停地摇头。
小区内有了人声,我不想在此纠缠,打开电梯,把她推了进去。
地板上的血迹已被擦洗干净,水果刀又装进了鹿皮套子,放在了原来的位置。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桑妮为我倒来一杯凉开水,让我把药服下。
她把杯子放进茶盘之后,在我对面坐下了。
我不想说话,耐心地等着她的道歉。
她根本没有道歉的意思,连楼下的那一点愧疚之心也消失殆尽了。
"桑妮,"我终于说,"你能向我解释一下吗?"
她微微地扬起头,眼睛看着别处,淡淡地说:"为什么要解释呢?"
"因为......因为你伤害了我!"
我尽管怒火中烧,可语音却非常低沉。
"到底是谁伤害了谁,还很难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你把刀子捅进了我的身体......"
她快速地打断我说:"我不得不这样做。"
"不得不......这究竟是为什么?如果你不愿意跟我结婚,早一点提出来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即使我们结了婚,住进了同一套屋子,我又没强迫你干什么,为什么要对我下毒手?"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说'不公平',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就因为这房子是我买的,你就感到屈辱吗?"
她茫然地摇着头说:"你不会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不明白更好......"话未说完,她嘤嘤地哭起来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所认识的桑妮,与面前的这个女人截然不同,她言语不多,可思路明快,情感健康而细腻,温柔而体贴,决不像面前的这个女人,装神弄鬼,歇斯底里,凶狠残暴。更可恶的是,对这种突然的变化我毫无准备,连想也没有想过。我倾注所有的积蓄在这幢电梯公寓里买下一套住房,本想为自己筑一个爱巢,跟我的妻子共同躲避人生的风雨;我甚至想到一年两年之后,她会生下一个跟她一样漂亮的女儿--我喜欢女儿,我想象着当我步入暮年,我美丽的公主挽着我的胳膊,迎着夕阳,沐着晚风,在步行街上缓缓走去--这是多么完美的人生境界!谁知道,为这个"爱巢"注入生命的,不是我们的体温,而是我的鲜血!
我猛地站了起来,扑过去一把抓住她光溜溜的、冒出细碎汗珠的胳膊,大叫大嚷:"你是我的妻子,为什么不让我明白?"
由于用力,我的腿发出钻心的疼痛。
桑妮毫不所动,以平淡得冷漠的口气说:"不是不让你明白,我是说不明白更好。"停了停,她接着说,"我不告诉你,也会有人告诉你的,但我希望你不要听,否则,你后半生不会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