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兰名居小花园的长木椅上，两个男人隔得老远坐着，指尖都夹着一支烟。
慕洋左手还攥着那根擀面杖，扭头看看长椅那头的许洛枫，越看越是心惊肉跳。
像，真像，实在是太像了！
那双狭长的眼睛，那张薄薄的嘴唇，那个尖尖的下巴……真真是和小桃一模一样。
许洛枫沉着一张脸，他的右小臂还在隐隐作痛，身上挨到打的地方也有痛感传来，他可以断定，回家洗澡时，一定会看到身上有多处淤青。
这样子被人当街打了一顿、还被冠上变态的头衔、又引得保安路人围观打量，对许洛枫来说根本就是不能接受的事。换做平时，他非废了这袭击者不可。可是现在，他只能生生受下，还得平心静气地和人家坐着谈话，只因对方是慕冯樱的爸爸。
许洛枫已经做过自我介绍，姓名、年龄、籍贯、工作单位、家庭住址都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慕洋听是听见了，但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记不住。
他只是问：“你，你真的是小桃的爸爸？亲爸爸？”
“是。”许洛枫冷静地点头，“慕冯樱亲口和我承认的，我自己心里……也有数。”
慕洋还是不信：“你和小桃做过亲子鉴定吗？”
“我有想过去做，但是估计慕冯樱不会配合。没有她的同意，我就没办法拿到小桃的血样。再说……”他扯扯嘴角，说，“我觉得已经没有去做鉴定的必要了，叔叔，你说呢。”
慕洋无言以对，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可怕的想法，急问：“那你现在是想要干什么？你这样接近小桃是什么目的？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想抢小桃，我死都不会答应的！”
许洛枫无语，心想这果然是父女，连说的话都一样。多么简单一件事，到了他们嘴上，怎么总是会和生死挂钩呢。
许洛枫决定长话短说：“叔叔，不瞒你说，我是想和慕冯樱结婚的。”
“结婚？”慕洋惊呆了。
许洛枫看着他，掸掸指上的烟灰：“是，结婚。但是慕冯樱拒绝了。”
慕洋愣了半天，随即又生气起来：“樱樱当然要拒绝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说结婚就结婚啊！早几年需要你的时候你干吗去了？！”
“我在国外读书。”许洛枫语调依旧平静，“叔叔，我一直都不知道小桃的存在，要不是上个月偶然碰到小桃，我想永远不会有人主动来告诉我，我已经有一个三岁半的女儿了。”
听他的话，好像还是慕冯樱不对了。慕洋看着他，冷笑了一声，说：“你别想忽悠我，我年纪大了，脑子可没坏。樱樱当年都和我说了，她有给孩子爸爸打电话、发短信，但是你一点回应都没有。你摸摸良心说，有没有这回事？”
许洛枫沉默了。
良久，他说：“当时，我的确没有看短信，也没有接电话。叔叔，过去的事是我不对，可是现在，我想弥补，我不想让小桃生活在单亲家庭，我想和慕冯樱结婚，和她一起抚养小桃。”
慕洋死死地盯着许洛枫，牙关咬得紧紧的，突然问：“你心疼小桃了？”
许洛枫抬头看他，两个人对视片刻后，慕洋又问了一遍：“小桃没有爸爸，你是不是心疼她？”
许洛枫终于点头回答：“是，我心疼她。”
“你也晓得心疼你女儿啊……”慕洋的声音渐渐哽咽，许洛枫惊讶地发现，这两鬓斑白的男人眼圈已经红了，连着脸上的肌肉都抖动起来。
他的眼泪溢出眼眶，漫过粗糙的皮肤和细密的皱纹，手指则紧紧攥着那根擀面杖，几乎泣不成声：“你也晓得心疼啊，你居然也晓得心疼你女儿啊，那你有没有想过，樱樱是我的女儿啊！当年，我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疼？！”
他哆嗦着手又点起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说：“我家樱樱从小被我当公主养大的，从那么小一个婴儿把她养那么大，二十多年来她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啊，我一个没看住，她就被你欺负成这样！小兔崽子，算你走运啊，当年我找不到你，我要是能找到你，不把你打废了我都不配做人爸爸！”
他们坐的地方很僻静，无人经过，许洛枫就这么看着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地哭泣，他的哭声压抑而深沉，戳到许洛枫的心里，就像戳破了一片冰湖，冰面喀拉拉地碎成了片。
慕冯樱接到郭彦的电话，基本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碰到了呢？”郭彦担心的语气，“章晖和我说的时候我都傻了！你也知道，章晖这些年和他们几个都有联系的，我千叮咛万嘱咐不准透露小桃的事。上个月那场喜酒，刚好章晖出差没去，我一个人也懒得去，我要是早知道婚庆是你搞的一定会通知你，也不会搞的吃一顿喜酒，大家都知道了。”
慕冯樱叹口气：“彦彦姐，别说了，反正他都知道了。”
郭彦问：“那小许后来有没有来找你？”
“有。”慕冯樱想到许洛枫就觉得心烦，“你中午有空吗？见个面吧，我是挺想和你聊聊的。”
慕冯樱和郭彦约着一起吃午饭，她赶到餐厅时，郭彦已经到了。
郭彦30岁，留一头蓬蓬短短的头发，戴副大眼镜，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嘴里会露出两颗小兔牙。她穿衣服的颜色很鲜嫩，叫人看不出来已经是个3岁男孩的妈。
慕冯樱和郭彦对桌而坐，闲聊几句后，慕冯樱便讲起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当然，她隐瞒了那个吻。
也只有面对郭彦，她才能敞开心扉，因为郭彦是唯一一个不会骂她、也不会骂许洛枫的人。
郭彦和慕冯樱的关系有点儿复杂，每次说到当年的事，慕冯樱总是想笑。她清楚地记得在那个KTV包厢里，郭彦见到她时，吓得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的慌张身影。
那是2004年，那年春节来得早，寒假也就放得早，一月中旬时，慕冯樱就回了家。
年三十的晚上，她陪着爸爸妈妈一起看春晚，整个晚上，她的手机叮叮当当短信音不断。她翻看着，都是同学们群发的拜年短信。零点钟声敲响前，慕冯樱还是没有忍住，给许洛枫发了一条短信，她编写了很多话，最后又一个一个地删掉，只发过去七个字：许洛枫，新年快乐。
发完以后，她像鸵鸟一样把手机塞在了枕头底下，挽着慕洋和冯云秀去外面放鞭炮，玩了半个小时回来后，她忐忑地拿起手机，闭着眼睛想：他一定不会回的，他一定不会回的……
把希望降到最低以后，慕冯樱按开收件箱，在一大堆的祝福短信里仔细地找过去，突然，她眼睛亮起来，许洛枫居然回了！
慕冯樱迫不及待地打开短信，他只回了七个字：也祝你新年快乐。
这显然不是群发的短信啊！是他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呢！慕冯樱开心地跳了起来，觉得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听在耳里就像交响乐一样好听。
那天晚上，慕冯樱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她想，许洛枫一定会给向瑶发祝福短信，他会说些什么呢？不不，他们是男女朋友，应该会打电话才对，如果她是向瑶，她一定会和许洛枫煲几个小时的电话粥，一遍一遍地说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你，你想我吗？亲爱的洛枫，新年快乐……
想着想着，慕冯樱有些伤心失落了，她发现自己很羡慕向瑶，羡慕得快发疯了。
正月里，慕冯樱每天吃吃睡睡，和爸爸妈妈一起外出走亲戚，或和同学、朋友一块儿出去玩。年初六，一个高中好友约她去逛街，慕冯樱兴冲冲赶在半路上时，却接到她的电话，说临时要去亲戚家，来不了了。
慕冯樱说没关系，半道上就下了车，她想要坐车回去，突然看到边上是电影院，想着自己反正也没事，看场电影也不赖。
想到就做，慕冯樱在电影院楼下的影讯海报处看介绍，看到玉观音的海报时，她就想起了不久前向瑶和许洛枫的对话，想着想着就“噗”一下笑了出来。
没想到，身后竟传来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笑什么呢？”
“没笑什么。”慕冯樱还以为是陌生人在和她说话，仔细一回味才觉得不对劲。
她浑身发僵，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回头一看吓得跳了起来，那手插口袋、闲闲站在那里的男生，分明就是许洛枫。
他穿一件白色羽绒衣，黑裤子、黑皮鞋，给人感觉简单干净又不乏精致时尚，他的脸清俊无方，狭长的黑眼睛就那么深地看着她。慕冯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许洛枫看着她瞪着眼睛傻兮兮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
几个大学同学约着唱歌，程旭给他打了电话，许洛枫虽然不喜欢唱歌，但闲着也是闲着，也就过来了。KTV在影院楼上，他走到电梯口时，就看到慕冯樱站在那里看电影海报。
她穿得圆滚滚的，似乎很怕冷，耳朵上还戴着个毛茸茸的白色护耳，就像一只冻坏了的小兔子。
他没想和她打招呼的，从她身后走过时，却听她“噗”一下笑了起来，两只手掩着嘴，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许洛枫抬头看海报，没发现什么笑点，不知怎么的就问了一句：“笑什么呢？”
慕冯樱意外地碰到许洛枫，心里开心得不得了。要知道，自从那次唱歌比赛得了他的号码后，她就没和他当面说过话了。他们的交往全是依靠短信，发的多了，许洛枫自然记得她，很奇怪的，他一直都不反感慕冯樱发去的短信，尽管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琐事，他倒觉得挺有趣，有时心情好还会回一句。
生日那天这女孩说要送他生日礼物，结果却没有出现，许洛枫起初没有在意，后来他就发现，慕冯樱再也不给他发短信了。
他有一段时间不太习惯，后来也就放下了。直到除夕那天，他收到她的祝福短信。
许洛枫不知道，他与向瑶交往以后，慕冯樱原本是打定主意不和他联系的，可是心里又想他想得要命。
她看着许洛枫，一张脸一下子就红了，扭捏了半天才问：“你怎么在这里？”
“去楼上KTV，你呢？”他问。
慕冯樱说：“我本来打算看个电影，我同学放我鸽子了。”
许洛枫轻声问：“一个人？”
慕冯樱点点头。
他长身玉立，食指指指楼上：“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唱歌？”
许洛枫真的把慕冯樱带去了KTV。
“我……你们同学聚会，我去不大好吧。”话虽这么说，慕冯樱的脚可一点也没停下，像只乖猫一样跟在许洛枫身后上电梯、穿走廊，一直到了KTV大厅。
许洛枫看她一眼，说：“要是待得不习惯，就早点走好了。”
慕冯樱不知该怎么回，许洛枫又说，“我不喜欢唱歌，就是来坐坐。你要是想走就和我说，我送你。”
慕冯樱的小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她意识到自己这样和他在一起似乎有点不好，毕竟许洛枫是有女朋友的，但是……远在苏州的向瑶同学哪里挡得住慕冯樱想与许洛枫亲近的心，她红着脸点点头，跟着许洛枫去了包厢。
那是个中包厢，里面光线昏暗，有人开了满天星灯光模式，一片白色光影在包厢四壁和天花板晃来晃去，慕冯樱躲在许洛枫身后，看到里面有男男女女五个人。她还没看清他们的脸，就见一个女生“啊”地叫了一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转了一圈蹲下了身，接着又快速地站起来，藏在了一个男生背后。
慕冯樱傻眼了，许洛枫也怔住了，挡住那女生的男生正在拽她：“彦彦，彦彦，你干吗呢？洛枫来了……喂，郭彦！”
“叫什么叫啊！”那个叫郭彦的女生气急败坏一巴掌就招呼在那男生后脑勺上，“没看我躲着吗？怎么那么没有默契啊！还喊我名字！喊喊喊！喊你个头啊！你是想被校长请去喝茶是不是？傻不傻啊！”
她这么一叫一露面，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汇聚在她身上了。这下子轮到慕冯樱傻眼了，她躲在许洛枫身后转身要溜，被许洛枫拉住了手。
“去哪儿，慕冯樱？”
被他牵住手，慕冯樱浑身像是过了电，心跳都快停了。可是一想到郭彦在包厢……她垂头丧气地被许洛枫拉进了包厢，程旭已经在了，看到她笑一笑，问许洛枫：“这位美女是谁呀。”
慕冯樱低着头尴尬地绞手指，许洛枫说：“慕冯樱，咱们学校计算机大一的，在门口碰到，她一个人，就叫她一起来玩。”
说罢，他看慕冯樱紧张得头都不敢抬的样子，就给她介绍了包厢里的人：“我室友李英磊和他女朋友小戚，章晖，他女朋友郭彦，这是隔壁寝室程旭。”
“你，你们好。”慕冯樱终于抬起头来，打过招呼后，她向着郭彦鞠了一个躬，“郭，郭老师好。”
幸好包厢里光线暗，也没人看见郭彦是什么脸色。她靠在章晖肩上，有气无力地说：“慕冯樱，咱商量一下哈，开学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我和章晖要是因为你掰了，或者我因为你被炒鱿鱼了，我可饶不了你啊。”
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慕冯樱一头汗，连连点头：“一定不会说的，郭，郭老师你放心！”
那一年郭彦25岁，研究生毕业才半年，留校做了辅导员，慕冯樱恰恰是她带的第一拨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