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两家是一对老姐妹,她们都是解放初期从另一个村一起嫁到这个沿江的坝子的。老姐妹俩虽不是亲生姐妹,却情同手足。二老现在都是七十五六岁的人了,走路颤颤巍巍的,可据村上的人讲,她们年轻时可是村上远近闻名的“铁姑娘”。20世纪50年代大跃进的时候,她们跟着男人开山造田,甚至还到县城参加劳动比赛得过奖状呢!她们的孩子都是那个时候生的,巧得很,都是一男一女。张家的儿子取名福,李家的儿子取名桂,隐含着期待后代“富贵”的意思。三峡库区原本是个经济落后地区,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村上的男人出江搞运输养家,这两姐妹的丈夫同船出江,在回来的路上,触礁翻船在瞿塘峡险滩,连尸骨都未见。失去夫君的两姐妹从此相依为命,有米同煮,有奶同喂,养育儿女。后来儿女长大了,女儿都出嫁外乡,儿子们也开始成家立业。儿孙们各忙各的,老姐妹俩似乎成了生活中多余的人。三峡移民开始后,干部们动员外迁。当家做主的儿子带着媳妇一户到江苏、一户到广东看中了各自的地方,回来后又跟各自的老母亲说这事。打这以后,这对老姐妹就开始跟儿子儿媳妇较劲:她们说啥也不同意走。
福儿是个孝子,老娘说不走他就没辙了。桂儿因为从小没爹,干什么都听母亲的主张,这老母亲不同意走,他也傻了眼。就这么着干部来做工作十次百次还是做不通。定好了到广东的福儿知道问题出在母亲不愿与邻居的老婶就此一别,便暗里做媳妇的工作,说我们干脆依着母亲,同桂儿他们家一起上江苏算了。偏偏福儿不仅是个孝子,还是个“妻管严”。婆娘眼睛一瞪:不是已经上广东把房子都定好了吗?为啥子又动歪念了?你娘要不了几年就入土了,我们和孩子的日子可是长着呢!要想依你娘,那你跟她一起住,我不管!
唉,这是啥子事嘛!福儿再不敢多言了,顺其自然吧。
就这么着,移民的事是一拖又是一两个月没结果。哪知这时桂儿的老母亲突然一场重病,几经折腾也没有抢回生命。老妹子的不幸去世,令福儿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移民干部来动员福儿一家快办销户手续时,福儿的母亲干脆说自己不走了。
“老妹子走了,我孤单单地跟你们迁到老远的地方有啥子意思?不是三峡水库要到2009年才放满水嘛!你们就让我在这儿再呆上几年,死了也好陪陪老妹子嘛!啊,娘只有这个要求了,你们跟干部们说说行不?”福儿的老母亲流着泪恳求儿子,说完就摸黑上了老妹子的坟头,趴在那儿一直哭到天亮。老人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只说着一句话:“老妹子呀,我就是舍不得你啊!舍不得你孤单单地一个人躺在冰冷的荒山野岭里呀……”
这样的邻里亲情使一部分人特别是上了年岁的人更不愿迁移他乡。我还听说过另外一对父子的事。
1999年有一户老人因为儿子在城里工作,所以按照移民条例他们可以“投亲靠友”。上儿子家后不到半年,老伴因病去世了,剩下的老爷子怎么也过不习惯。因为城里人住的都是楼房,各家各户互不来往。平时家里人都上班去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剩下老爷子一人,他又不爱看电视,整天便像关在笼子里似的。想跟邻居说说话,人家见了他这个“乡巴佬”,躲还躲不过来。老爷子没过上一年,就说啥也要回乡下的老家住。
“爸,咱老家那块地方是淹没区,早晚得搬,你到城里来不跟我们一起住还能跟谁在一起?”当副局长的儿子以为自己很有道理地劝说父亲,哪知老爷子朝他一瞪眼,背起包袱便出了门,屁股后面扔下一句话:“老子跟邻居他们上安徽!就是黄土埋到脖子也不会再回城里享清福来啦……”
据说后来这位老爷子一直在乡下住到2002年8月底,最后他还是跟一户邻居上了安徽。那儿的条件比起城市的儿子家显然差不少,可老爷子愿意呀!他现在住的地方跟过去农村的老家一样,白天种地,晚上能跟一起搬迁到那儿的同村老哥们搓麻将唠唠嗑。儿子曾经专程到安徽移民点接老人回城,但老爷子就是不干。过惯了农村那种邻里无间的亲近生活,许多像这样的老人无法接受因移民搬迁后带来的新生活环境。
这是中国农民们之间特有的亲情,它在某种时刻胜过父子、夫妻间的关系,尤其是那些孤独的年长者,他们早已习惯了那种推门便是邻居、关门就是同村的酒友和麻将对手的生活,即使是吵闹打架,那也是有滋有味,有情有义,温温暖暖,笑也笑得痛快,哭也哭得利索。那才叫日子!
面对这样的百姓,你没有任何权利剥夺他们这种与生俱来的习性和亲情。一个城市和一个陌生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其乐融融的农家人的生活环境呢?
难在理上
都说中国的老百姓是最讲理的,百万三峡移民更是如此。但有时候,讲理也不容易。比如说早先的三峡移民条例上明文规定,那些表现不好、吃过官司坐过牢的人不允许列入移民的名单中。这让许多不想搬迁的人感到不理解。噢,我好端端的良民一个,就是因为恋着自个儿的家乡不愿搬迁,你们干部一次次上门做工作,逼得我们非走不可。那些坐过牢犯过事的人倒好,可以安安稳稳地呆在库区不走,这是哪门子的理呀?
没有人能回答出来。移民干部非常伤脑筋。
解释只有一种:国家考虑为了不让三峡移民给迁入地的政府和群众带来麻烦,所以作出了这样一条规定。
政府想得如此周到,但在实际工作过程中却未必让移民迁出地和迁入地的干部群众满意。
迁出三峡库区的人认为,既然承认三峡移民是牺牲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那么,为什么只让普普通通的百姓作这种牺牲,那些曾经犯过事、对国家和人民欠过情与债的人就不能让他们也牺牲牺牲?
对于这个问题,移民干部们也未必解释得清楚。
犯过事的人也有理呀:好好,过去我是犯过事,做过坏事。可现在我出狱了呀!改造好了呀!是个普通公民不是?那为啥就不能让我们也为三峡建设贡献些力量?牺牲些可以牺牲的利益?别人不愿意搬迁,我们愿意呀!我们愿意做一名光荣的三峡移民呀!
三峡移民工作中就有这么多谁都有理的事,你说咋办?最后当然只能服从国家政策一个大道理。但具体的工作却难上加难了。
难也得把移民的工作做了,而且要做好。要不,咋叫“世界级难题”?
可不是的嘛!
那一天负责到安徽对接的干部回来了,辛苦了几个月,瘦掉了十几斤肉,总算有了收获。当干部们正在拿着移民们的“对接合同书”在“总结成绩”时,突然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嚷嚷:“出来出来,你们这些干部都是骗子!我们不去安徽了!安徽那地方我们不愿去!不愿去——”
“这是怎么回事?”县委书记责问负责对接的副县长。
刚才还春风得意的副县长紧张得不知说什么为好:“这这……我们没有虚报成绩呀,是他们自觉自愿在合同书上签的字嘛,而且多数还交了部分建房定金的呀!”
骗子骗子,我们坚决不去安徽那个穷地方!门外,黑压压的几百个移民聚集在那儿振臂高呼着,群情激愤。
“同志们安静些,有啥子事可以说清楚嘛!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我们就改进;是大伙儿不清楚的,没有理解透的,我们再跟大家一起学习领会。”县委书记赶紧出来调解。
“我们只想问一句话:是不是你们说的,安徽那儿比我们这儿条件好,生活水平高呀?”移民代表说。
“是啊,你们要去的凤阳县全国出名,那儿无论是经济条件还是自然条件都不比我们这儿差呀!你们去了以后一定会通过比较短的时间实现致富的嘛!”县委书记一副真诚的态度。
“扯淡!”有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一针见血地反问,“既然比我们这儿好,为啥那儿还有人到咱三峡来耍猴呀?”
“是啊,那儿为啥子还有耍猴的人?”一个人的话变成了几十个、几百个人的声音。
“耍猴?哪儿来的耍猴?”县委书记莫名其妙。
“别装腔作势了!你们当干部的就知道把我们老百姓当猴耍,还能干什么呢?”有人尖着嗓门嚷道。
“这话从何说起?有意见可以提嘛,我们什么时候把你们当猴耍?”县委书记有些生气了。
“怎么着,不爱听?那好,给你找个证据来!”人群里,有人将一个安徽来的耍猴艺人推到县委书记面前。
“喂,耍猴的你老实说,是不是安徽来的?”
那个耍猴人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吓得连连点头承认:“是是,我是安徽的,我有证明呀!身份证也有。你们看,你们看嘛——”
可愤怒的人群并没有再理会他。大伙只是一个劲地责问县委书记:“看清楚了吧,安徽的,还是凤阳的。就是你们要我们去的那个地方!”
县委书记终于明白了,又不得不苦笑起来:“好好,同志们,我明白大家的意思,既然过去我们一直在向大家宣传安徽比咱三峡这边好,可人家那儿却有人到咱这儿来耍猴糊口不是?好,这个问题最好还是请耍猴的安徽老乡来回答如何?”
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有人窃窃私语:“是嘛,啥子好啥子坏,让人家自己说说那儿到底是穷是富嘛!”
“来来,安徽老乡过来,不用怕!”县委书记亲自将那个吓得躲在一旁的耍猴人叫到众人面前,亲切地问:“老乡,我们这儿的人怀疑你们那儿生活条件和经济不如这三峡一带,你说说是不是这样?”
“谁说的?我们那儿是农村改革的发源地,这一二十年变化可大了!老百姓生活条件比你们这儿要好,整体上要好嘛!”耍猴人一听是问这,便开始挺直起腰杆来。
“那你干啥还要出来耍猴?不会是出来耍猴要饭吃吧?哈哈哈……龟儿子快说!是不是这样啊?”不少人开始哄笑。
“胡说!”耍猴人的嗓门高了起来,“你们知道我这猴是什么猴吗?它是我花了两万多元买来的北美‘雪上飞’!知道吗,两万多块钱呢!”
“好家伙,耍猴人也是小财主呀?”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好了好了,我已经完全明白大家想要问我的话了。这样吧,关于你们要远迁的安徽凤阳那边的情况,特别是那儿到底是比咱这儿好还是差的问题,我们一定尽快弄清楚。我想我们最好还是眼见为实。为此我提议:如果大家同意的话,我们再从你们中间选派一些代表到对接地安徽考察和调查一下,直到大家弄清楚为止。看这样你们有没有意见?”县委书记笑容可掬地征求移民们的意见。
“这当然是好嘛!”众人应道。
“好,既然大家同意,那我们就立即着手准备。”
一场已经冒了火药味的群体事件就这样平息了。
可县委干部们还没有等到睡下个安稳觉,第二天上班一看,办公大楼前又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群移民……
“又是怎么回事?”县委书记大惑不解。
“书记,昨天你只说那儿条件比我们这儿强,可我们还是不愿意去!”群众说。
“为什么?”
“那儿是血吸虫病区!我们不愿当大肚鬼!”
县委书记感到纳闷:“谁说那儿有血吸虫病?”
“毛主席说的!”
“毛主席?毛主席什么时候说的?”书记感到十分诧异。
“你不会背《七律·送瘟神》?‘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书记笑了:“看来我们是同时代人,很高兴你能把毛主席的诗词背得这样滚瓜烂熟。”
“怎么书记,你还没有听出我们想说的意思?”
“我不算傻,当然知道你们为啥子背这首诗嘛!”书记笑道,又说,“不过你们也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别说毛主席写这首《送瘟神》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就是毛主席写这首诗时,那儿的血吸虫病不是已经被当地的人民像送瘟神似的送走了嘛!”
“那——我们也不太放心。假如我们新迁的地方是个血吸虫病区,老子可就惨了啊!”一番“舌战”后,众人的口气不再像起初那么冲了,但心头仍有疑虑。
“这么说吧,你们不是还要组织代表去那边考察调查吗?如果大家发现那边自然条件不像我们介绍的好,如果还有血吸虫病流行的话,我在这里可以向大家表个态:要真是那样的话,我第一个支持你们不往那儿搬迁!咱这一批移民可以往后再说!你们说怎么样?”
“好嘛,有你书记这话,我们就放心了。”
“对头,要得嘛,这样就好了!”
又一场讲理的“险情”解围了。
然而这桩理刚断,新的理又出来了,而且是个更难断的理。
那是重庆市进行的一批三峡移民任务,规模大,时间紧,要处理的问题千头万绪。不想有个县的移民局反映了一件他们无法处理和解决的事情:该县原定的几百名移民突然因为对方拒绝接收而闹着退出本年度移民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