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单枪匹马拿下四十九个炮塔之后,方十三就一直待在那座屹立于天京城的正北方的炮塔中。这座塔高达七丈,拥有十二门主炮,在北线炮塔群当中绝对是最高的一座,甚至在整个天京城中,它的高度也是仅仅是次于天京港扼守住海角的两座礁堡炮而已。率先攻向天京城的第一炮就是从这座炮塔**出的,强劲的主炮轻松的将炮弹射出五里远,将会展中心里的西门庆等人吓了个半死。
根本不用望远镜,方十三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布政司所发生的一切。他的耳蜗轻轻颤动,甚至连布政司传过来的声音的都听得一清二楚。他的教徒已经跪拜在了对手的面前,所以他不得不离开炮塔,亲赴前线。
五里有余的路程,他其实可以在几个呼吸之间就赶到。但是他却没有这样做,而是像个寻常人一样,脚踏实地的快步走了过去。他的对手给他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他需要时间来考虑对策。
当方十三走到己方前线的时候,刚刚好目睹了这样一幕。一个扎着红巾的护法大声训斥,说太史昆是伪装成神仙而已,要求教徒们不要相信。而后,高高在上的太史昆口口声声说要降下神罚,处置这个空口白牙的护法。也就是在太史昆话音方落,那个护法的胸口忽然炸开,当场就毙命了。看上去,好似他真的遭受了天谴。
不过方十三却可以明明白白的看出这是一个拙劣的花招,导致护法毙命的分明是一粒可以爆炸的子弹。不过,想要做成这个花招需要实力,这粒子弹是由接近八百步远的一个窗口内发出的,且,火铳发射子弹的声音只是一声微弱的闷响。
天京城的实力,果真是神鬼莫测,“火器”两个简单的字,竟是能让天京城玩出这么多花样来。它所生产的这些火铳,足可以使得一位粗笨的农夫瞬间变为杀手。而粗笨的农夫,方十三可是轻松的凑齐一百万个。这就是方十三想要夺取天京城的原因,以他的实力,也就是能占据大宋十余座城池而已,这点力量,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现而已。但如果他手下的农夫都武装上了火铳,帐就不能这样算了。
死掉的那个护法名字叫做方肥,他今年也就二十岁露头吧!这孩子够忠诚,有冲劲,假以时日,是替代心思日渐涣散的方七佛的最佳人手。只可惜,他的一身好武艺根本没来得及展现,就死在了太史昆的诡计之下。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哪怕他生前再威风也没有用。方十三时时回忆起老爹一句消极的教导:“对付仇人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活得比他长。卧薪尝胆是为了报仇,可戒烟戒酒别熬夜、粗茶淡饭勤散步又何尝不是在报仇呢?”
大敌当前,却恍恍惚惚想起了短命老爹的养生秘诀,连方十三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方十三摇了摇头,赶走脑海中那些无用的记忆。而后他整了整身上的衣衫,规规矩矩向着半空中的莲花台做了一个长揖,朗声道:“弟子方腊,恭迎明尊圣驾!”
这下子,轮到半空中苦苦忍耐的太史昆愣神了。他想过方十三会不露面,想过方十三会气急败坏,却万万想不到方十三会这样做!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方腊不去理会太史昆的反应,反倒是不亢不卑的念了两句偈。而后他又是恭敬说道:“有言是业净六根成慧眼,弟子鲁钝,尚未曾修成,因而不识尊师真身。弟子斗胆冒犯,想来是受了那黑暗神的污染,切盼尊师降下光明分子,为吾等洗净灵魂。”
方腊这一番说辞,着实让太史昆出了一身冷汗。若是顺着方腊的言辞说下去,好似太史昆便真的能够坐实了大明尊的身份。可是方腊此人不呆不傻的,他干嘛要让太史昆得逞?他这样说话,分明是设了个大大的圈套!太史昆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能进套呢?最关键的是,太史昆对于这个什么大明尊根本就是仅仅知道个称呼,这明尊应该怎么当,他心里根本就一点儿谱都没有!顺着方腊的话茬说下去,怕是根本不用方腊设圈套,用不了几句话太史昆自己就要露马脚!于是一向是口若悬河的太史昆居然没了言语。
太史昆在半空中发愣,地面上的方腊却是没闲着。他眼观鼻、鼻观心,却是说起了大明尊的神通:“大明尊神王拥有爱、信、诚、敬、智、顺、识、觉、秘、察十种美德,祂用大神力洗净世间黑暗。此一弹指间,大明尊背负着人世间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投入烈焰之中,下一弹指间,大明尊炼化出人世间的幸福与祥和。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一日夜间,大明尊自棼六千次、重生六千次……”
听到方腊这种嘟囔,天京城阵营这边的好汉们全都冒汗了。太史昆装谁不行,却偏偏装了这么个自棼狂。感情想要装的像,还得在众信徒面前表演一把投身烈火不成?好汉们将自己代入太史昆这个角色身上演算一把,却是谁也想不出个破局的法子。天京城的领袖太史昆已经亲自披挂上阵独自站在了最前线,此刻他早已是骑虎难下,天京城的好汉们只能是抓耳挠腮的为他干着急。
不过,昆哥毕竟是昆哥,一个如此特立独行的人儿,思路当然非同凡响。只听昆哥哈哈哈大笑三声,忽然兜住身上那件亮光闪闪的宝石袈裟用力抖了几抖。那些个宝石都是用皮胶粘住的,本就不结实,经昆哥这么一抖,纷纷从袈裟上坠落,纷纷扬扬的下了好一场宝石雨。宝石抖净,太史昆身上那种光辉的气势褪减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圣洁。
太史昆眉心舒展,面带微笑,朗声道:“好你个师弟呀!离开尊师这么久,功课却还背诵的这样好!教我这个做师兄的,好生惭愧呢!不过呢,师弟,今天为兄来的目的,却是要点醒你的!你做的这些事,早些年为兄全部都做过!那时候为兄修养颇浅,不知对错,却是犯下了天大的罪孽!如今看着师弟你重新将罪孽一一犯过,为兄着实心疼啊!”
太史昆这个大变脸,令局面顿时一滞。这一次,轮到方腊一愣,不知道太史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是不敢开口接茬儿了。却见太史昆莞尔一笑,自己圆场道:“怎么了师弟,见到为兄太激动了不敢相认了?没错啊,为兄正是最疼爱你的教祖张角啊!”
太史昆这么一说,差点没把方腊的鼻子给气歪了。他方腊四十好几的人了,先是被太史昆喊弟子,又是被他喊师弟,竟然是处处占了便宜。
太史昆对于明尊不熟悉,对于张角这个人物却是熟悉的很。想当年宋大雷博士处心积虑的要将太史昆送到三国时期去,因而逼迫他背诵了许多汉末的人物志。而对于三国之后的历史,宋大雷博士却没有要求太史昆阅读。因而,太史昆这家伙对于三国之前的历史事件说的头头是道,对于大宋当前的历史背景却是几近盲点。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太史昆摇头晃脑吟了几句,道:“当年,为兄便是打着这个旗号,统领天下三十六方百万教众举事起义。历经二十余年,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百万教众什么也没捞着,反而是个个横死疆场,尸骨成泥。过去了很多年,我才悟到这么一个真理——粮食是种出来的,不是抢出来的。”
“真是笑话!”方腊斥道:“任凭你种出多少粮食、纺出多少棉麻,最终还是让那些个贪官掠走!粮食是种出来的不假,却吃不到你的口中!不举事起义,莫不成要饿死自己、撑死贪官吗?”
“起义成功了,便饿不死百姓了?”太史昆笑问道:“起义成功了,你便将粮食分给百姓吃吗?到时候天下的钱粮都成你的了,你又怎么舍得给百姓?回想我张角做黄巾军大贤师那会儿,下面的教众天天饿死那么多,我却是要吃香喝辣的。”
“那是你!我这人清苦惯了,生活是怎么样的万千人都看在眼里,与你这个大贤师的作风截然相反。”方腊的失态转纵即逝,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平静,他道:“取了天下,将土地钱财平分给天下百姓就是了!这没有什么舍不得的。让这个充斥着腐败的世界恢复清明便是我的志向,钱财什么的,我当真看不在眼中。”
太史昆道:“那么没参与过起义的穷苦百姓呢?被你们抢走财产的商人呢?那些被剥夺了官位落得一贫如洗的旧官僚呢?他们会不会被分得土地?他们又该分多少土地?与你们方氏一族的护法们分得土地一样多吗?”
方腊嗅出了阴谋的味道,不再作答,而太史昆却是说道:“他们是敌人,应当被清洗,对吗?那样的话,在他们眼中,你与魔王有什么不同?光明神的教义何在?”
太史昆继续说道:“明教的教徒们,当你看到横行霸道的官僚时,心中梦想的是有一天能够像他们一样霸道;当你看到贪官们挥霍赃款的时候,心中梦想的是有一天能够像他们一样挥霍。望子成龙,希望的就是儿子将来有一天成为那样的官僚,盼女成凤,希望的就是有一天女儿嫁给那样的污吏。面对罪恶,你心中期盼的是终有一天能够享受到罪恶的成就,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谈起义?太平道也好,明教教义也好,实际上教授的就是摒弃罪恶的方式,如果有一天,所有的人都能够用对错来律己,那么天下不需要起义;如果人人都对于错误明知故犯,那么所谓的起义,不过是恶恶相争罢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腊已然明白了自己无言再辩。作为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棍,他很明白自己整天做的都是什么:愚弄着教众放弃自己心中理性的对错善恶,转而信奉教义宣扬的善恶对错。所谓邪教,最重要的一个象征就是要对教众洗脑!甚至可以反过来这样说:正经的宗教都讲究一个“悟”字,也就是说,正经的宗教都是劝告教徒多思考,用心来辨别何为对错善恶;而邪教呢,最怕的就是教众思考,邪教通常的做法就是先将教徒挑拨的血脉膨胀,失去思考能力,而后一鼓作气给教徒洗脑,令教徒变为教主的奴隶。
继续与太史昆这样说下去,怕是太史昆就真的要得逞了。脸上总是淡淡然的方腊突然春风和煦的笑了,他张开双臂,道:“师兄!这些话等等再说吧!咱们兄弟多年未见,先来亲近亲近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