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溪河,多么甜美的名字!其实它的实景远比文字美丽,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得到她独有的旖旎迷人之处。那里的水之绿,是揉进了蓝天与青苔的那种色泽的绿;香溪河水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的水源,她始于神农架原始森林的龙潭垭,然后潺潺欢流100公里才归入长江,其间分流两支于崇山峻岭之中,一路与涧嶂相拥汇合,又与万千石滩峭岩戏击欢伴。我到香溪河时正值夏季旺水期,大江水涨,倒灌于宽阔的溪口之处。那风景实在美哉:河口之内溪绿水青,温温和和;江岸旁边浪腾水欢,雄雄壮壮。真可谓天造阴阳,地缔雌雄。香溪河就这么美丽多情,妖娆丰韵。
一条香溪河上,出了两个中华民族历史上的名人,一是乐平里的屈原,二是古镇夔州的王昭君。传说香溪河之所以“香”,是因为昭君总在这条河里沐浴。当地人告诉我,香溪河上有一奇特景致:每年桃花盛开时,水中总有一种与桃花片儿一样大小的鱼儿,成群结队地出现。你可以用手轻轻抚弄嬉戏它,但只要一出水面就不见了影子。百姓说这是昭君当年奉旨北上侍奉君王,离家别亲行到香溪时泪洒溪江留下的恋乡灵泪……这种传说富有诗意,也充满悲情。后来科学家考察结果是:这种奇特的“桃花鱼”其实是一种罕见的淡水母,而水母一般在海里才有,香溪河为什么会有,却无法解释。于是老百姓说,那是因为有着大海一般爱国胸怀的昭君落下的眼泪灵验,才使这样的海洋生物繁衍于香溪小河之中。
桃花开时,“桃花鱼”浮现;桃花落时,“桃花鱼”也随即逝去。这就是香溪河无与伦比的美妙之处。
昭君,这位中国历史上千古不朽的美女,因为她为国献身出塞的精神而被世代传颂。但昭君之美,昭君出塞,昭君传颂,对故乡的父老乡亲而言并不见得都是好事。比如现在香溪河一带还流传着一种风俗,叫做“灼面”。就是婴儿出生后的三天至七天里,要用火星灼面,俗称“烧灯火”。娇嫩的娃儿哪受得这般酷刑?可这儿的孩子父母们反而并不在意,倒会笑嘻嘻地说他们的孩儿“破了相,才养得”。这个“灼面”,据说就是由于昭君入宫、出塞后不能回娘家团聚而引发的。香溪河的父母害怕自己的女儿长得像昭君一样美丽而不得回家省亲,便不惜用灼面毁掉女儿的美貌。这种风俗在唐朝以前就在香溪河一带流传。白居易的《过昭君村》中就有“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的描写。然而香溪女儿天生丽质,灼面虽可毁容,却难毁昭君姐妹们的爱美之心,她们总是偷偷把自己打扮得艳丽出众,光艳四射,难怪有清代诗人感叹道:“琵琶远嫁灵均放,词客年年吊秭归。村下女儿不解事,娥眉底事学明妃。”明妃便是王昭君。
香溪女儿的美曾经倾国倾城,香溪女儿的美也曾经给她们带来灾难。
“姐妹们,过去你们想美还要躲躲闪闪,这会儿我们是移民,是响应国家号召迁出三峡库区到新的地方去安家,去安一个更加幸福安康的家,所以姐妹们,大家听着:这回我要求你们把平时想美又不敢美的全部美,都拿出来!给咱们昭君的姐妹们露露脸啊!”香溪镇有三峡工程建设中最早的一批移民,镇党委书记吴爱军在动员时特别对女移民们这么说,而她自己又恰恰也是一位“昭君女”。
“嘻嘻……书记让我们当美眉哩!要得要得,让峡江外的人看看咱真正的昭君女是啥子样嘛!”姐妹们一展搬迁初期愁眉不展的情绪,个个很是开心。
那些日子风和日丽,香溪河上总是传来一阵更比一阵高的欢笑和戏水声,女儿们常常在河滩上赤裸着玉体沐浴,尽情享受着香溪河水的滋润与抚摸。在岸头忙着拆屋装卸货物的男人们偷偷往河边窥视一眼,一天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浩浩荡荡的车队已经停驻在香溪河畔的那些相对平坦的浅滩上,等候出发前的最后道别。
到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姐妹们欢欢喜喜地跟家人和孩子们忙碌着,看到这最后的搬迁情景,女书记吴爱军的心头半是喜半是愁,喜的是昭君故乡的父老乡亲们在国家利益面前勇于奉献的精神,愁的是这些移民将从此不再可能沐浴和滋润这清澈的香溪河了……他们都是当代的新昭君。
起程的日子原定26日。后来镇上把出发的时间汇报给上级,领导们说26日是星期一,市里当天来不及安排那么多车辆来帮助香溪镇移民们搬家,于是建议香溪镇干脆推迟到28日。
“那是个吉利的日子嘛!二八二八,我发我发,你们香溪镇移民今后肯定会发的!”吴爱军书记听着电话那头的话,想笑又笑不出来。
全镇上千人的一次搬迁,二百多辆车子一起动身,对于偏僻的山村来说,如此大规模的行动是从未有过的。即使是当年昭君离家,据史料记载也就是三条船,几十个人的送行队伍。女书记肩头的担子比高高的西陵峡谷还要重几倍。她最担心的是眼前这条平日看起来非常温柔静谧的香溪河。吴爱军从小在香溪河边长大,这条美丽无情的河溪给她留下了终身不忘的记忆:13岁那年,一场大雨过后她在香溪河边洗衣服,哪知溪水突然猛涨,她被吓呆了,转眼间河水没过她的小腿肚子……“快跑啊,小妹子!”是一个过路的大人见此险情救了她,使吴爱军有了日后的美丽和工作上的进步。
27日,是一个烈日高照的日子。移民们纷纷自发地来到王氏祠堂——这是先人专门纪念昭君和王氏祖宗的一座祠堂,在祠堂后山有昭君的衣冠墓,也有王氏家族列祖列宗的墓茔。那几日,王氏祠堂内外,香火格外旺,就连后山的墓地上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祭品。
可是吴爱军越看到这样的情景,心头越沉重,她想得最多的是要让自己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在离开昭君故里时做到万无一失,走得顺顺当当。
“你说说清楚,到底是今天还是这几天没雨情?”吴爱军的爱人是县气象站干部,于是她一天三次从丈夫那儿挖“情报”。
“是这几天!我的姑奶奶,已经给你说了有几十遍了吧?”电话那头的丈夫有点不耐烦了。
“咋,烦啦?哼!要是我的移民出了一点点差错,我就拿你是问!”
“好好,有情况我会立即通知你的。不过,你这几个月心里除了移民还有没有我们这个家了呀?告诉你,再这样下去,我也宁可去当移民!”那头丈夫在埋怨。
“好啊,有人自愿多报一个移民名额,这样我可以少跑几十趟腿了嘛!”妻子回敬道。
“哎,你这种人,当领导当得连我这话你都听不出什么意思?我是说……那样好跟你在一起嘛!”
“去去,等咱香溪镇的移民都走了才轮到做你的工作啊!”吴爱军放下电话,心里苦笑一下,便走出了办公室,直奔香溪河的几个村子。
此时为27日下午5点多钟,夕阳下的香溪河变得更加美丽恬静,只是河滩上比平时热闹了许多,即将离家远行的移民们老的小的围着已经装满货物的车辆喧嚷取乐。
“真是气派,这么长的车队,排在河滩上的气势,要真开动起来,一定让当年出塞的昭君也妒忌啊!”到万古寺村时,与吴爱军同行的镇移民干部老韩指着停在河滩上的五十多辆车,一阵感慨。
可不是。吴爱军抬头望去,整装待发的车队顺着河滩停泊,远远望不到头似的,确实够气派。而这还仅仅是全镇移民车队的一小部分……
“不行,车队这样停着非常危险!”突然,女书记的心头涌起一种不祥之兆。
“怎么啦?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年轻镇长王元成不由得起疑,便问。
“别看香溪河现在平平和和,可它说翻脸就翻脸。这么多的车停在河滩上,一旦降雨涨水就不堪设想!”吴爱军神情严肃地说。
王镇长和老韩看看天,看看地,然后摇头说:“好端端的,不像会有雨。至少到明天移民出发前不像有雨。”
“千万要多一个心眼!”吴爱军叮咛同事,并且下到河滩见了当地办事处主任就问,“这么多车停在河边,万一河水涨起怎么办?”那位主任解释说:“一是这里场子宽阔,明天队伍出发前要在这里举行欢送仪式,县领导也要参加。二是这个村的移民都紧靠河边,车子停在现在这个地方便于大家装车时省些力。再说这么好的天,哪里会有雨嘛!”
谁都认为不会有雨。吴爱军因此不再说什么了。而且无论移民干部还是移民本人,这么长时间了,天天为搬迁工作准备,已经忙碌几个月了,能让大伙省些劲也是必要的。吴爱军事后万分后悔自己当时察觉到事故征兆,却没有下决心让车子开到离河滩远一些的岸上,结果导致了十多个小时后的一场可怕的洪水劫难……这是后话。
吴爱军拖着疲乏的身子离开万古寺村后,便同一名县委副书记来到龙王庙村。该村一部分移民的补偿款还没有发放完,她一直就在那儿跟村干部忙乎到晚上11点多钟。当她走出移民家时,发觉头顶滴着雨点。
“坏了,准要下大雨啦!”
吴爱军一声惊叫,惹得同行的人哈哈大笑,说:“吴书记你也太紧张了,咱这儿就是烈日当空时也会从天上飘几滴雨下来,那是咱峡江深谷人家的特别之处,啥子问题都没得。放心好了!”
“别马虎啊!出了事我可要找你们算账!”吴爱军一脸认真。
回到家已经深夜12点了,吴爱军将丈夫从被窝里拉起来:“赶快给上游的兴山县气象站联系,看看那儿的水情怎么样了!”吩咐完丈夫后,自己又拨通了王镇长和移民站老韩的电话,要他们立即到车停在河滩上的几个村检查情况,“我马上也到。”她说。
“看看,还没在家呆几分钟,又要走啦?”丈夫埋怨道,又说:“放心我的书记大人,上游的兴山气象站说他们那儿只有80毫米的雨量,不会有事的。”
“那也麻痹不得。”吴爱军说完就走出家门,立刻消失在黑夜之中。
那边,先一步赶到万古寺村的王镇长他们打着手电走到河边,见潺潺河水依旧温柔平和,看不出有一丝像要发怒的样子。劳累了数日的移民们多数睡在车子上,有的则裹着被子躺在后车的顶上。身为一镇之长的年轻父母官,此刻感触颇多。为了保证移民能“走得出”,几天前,所有搬迁移民的房屋全都拆除了,现在临走的移民们只能在外边露宿。
对不起大伙啊!王镇长和老韩在几辆车前帮着几位露宿的移民将掉落的衣被重新盖好,沉睡的移民们竟然没有知觉他们的到来。
香溪河还是那么静谧,静谧得有些令人可怕。
此时,已在另一个村的吴爱军打来电话询问王镇长这边的情况,并说:“上游的雨量虽然仅有80毫米,可我们还是多从坏处做准备,最好咱们把司机叫起来,让他们把车停到岸头高一点的地方,以防万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