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早就有的预谋,不可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不可能说不出一个理由。
可她就是不愿意说,十余分钟之后,她站起身来,打算离去。
我希望她离去。自从她把嘴唇贴在我脸上的时候,我就后悔约见她。对过去生活无休无止的重复,已经使我产生了对生命的厌倦!
现在,我知道怎样给自己留退路了,为了不至于做得太过份,我也站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茫,迷迷糊糊地说:"既然已经开办了一家公司,就不要多想,好好干吧。"
她的眼里闪烁出晶莹的光点,急切地问道:"你愿意来帮我吗?"
"不能。"
"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你的公司开张不久我就回来了,人家以为是我和你共同策划的,这......未免太对不起朋友了。"
"谁是你朋友?"
"冉带,"我不假思索地说,"虽然我们现在不是朋友,可以前是朋友。我不想让自己背上背信弃义的恶名。"
"你真是君子,"她含讥带讽地说,"不过,请你帮我忙,我本来就没有把握,不愿意也就不勉强了。我只是想让你明白,现在,除了你,没有人站在我一边。"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说,"你已经僭越了你的本份。"
"如果你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可能就不会这么说。"
"遗憾的是,我已经知道了真相!"我大声说,"我知道了你描述的那些动人的故事,并不是真的!"
她颓丧地坐下来,低语道:"你果然去找了我的母亲?"
"不,我不想见你的母亲,但是,我知道你的爷爷并不是因为爱桑娜,而是寻找逝去的旧梦!她不是因为爱而死,而是因为毁灭!"
她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美丽的眼睛,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沉缓地说:"你说得真对呀......"
我以为她会抵赖,没想到她这么轻容易就承认了。
"这么说来,谁是真正的受害者,不是一目了然吗?"
她凄然一笑,低声答道:"这个问题,难道真有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因为我一心一意地爱着桑妮,所以,我一想到她母亲对你家造成的伤害,就觉得自己也欠了你一份人情。几年来,我一直背着心灵的十字架......"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回话。
泪水,在她的眼角慢慢浸出来。她的上齿深深地咬着下唇,好像要把嘴唇咬掉一样。
结识桑妮之前,我并不知道女人泪水的含义和威力,现在,一看见女人落泪,我就变得无所适从。"你走吧,"我轻声说,"你走,让我安静一会儿。"
她再次站起来,对我说:"你离开重庆之后,张从武四处打听你。一个小时前,他来约冉带的时候,还谈起你......"
"谈我干什么,"我打断她道,"是不是想借我的故事编造他拙劣的小说?"
"这我不知道,"易容说,"他好像真有什么事情告诉你。"
"他在哪里?"
"跟冉带一起去水磨房洗桑拿去了。"
言毕,她转身离去。
我百无聊奈,要再在屋子里多呆一分钟,身体就会爆炸。易容至多走到大街上,我就出了门,直奔水磨房。
也说不清是什么心理,我只是怀着一种热烈的渴望,想见见张从武和冉带两人。而今,易容已经脱离了带子公司,釜底抽薪,把冉带逼上了绝境。他也是一个落魄的人了。
桑妮离去之后,我再也没去过桑拿中心,因为我一看到那个"桑"字,就自然而然地涌起无尽的伤感。水磨房开张不到一年,据说十分火爆,但我对里面的格局一无所知。当服务生到门口为我开了出租车的车门,把我领向富丽堂皇的大厅时,我竟产生了莫名的惶恐。这是大上海那家酒楼给我带来的心理的阴影吗?......转过一条狭窄的巷道,就是更衣室,高大的立柜占据了两面高墙。服务生给我拿出一套宽大的衣裤,彬彬有礼地请我更换,我对他说,我得要各处看看。
他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殷勤地告诉我,如果我不愿意洗桑拿,可以更衣之后直接做保健按摩。
我说不,我必须四处看看。
我这才发现,任何事情,只要加上"必须"二字,就会畅通无阻。去塔希堤的那个画家是聪明的。他说:"我必须画画!"
服务生陪着我,向阴暗的深处走去,细心地向我介绍这里的布局、小姐、收费、享乐方式等普通客人关心的问题。我一边像老手似的应承着,一边东瞅西望,甚至想推开紧闭房门的按摩室,把张从武和冉带拉出来,找个酒馆一醉方休。
我的异常举动引起了服务生的警觉,当我的脚步继续向前迈进的时候,他说:"就这些了先生。"
如果我是便衣公安,我就可以强行挤过去,可我不是,因此只好随着他一起走出来。
回来的地方却不是更衣室,而是一个灯火通明的澡堂。三个大大的浴缸里,几个人正睡在里面,舒舒服服地泡澡。
"泡一下吧先生,"服务生说。
我正要回他的话,眼光却像抛出去的搭钩,牢牢地抓住了我的目标。
张从武和冉带睡在同一个浴缸里,仰面朝天,一言不发。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正看到他们的下体。我的心脏像一枚埋藏了数处的炸弹,轰然爆响!
他们两人的大腿上,都有跟我一模一样的伤疤!
30
我像疯子一样奔跑出去,见门口正来一辆出租车,把还没来得及下车的客人猛地往外一拽,占据了他的座位之后,对司机说:"开车!"
司机愣了一下,发动了引擎。那个被我拽出车去的客人,一定以为桑拿中心里去了公安,好奇而警觉地向里面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我直接去了易容的寓所。她跟冉带分道扬镳之后,就从冉带的屋子里搬了出去,住在另一条大街豪华的高尚住宅区里。
我像一阵阴风卷进易容的屋子。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有一个女佣,半小时前被遣回家了。"她并没有什么过错,"易容说,"但我知道你要来,所以......我不想让旁人参与我们的生活。"
我的魂丢在了桑拿中心那个可怕的浴缸里,坐在沙发上,浑身瑟瑟发抖,易容刚刚对我说过的话,像是陈放了一百年的梦,虚无飘缈。
一直等她坐在我的身边,用她热热的身体温暖我好一阵,我才渐渐清醒。
"看你的样子,"她搂着我说,"你真的是有所发现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我抓住她的肩头,使劲地摇晃着。她的头像狂风里枝桠上的果子。
"我早就给你打过预访针了,可你没有读懂我的意思。"
说罢,她站起身来,走进里屋。片刻功夫,她拿出一个铁匣子。
"我想,你已经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了,还需要我打开吗?"
"随你的便,"我苍白的声音,显示了我极度的脆弱。
她坐下来,把匣子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看着那个丑陋之物说:"算了,还是不打开的好,我相信,你是跟我一样厌倦那些东西的。"
"里面......装着那些绷带吗?"
"是的。"
"是张从武和冉带用过的?"
"不只是他们,还有你的一份。"
我感觉到一阵猛烈的晕眩,易容在我的眼睛里渐渐变成一个影子,渐渐化了虚无。
当我睁开眼睛之后,易容坐在我的身边,小巧而柔软的手,搭在我的脖子上,脸紧紧地贴住我的胸脯,散发出香味的发丝,撩拨着我的鼻子。
我感到呼吸困难,轻轻把她推开一些,有气无力地问道:"我使用过的绷带怎么到了你这里?"
她垂着头,平静地回答说:"这个问题,冉带和张从武都提出过。"
在这样的时候,我对冉带和张从武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厌恶,我抓住易容的头发,使她的脸仰起来,愤怒地喝斥道:"不要提那两个恶鬼!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她一点也不惊慌,也无半点的委屈,冷静地说:"这不很明显吗?是桑妮给我的。"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放了她。桑妮在留给我的信中说,她带走了我使用过的绷带,如果不是她给易容,易容怎么可能得到呢?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
"如果你不感情用事中途打断我的话,"易容道,"我还是要说,她是一头爱情的奶牛,而且,她还是一个变态狂。"
我已经没有力量反驳她了,只有任随她说下去。
易容却没有对她的论断作进一步解释,而是重新回到了也以前讲过的故事。
--她从上海去成都念大学,然后又去见桑妮母亲桑娜的经历。
为了简洁起见,我依然将易容的叙述变换成我的语言。我想,故事已经写了这么长,读者基本上认识我了,尽管疑心我写故事的能力,但我相信他们决不会怀疑我的真诚。
上一次,易容只把这一段经历给我描述了冰山一角,她似乎已经预测到了我的航船要从这条冰河上经过,因而把十之八九的冰山淹没于水中,我人生的经验是那么有限,无法识别出哪一条航道才会畅通无阻,偏偏选择了冰山潜伏的地方,因此,我的搁浅就在所难免了。--
易容见到了那个美丽绝伦的女人,说明来意之后,女人说:你去重庆吧,我的女儿在那里有一个男朋友,你可以去找她报复。她以决绝的姿态甚至怀着仇恨,把易容推出了她的屋子。这些都是真的,易容已经讲述过,我也给读者作了如实的交代。但是,易容对以后的事情模糊过去了,没有作进一步的说明。当时,我的心情实在过于恶劣,无心关照她那些陈旧的往事,何况,我从根本上不信任她,因此没有刨根问底,结果,我的疏忽把我自己蒙骗了。
易容并没有即刻离开成都,而是回到自己的住处,五天之后,又去造访了桑娜。
"我知道你会来,"桑娜说。
"自作聪明的人都这样,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就说自己早就知道。"易容毫不客气。
由于见识过桑娜的美貌,她已经对同性的美具有了免疫力,不致于为美所伤。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桑娜温情脉脉地看着面前的小个子女人。这个女人尽管比她的女儿还小,但是,桑娜却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强蛮的风格,而这种风格不可能在梦幻里出现,只可能存在于物质世界。这是桑娜所需要的。
易容仿佛感觉到了桑娜暖昧的眼神,浑身如长了芒刺一般难受。"我不要你喜欢,"她对比她大了一倍的女人说,"你喜欢我是对我的侮辱。"
"那么,你一再来我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让我喜欢你,难道是为了让我仇恨你吗?"
"我只想了解一个事实,"易容回答,"你以前是作为我爷爷的情妇,因此,哪怕你杀了人,我也能够理解你,可是现在,你是你女儿的母亲,很难想象一个作母亲的对女儿那么狠毒。"
"你错了,"桑娜说,"明白地告诉你,我需你去拯救我的女儿。"
易容不懂她的话,疑惑地望着她。
"我女儿陷入了一场噩梦,"桑娜解释道,"我需要你的牺牲去把她唤醒。"
"也就是说,把我推入梦中,却让你的女儿走出黑暗的巷道,回到阳光底下来?"
"是这个意思。"
"你真是一个虎狼一样的女人!"
桑娜笑了,笑得歇斯底里,不可遏制。
易容被她的笑声所吓倒,正欲脱门而逃,桑娜一把拽住了她。这时候,她彻底改变了形象,那个仪态万方母仪天下的桑娜倏然消失,脱胎换骨而为一个阴鸷可怕的女人。
"你要干什么?"
"我要让你见一个人!"
说罢,桑娜拉着易容,不由分说闯进了一道门。
易容向窗边一望,顿时瘫软在地。
--在靠窗边的椅子上,在蓝色窗帘的阴影里,坐着她死去了二十多年的爷爷!
易容没有看见过生时的爷爷,可是,他那一副特殊的尊容,早已从照片上熟悉。窗边的男人,年纪约摸六十岁,与他爷爷应该有的年纪恰好相当。
"起来吧我的孩子,"那男人和颜悦色地说,"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我已经从你桑阿姨那里知道你的身分了。"
易容吓得面如土色,虽然理智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不可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是谁?"她一边膝行后退,一边颤抖地发问。她想跑出门去,可是,桑娜堵住了她的去路。
"我是你爷爷,孩子,"那男人说。
易容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声,转身猛地扑倒在桑娜的怀里,昏迷过去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桑娜客厅的沙发上,桑娜端着一杯糖水,慈祥地望着她,微笑着说:"你终于醒过来了,把我吓死了。究竟怎么回事?"
易容回忆起了那可怕的一幕,双眼发直地望了望那个挂着蓝色窗帘的屋子。
房门紧闭着。
更大的恐惧朝她袭来,她一把打翻了桑娜送到她手边来的杯子,双手抱头,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桑娜急忙紧紧地抱住她,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易容披头散发,紧闭双目,除了尖叫,无所作为。
其间,桑娜站起身来,推开了那扇门,抓住易容的手说:"你怕什么?里面没有什么啊?"
易容睁开眼睛,再次向那间屋子望去。
那个老男人端坐在蓝色窗帘的阴影里,正向着她微笑!
易容一把推开桑娜,脱门而逃。
......
讲了以上的故事,易容说:"我知道你又不会相信我了。"
是的,我从内心完全不相信这一套,可是,她的脸色惨白,好像刚刚从那场怯难中走出来。她深深的恐惧使我没法不相信她。但我还是说:"当时,你的神经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