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春秋》
本篇见于《晏子春秋·外篇第七》,原题为“景公有疾梁丘据裔款请诛祝史晏子谏”;《晏子春秋·内篇谏上》亦载此事,题为“景公病久不愈欲诛祝史以谢晏子谏”,情节与文字有异。按:此事在公元前522年。《左传·昭公二十年》“齐侯疥遂痁”一节,文字与本篇同。惟末尾“公疾愈”三字为《左传》所无,当是《晏子春秋》之整理者根据民间流传所加,以见其传奇色彩。
景公疥遂痁[1],期而不瘳[2]。诸侯之宾,问疾者多在[3]。梁丘据、裔款言于公曰[4]:“吾事鬼神,丰于先君有加矣[5]。今君疾病[6],为诸侯忧,是祝、史之罪也[7]。诸侯不知,其谓我不敬,君盍诛于祝固、史嚚以辞宾[8]?”
公说[9],告晏子,晏子对曰:“日宋之盟[10],屈建问范会之德于赵武[11],赵武曰:‘夫子家事治[12],言于晋国,竭情无私[13],其祝、史祭祀,陈信不愧[14];其家事无猜[15],其祝、史不祈[16]。’建以语康王[17],康王曰:‘神人无怨,宜夫子之光辅五君,以为诸侯主也[18]。’”
公曰:“据与款谓寡人能事鬼神,故欲诛于祝史,子称是语何故[19]?”对曰:“若有德之君,外内不废,上下无怨,动无违事[20],其祝、史荐信[21],无愧心矣。是以鬼神用飨[22],国受其福,祝、史与焉[23]。其所以蕃祉老寿者[24],为信君使也[25],其言忠信于鬼神。其适遇淫君[26],外内颇邪[27],上下怨疾[28],动作辟违[29],从欲厌私[30],高台深池,撞钟舞女[31],斩刈民力,输掠其聚,以成其违[32],不恤后人,暴虐淫纵,肆行非度[33],无所还忌[34],不思谤[35],不惮鬼神[36],神怒民痛,无悛于心[37]。其祝、史荐信,是言罪也;其盖失数美,是矫诬也[38]。进退无辞,则虚以成媚[39]。是以鬼神不飨,其国以祸之,祝、史与焉。所以夭昏孤疾者,为暴君使也,其言僭嫚于鬼神[40]。”
公曰:“然则若之何?”对曰:“不可为也。山林之木,衡鹿守之[41];泽之萑蒲[42],舟鲛守之[43];薮之薪蒸[44],虞候守之[45];海之盐蜃[46],祈望守之[47]。县鄙之人,入从其政[48];逼介之关,暴征其私[49];承嗣大夫,强易其贿[50];布常无艺[51],征敛无度;宫室日更[52],淫乐不违[53];内宠之妾肆夺于市[54],外宠之臣僭令于鄙[55];私欲养求,不给则应[56]。民人苦病,夫妇皆诅[57]。祝有益也,诅亦有损[58],聊、摄以东,姑、尤以西[59],其为人也多矣!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60]?君若欲诛于祝、史,修德而后可[61]。”
公说,使有司宽政[62],毁关去禁,薄敛已责[63]。公疾愈[64]。
(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中华书局,1962年)
[1]疥(jiè)遂痁(shān):由疥疮而发展为疟疾。这里指景公之疾初为疥痒,后热入于脏腑,遂成为疟疾。痁:疟疾的一种。《晏子春秋·内篇谏上》作“疥且疟(nüè)”,义同。
[2]期(jī):整一年。瘳(chōu):痊愈。
[3]此二句谓:各诸侯国派去探视病情的宾客大多还留在齐国。
[4]梁丘据:人名,字子犹,又作子将。为景公宠臣。 “梁丘”为复姓,“据”又作“处”。裔(yì)款:人名,齐国大夫,亦为景公宠臣。又作“会谴”(见《晏子春秋·内篇谏上》)。
[5]丰:盛。指祭品丰盛。有加:超过,多。
[6]疾病:病情加重。“病”用为动词。
[7]祝:官名,主管祭祀祈祷。史:官名,为掌管法典和记事的官。这里亦指负责祭祀祈祷者,由下文“其祝、史祭祀”句可知。
[8]盍(hé):何不。固、嚚(yín):分别是担任祝、史二官的人名。辞:辞谢。
[9]说:通“悦”。
[10]日:往日,往昔。宋之盟:指公元前546年七月,晋、楚、齐、秦等十四国在宋国会盟。此即宋大夫向戌发起的“弭兵之会”(《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宋之盟”后,中原四十余年无大的战事发生。“屈建问范会之德于赵武”之事即在此次会盟的结盟仪式上。
[11]屈建:即子木,楚国令尹,参加“弭兵之会”的楚国首席代表。范会:即范武子,名士会,晋国六卿中闻名各国的贤者。赵武:即赵武子,名孟,晋六卿之一,参加“弭兵之会”的晋国首席代表。
[12]家事治:将封邑、领地治理得很好。家:古代卿大夫的统治区域。
[13]此二句谓:范会对晋国的事情发表意见,能畅所欲言、大公无私。
[14]信:原文作“言”。吴则虞引黄以周云:“元刻本作‘陈信’,凌本同。”(《晏子春秋集释》)按:《左传·昭公二十年》亦作“信”,今据改。陈信: 指向鬼神祭祀时陈述实情。
[15]无猜:无猜忌、疑虑之事。
[16]不祈:不向鬼神祈祷求福。
[17]康王:楚康王。名昭,公元前559年至前545年在位。
[18]此二句谓:难怪先生他辅佐五位国君,这五位国君都成了诸侯霸主啊!光:竭尽无余。五君:指晋之文公、襄公、灵公、成公、景公。
[19]称:称说。
[20]此数句谓:如若是有德行的君主,其内外政事不荒废,举国上下无怨言,君主行动不违理。
[21]荐信:即上文之“陈信”。指向鬼神祭祀时陈述实情。
[22]用飨(xiǎng):指鬼神享用祭品。
[23]与(yù):预,参与。指祝、史参与受福。下文“其国以祸之,祝、史与焉”用法同。
[24]蕃祉(zhǐ)老寿:多福多寿。蕃:多。祉:福。
[25]信君:诚信的君主。使:使者。
[26]适:碰巧。
[27]颇邪:偏颇邪恶。
[28]怨疾:怨恨很严重。
[29]辟违:邪僻逆理。辟:同“僻”。
[30]从(zòng)欲:放纵情欲。从,同“纵”。厌私:满足私心。厌,满足。
[31]此二句谓:兴建高台楼阁和水榭池塘,享受声乐歌舞。
[32]此三句谓:(君主)肆意滥用民力,掠取他们的积蓄,以成全自己违反常理的私欲。斩刈(yì):砍伐草木。此指滥用民力而不知爱惜。输掠:掠夺。聚:积蓄。
[33]肆行:肆意胡作非为。非度:违反法度。
[34]还忌:顾忌。还:顾。
[35]谤:毁谤、指责。 (dú):怨言。
[36]惮:忌惮,畏惧。
[37]悛(quān):改,悔改。
[38]此二句谓:祝、史如果掩盖君主的过失而列举其美德,则是用假话欺骗鬼神。数:列举。矫诬:诈伪不实。
[39]此二句是说:既然祝、史进退两难,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以空话虚辞来讨好鬼神。
[40]此数句是说:国家百姓之所以短命无福,是因为祝、史为残暴之君作使者,他们的话欺诈、侮慢了鬼神。夭昏孤疾:与“蕃祉老寿”相对,短命无福之意。僭(jiàn)嫚(màn):欺诈、侮慢。
[41]衡鹿:掌管山林的官吏。“鹿”又作“麓”。
[42]萑(huán):芦苇的一种。蒲(pú):水生植物名,可以织席、扇等,其芽嫩可食。
[43]舟鲛(jiāo):掌管水泽的官吏。
[44]薮:水少而草木多的湖泽。薪蒸:烧柴。大者称薪,小者称蒸。
[45]虞候:掌管山泽的官吏。
[46]蜃(shèn):大蛤蜊。
[47]祈望:齐国掌管鱼盐海产的官吏。按:以上数句言景公设置官吏,垄断山林、薮泽、鱼盐之利,不与民共享。
[48]此二句谓:偏僻边远地方的人民,要到国都之中去服役。县、鄙:本为地方组织单位,这里指郊野偏远之地。入:指到国都去。
[49]此二句谓:迫近都城的关卡,横征暴敛私人的财物。逼(bī)介:迫近、靠近。介,王引之《经义述闻》谓当作“迩”,意为“近”,可参。
[50]此二句谓:世袭贵族强令买卖货物。承嗣:世袭,即“世爵世禄”的选官制度。易:交换、买卖。贿:财物。
[51]布:发布。常:法令,政令。艺:准则。
[52]日更:日日更建。
[53]不违:不离去。这里指不停止、不罢休。违,离开,离去。
[54]内宠:指内宫受宠爱的姬妾。肆夺:大肆掠夺。
[55]僭令:假传政令。僭:虚假不实。鄙:本为地方组织单位,周代五百家为一鄙。这里指郊野偏远之地。
[56]此二句谓:私欲所求,不能供给则予以报复。养求:供养之求。给(jǐ):供给。应:报复,“应之以罪”(张纯一《晏子春秋校注》)。
[57]夫妇:男女。诅:诅咒。与“祝”相对。
[58]此二句谓:如果祝祷对人有所帮助的话,那么诅咒也将会对人有所损害。
[59]此二句指:遍及齐国之境。聊、摄:地名,指聊城(今山东聊城县西北)、摄城(今山东博平县西南),地处齐国西部边界。姑、尤:水名,指姑水、尤水,在齐东部边界。
[60]亿兆:极言人多。兆,十亿。
[61]此二句是说:国君要杀掉祝、史,只有在自己修养德行后病情仍不见好时才可以。
[62]有司:官吏。
[63]此二句指:撤销关卡,废除禁令,减轻租税,停止债务。已:停止。责:通“债”。
[64]“公疾愈”三字为《左传》无,当是《晏子春秋》之整理者根据民间流传所加,以见其传奇色彩。
评
本篇所载之事见于《左传·昭公二十年》,文字几乎完全相同;《晏子春秋·内篇谏上》也有记载,情节略有出入。则本篇所记乃是一件史实,这也即吴则虞所说晏子之事出于古书之记载者(《晏子春秋集释》)。惟其可信,则更能显现出晏子之神采风貌。当然,此事在流传过程中也有所增饰与润色,譬如末尾“公疾愈”三字,当是编者根据民间流传所加,以凸显其传奇色彩,正所谓“踵其事而增其华”也。
事件之原委起于齐景公的久病不愈,“疥遂痁,期而不瘳”,于是佞臣进谗言请诛祝、史,景公悦之,并告知晏子,晏子遂以劝谏,指出其安逸淫乐下的朝政腐败,以及征敛无度下的民不聊生,“民人苦病,夫妇皆诅”,最后说明“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君若欲诛于祝、史,修德而后可”的道理,景公于是悔悟,乃从其言。全篇体现出晏子仁爱宽厚、牵挂民瘼、聪明机智、长于言辞的风采。相较于景公的昏庸淫逸、梁丘据等人的谗佞奸邪,这种风采更富于正义、智慧与人格精神。淳于髡之所以将此事编入《晏子春秋》,既有其很强的现实针对性,也有着编者对于晏子思想主张、人格精神的理解、认同与向往。
篇中也刻画了奸邪之臣的形象。梁丘据大约是一个侍臣,甚能迎合景公之心意,《内篇杂上》记载一件事情颇能表现其嘴脸:景公饮酒,夜移于晏子之家:“晏子被玄端,立于门曰:诸侯得微有故乎?国家得微有事乎?君何为非时而夜辱?”移于司马穰苴之家:“穰苴介胄操戟,立于门,曰:诸侯得微有兵乎?大臣得微有叛乎?君何为非时而夜辱?”遂移于梁丘据之家:“梁丘据左操瑟,右挈竽,行歌而出”——庸主佞臣,跃然纸上。进一步说,这种佞臣的形象也成为后来文学作品中“脸谱化”的典型。
就其文学性而言,晏子的言辞很值得注意。“有德之君,外内不废,上下无怨,动无违事,其祝史荐信,无愧心矣”与“山林之木,衡鹿守之;泽之萑蒲,舟鲛守之;薮之薪蒸,虞候守之;海之盐蜃,祈望守之”两节文字,多为四言,间以杂言;排比并列,句式整齐;间用韵语,铺排展开,表现出讲诵文学特有的语言特征。它对于赋体文学语言“铺采摛文、体物写志”风格的形成,当有着较大的影响。
(马世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