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洛枫之所以注意到那个小女孩,是因为她在哭。
站在离他五、六米开外的黑暗角落里,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一直呜呜咽咽地哭着。她的小手抹着自己的眼睛,走两步就转着脑袋四处张望一下,然后又迈开小短腿跑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绕了一圈后她竟又跑到了他们这桌的边上,灯光师指挥着一台像大炮似的舞台灯照射着红毯,灯下的空间反而变得更黑,那小姑娘跑过时一不小心就被电线绊倒了。
林维维正专心致志地欣赏着新人进场的仪式,身边的男人却突然站了起来,离席而去。
林维维回过神来时,许洛枫已经回来了,还抱回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许洛枫坐在了椅子上,小姑娘站在他面前,依旧哭得稀里哗啦,许洛枫盯着她看了半天,拿起桌上的热毛巾往她脸上擦去。
小姑娘也没有躲,眼泪被擦掉后,她还就着许洛枫的手重重地擤了擤鼻涕。
许洛枫:“……”
许洛枫问小姑娘:“有没有摔伤?”
被初步弄干净的慕小桃摇摇头,仰着脑袋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她时常参加婚礼,知道到场喝喜酒的都是客人,而客人们又都是好人。慕冯樱曾经教过她,如果找不到妈妈了,就对那些在吃喜酒的叔叔阿姨说出妈妈的公司名。
“叔叔,我要找妈妈。”慕小桃轻声说。
许洛枫一直在看着慕小桃,没有回答她的话。这小丫头不再哭得张牙舞爪、涕泪横流,这时候终于能仔仔细细看清她的脸了。
只是看着看着,他渐渐皱起了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呢。
偏偏隔着两个座位的路云帆还要捣乱:“呵,洛枫,这小姑娘是谁啊?和你长得好像啊!”
林维维听到他的话也仔细地去看慕小桃,慕小桃穿一件粉紫色的连衣裙,底下是白色的薄裤袜和黑色的小皮鞋,只是她的裤袜上都是灰灰黑黑的印记,看着有那么点儿邋遢。
可是她的脸却是非常可爱的,圆嘟嘟的脸蛋,皮肤又白又嫩,小巧的鼻子,红殷殷的嘴巴,最特别就是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睫毛长长翘翘,眼珠子黑白分明,看着很是机灵。
一桌子人都能看出来,这小姑娘的眉眼五官和许洛枫真是要了命的像!尤其是那双妩媚妖娆的眼睛,在一个男人脸上见到已属稀奇,可在他们面前,那女孩分明有着一模一样的一双眼!只不过小孩子眼神纯净,眼波灵动,不似许洛枫那般深沉阴郁。
林维维兴奋地说:“洛枫,这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啊,是不是和你很像?我没有骗你哦!”
许洛枫:“……”
路云帆对着程旭笑道:“我觉得吧,许大少以后结婚生个亲生女儿,都不见得有这么像的。”
程旭赞同地点头:“哎,这小丫头说不定是许大少失散多年的女儿呀!”
一桌子人都是许洛枫的大学同学,知道当年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听到这话都促狭地笑了起来。甚至还有人捏着嗓子说:“皇上!皇上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哄堂大笑。
只有许洛枫没有笑,他原本就不是个爱笑的人,他也没和这些老同学计较,只是弯腰问面前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慕小桃听不懂这一桌的叔叔阿姨都在笑什么,她也不敢随便回答许洛枫的问题,这叔叔一直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好凶。慕小桃眼睛往边上瞅瞅,答非所问地说:“我要找妈妈。”
“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要找妈妈!”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带你去找妈妈!”
许洛枫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帅啊!花美男啊!好有魄力啊!林维维在边上心情荡漾,可是帅帅的许大少对慕小桃却没有丝毫诱惑力。妈妈教过她不能随便说出自己的名字,她见这个叔叔凶巴巴地对着自己,心里只觉得越来越害怕,转身就要跑,没想到许洛枫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
慕小桃又哭了起来:“我要找妈妈!我要找妈妈!我要找妈妈……”
她开始踢他,哭得伤心欲绝。慕小桃完全不明白这个叔叔究竟要做什么,她只是想找妈妈。
见许洛枫野蛮地捉着小姑娘的手腕,林维维看不下去了,说:“洛枫,你就放她走吧。”
许洛枫正在和努力要咬他手背的小丫头搏斗,一个不小心,他的袖口上沾上了她的鼻涕。他近乎崩溃,冷冷地说:“我一定要知道她的名字。”
“洛枫,你别对她那么凶,小孩子都吓坏了。”路云帆也看不过眼了,说道。
许洛枫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尽量亲切地说:“好了,我带你去找妈妈,你告诉我,你妈妈在哪里?”
“我妈妈在弄电脑!她在,在……”听说可以去找妈妈,慕小桃停止了哭闹,她眼泪汪汪地说着,无意中扭过头看到那缀满星星月亮的舞台,兴奋地指着说,“那是妈妈装的!樱桃婚庆,幸福到底!”
许洛枫:“……”
路云帆点头:“哦,她八成是婚庆公司员工的孩子。”
在见到这小女孩后,许洛枫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在听到“樱桃婚庆”这四个字后,他心中的不安越扩越大。
他直勾勾地盯着这小姑娘,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小小的女孩子眨巴眨巴眼睛,眼角还挂着泪珠儿。她约摸觉得这个问题对找妈妈很有利,咧开嘴羞涩地一笑,嗲嗲地说:“她叫,慕冯樱。”
许洛枫彻底愣住了,路云帆和程旭也吃了一惊,他们对视一眼,脑中快速地考虑起了各种可能性。席上其他大学同学也都惊呆了,只有林维维等女伴一脸迷茫,毫无头绪。
许洛枫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你妈妈叫,慕冯樱?”
“嗯。”慕小桃开心地点点头,又低头去扳许洛枫的手指,语气很委屈,“叔叔你抓得我好痛啊……叔叔,我要找妈妈!”
新人进场后的第一轮仪式举行完毕,司仪宣布开席,慕冯樱摘下耳机,松了一口气。
厅内灯光大亮,新娘去换礼服了,慕冯樱叫周晨去和摄影师、摄像师等人抓紧时间吃饭,她自己则和音效师一起准备起了第二轮仪式需要的声像文件。
忙了一会儿后,她觉得不会再有问题,终于想起慕小桃来。转身一看,身后除了几张椅子,一大堆仪器,哪里还有慕小桃的身影。
这样的情况时常发生,慕冯樱并不慌张,小桃有些淘气,她不是那种会乖乖坐住的小孩子。
慕冯樱站起身想去找慕小桃,她想小家伙大概是和邓柔在一起,或者和夏莉莉在一起。她艰难地从一堆电线中跨了出来,才抬起头,犹如晴天霹雳般,她看到了那幅她曾经在梦中设想过无数遍、却又万分不愿意在现实中看到的情景。
许洛枫牵着慕小桃的手站在不远处,两个人都在望着她,小的那个在咯咯地笑,大的那个……当然,他没有哭。
这一天,是2009年9月25日,星期五,天气晴。
原本,这天该是由慕冯樱的父亲慕洋去接慕小桃放学的。他会带慕小桃回家,顺路买点儿菜和水果,要是慕小桃嘴巴馋,就偷偷给她买个冰淇淋吃。
回家后,慕洋做饭,老伴冯云秀则照顾慕小桃,三个人一起吃晚饭,饭后两个老小孩再陪小丫头看动画片******公主奇遇记,看完以后还得陪她玩一会儿玩具,给她讲故事,让她吃点水果,晚上8点半,慕小桃喝一杯奶粉,就可以上床睡觉了。
慕小桃在外公外婆家里有个小房间,那是原本属于妈妈的房间。
慕冯樱知道自己会工作得很晚,收工时起码10点,她会疲惫地回到父母家,洗个澡陪小桃一起睡觉。
如果慕小桃没有和毛毛打架,没有将毛毛的脸抓破,这一切都会按照原定的轨迹进行。慕冯樱不会被毛毛妈妈打一巴掌,也不会因违停罚款150元,更不会带着慕小桃来到婚宴会场!最后,她也不会遇见那个连念到他的名字都让她难以呼吸的男人。
他回来了。
许洛枫的样子还是那么优雅,他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牵着小小个子的慕小桃,整个人身姿挺拔、气质出尘,干净清透得近乎让人感到神圣。
慕冯樱发现岁月很是眷顾他,四年多了,他仿佛一点都没有变。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这男人不那么青涩了,身上的孤傲之气也消减了许多。如今的许洛枫就像一个典型的名门贵胄,英俊倜傥,气度非凡,还多了一些成熟稳重的气息。
慕冯樱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与他重逢。
她呆呆立在一堆电脑、仪器、电子琴合成器旁,片刻之间有些惊慌失措,甚至想要落荒而逃。
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这一天迟早会来。他与她都是本地人,两人之间有着一些共同的朋友。虽然慕冯樱知道自己的好朋友不会出卖自己,可这个城市并不大,她没有办法做到带着女儿背井离乡,那么,只要许洛枫回来,他迟早会将她的近况听到耳里。
而她的慕小桃,又与他长得那么相像。
许洛枫注视着那个女人,身边有音乐环绕,服务员们正热火朝天地上着菜,每一桌的来宾们都高举着自己的酒杯,欢笑不断。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舞台边小小的角落,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长久地对视,两个人心中都是巨浪滔天。
慕小桃挣脱了许洛枫的手,哒哒哒地奔向了自己的妈妈,慕冯樱蹲下身展开双臂抱住了她,说:“你怎么又跑开去了,不怕走丢吗?”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慕小桃摇着头笑,回头指着许洛枫说:“叔叔带我找妈妈。”
“哦……你有没有谢过……他?”
“有啊。”慕小桃突然舔舔嘴巴说:“妈妈,我肚子饿了。”
慕冯樱站起来,说:“妈妈让柔柔阿姨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
“好。”慕小桃点点头,“妈妈,叔叔刚才给我吃鸡腿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许洛枫,慕冯樱才发现她的嘴边有一些酱油的印渍。她的心越来越慌,却还在强自镇定。
许洛枫一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看她还能憋到什么时候,看她要如何对他解释这一切。这时候,他的心情已经不知该怎么形容了。
面对从天而降的慕小桃,他知道他与这小姑娘之间只缺了一纸DNA鉴定。
许洛枫觉得老天爷大概是在和他开玩笑,他完全无法想象这种狗血荒诞的剧情会发生在他的身上,这半个小时里发生的事对他形成了巨大的冲击。许洛枫觉得自己还能这么冷静地站在这里真是一个奇迹,而那个女人,那个自以为是、自说自话的女人!她居然都能这么冷静!这也真是一个奇迹!
慕冯樱牵着慕小桃走过许洛枫身边,她没有看他,更没有对他说话。
许洛枫忍无可忍,终于叫住了她。
“慕冯樱。”
她站住了脚步。
“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他冷冷地问,觉得自己真是绅士。
慕冯樱静静立了片刻,做了个深呼吸,转头看他。
一瞬间她有些恍惚,呈现在面前的,竟然真的是他的那张脸。
精致又完美的五官,冷淡又不屑的表情……令她,令她恨不得脱下高跟鞋丢在他脸上!
“我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慕冯樱开了口,声音清脆,已经不再颤抖,“如果你非要听的话,我可以先给你一个数据。”
许洛枫剑眉微颦。
“1米等于1000000微米。而一个精子,它的头只有5微米长,3微米宽,整个长度也不过是60微米。”
许洛枫脸色越来越难看。
慕冯樱扬着下巴微微一笑:“你与小桃,也只有这60微米的关系,听明白了么?许先生。”
许洛枫的目光变得深沉而阴鸷,他嘴唇抿得极紧,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手都已紧握成拳。
慕冯樱却优雅地牵起了慕小桃,说:“小桃,妈妈带你去吃饭,和‘叔叔’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