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倡:同“唱”。王逸注:“起倡发声,造新曲也。”此下另为一层意思,此不待言。唯“倡”同“少歌”(或曰“小歌”)在演唱上的区别,前人说法不一。按《诗经·郑风·萚兮》:“叔兮伯兮,倡予和女!”则“倡”指高声唱或群唱。清夏大林《屈骚心印》云:“倡,畅也,引所思而畅发之也。”可参。以下是回忆初至汉北时情形。
[45]鸟:屈原自喻。洪兴祖《补注》:“孔子曰:’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子思曰:’君子犹鸟也,疑之则举矣。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故古人以自喻。”
[46]集:鸟栖于树上。汉北:较宽泛的地名,为当时郢都一带人所称,应指距郢都不远之地。旧以为在襄樊以北者误。彼在秦楚之间,楚不能放逐大臣于两国临近之处。其地应指汉水下游(郢都以东折而东行一段)之北面地,即今应城、京山、云梦之地。谭其骧《云梦与云梦泽》一文说,先秦时云梦泽的主体部分占据郢都以东长江与汉水间一大片地方,其西部今钟祥、京山、天门三县接壤地带是一片平原,其东京山、天门一带为《尚书·禹贡》中所说的“云梦土”,而其以北便是“汉北云梦泽”,只是在战国中期以前汉北云梦泽已变成了陆地(《复旦大学学报》1980年增刊)。《战国策·楚策一》:“于是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天……有狂兕车依轮而至,王亲引弓而射,一发而殪。”《楚策四》庄辛谏顷襄王也说到顷襄王携其亲幸“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则其地为楚君臣狩猎之地可知。
[47]好姱佳丽:指这只鸟十分美丽。屈赋中多以外貌之美喻内心之美。
[48]牉(pàn):将一物一分为二。这里指分离。异域:以鸟的离窝喻自己离开了朝廷,故称汉北为异域。
[49]茕独:孤独。茕,本义为无兄弟,这里喻举目无亲。不群:失群,无以为群。
[50]良媒:喻可以替自己向楚王传达心意的人。
[51]卓远:遥远。“卓”通“逴”(chuò),远。洪兴祖、朱熹皆引一本作“逴”。
[52]自申:自己申述,表白。不得:不能,不可能。
[53]以上二句原窜入《思美人》,今移至此处。闻一多《楚辞校补》于“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下云:“案本篇韵例亦以二进,此处侧、得、息三字相叶,依例亦当脱二句。寻上文’道卓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二句无注,当系今本夺漏。以常情推之,所夺正文二句,宜在所夺正文邻近,故又疑夺去二句当在’望北山‘句上。”闻说是,然闻氏及论此学者均未能指出所脱为何句。按《思美人》“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四句,佩、异为韵,虽之、职二韵可通,毕竟非常例,而其上“指嶓冢之西隈兮,与黄以为期”之上亦脱二句,当系“解萹薄”二句窜后。“遂萎绝”二句应是《抽思》中句窜入彼处。今移至此处。缤纷:繁盛的样子。缭转:缭绕。萎绝:枯槁断烂。《离骚》“虽萎绝其亦何伤兮”用法同。离异:离散。
[54]南山:原作“北山”,据洪兴祖及朱熹引一本改。戴震《屈原赋注》也作“南山”。游国恩《楚辞讲录》云:“屈原是时放于汉北,故下文云’南指月与列星‘,又云’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以郢都在南故。然则北山当作南山。”1973年在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相马经》中提到江、汉、南山等楚北部地名,则南山应为汉北之东南方山名。
[55]临:临近而下视。太息:长叹。
[56]望:指眼睁睁地看着。孟夏:初夏,即农历四月。此指初至汉北时情形。屈原之被放当在四月,而本诗作于当年秋(由开头’悲秋风之动容兮‘可知)。
[57]晦明:从日暮到天明,指夜晚的时间。汪瑗《集解》云:“自晦至明,如岁之永,未易晓也。”
[58]惟:思,思量。郢路:去郢都的路。
[59]一夕:一个夜晚。九:虚数,言其多。逝:往。
[60]曾:尚。《说文》:“尚,曾也。”
[61]指:以为目标,同于《惜诵》“指九天以为正”的“指”。屈原被放汉北,其地在郢都之东北,即由汉水折而向东后汉水以北之地。故欲向郢都,先向南行。此句说灵魂不记得返回郢都的路,故根据月与列星辨识方向。
[62]径逝:由比较便捷的小路走。径,小路,捷径。逝,往。
[63]识路:认路。营营:往来不停的样子。王逸注作“往来数也” 。《诗经·小雅·青蝇》:“营营青蝇。”《传》:“营营,往来貌。”清陈奂《诗毛氏传疏》解此“营营”为“往来不绝之貌”。此并与本篇用法相合。
[64]信直:诚信端直。
[65]理弱:所托传达心意的人能力、力量不足。理,行理,使者。
[66]尚:犹,还。从容:举动,指以上的作为。《怀沙》:“孰知余之从容。”王逸注:“从容,举动也。”
[67]乱:尾声。明李陈玉《楚辞笺注·离骚》云:“凡曲终曰乱。盖八音竞奏,以收众声之局。”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离骚》云:“乱,乐之卒章也。”又其《楚辞馀论》卷上云:“众音毕会,而诗歌之节,亦与相赴,繁音促节,交错纷乱,故有是名耳。孔子曰’洋洋盈耳‘,大旨可见。”说并是。
[68]濑(lài):沙、石滩上的急流。清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云:“《一切经音义》四,水流沙上曰濑。濑,浅水也。”湍:急流。
[69]溯:逆流而上。江潭:指汉水边上有水潭处。王逸注:“楚人名渊曰潭。”庾信《枯树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此是说桓温北伐渡汉时,见到十年前赴荆州初任刺史渡汉所种柳树而产生感慨。其地在由建康(今南京)至荆州(驻今江陵)所经汉水边,约在今内方山以南。桓温于永和十二年北伐进军洛阳,其渡汉地点也在汉水下游。汉水以南即汉南,汉水以北为汉北,屈原所说江潭也就在这一带。《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也提到江潭。
[70]狂顾:情绪激动地左右看。南行:沿着通向郢都的路走。
[71]聊:姑且。娱心:慰心。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汉水南通江夏,涉江溯江,则达郢矣。然君不反己,则今之南行,岂真能至郢哉?特姑以快其难归之思耳。”此论颇得诗人之旨。
[72]轸(zhěn)石:重磊的山石。《汉书·司马相如传》:“磐石裖崖,嵚岩倚倾。”颜师古注:“谓重密而累积。”此写山的形貌直是巨石相叠。崴(wēi)嵬(wéi):突兀不平的样子。
[73]蹇(jiǎn):梗阻。吾愿:指看到通向郢都的路。此言山石崔嵬,使我返回郢都的愿望受到阻碍。
[74]超:越过,让过。回:水回旋之处,深渊。《说文·囗部》:“回,转也。从囗中象回转形。”段玉裁注:“渊,回水也,故颜回字子渊。”晋张协《杂诗》十首之九:“重基可拟志,回渊可比心。”“回”、“渊”连用,也可见其义相同。此处“回”应指汉水深处。屈原《涉江》:“淹回水而凝滞。”《天问》:“北至回水,萃何喜?”其义并同。志度:记下渡口之处。志,记。“度”通“渡”。《战国策·赵策二》:“兴师度清河”。《史记·张仪列传》作“渡”。汉以前文献中其例甚多。这句说渡河中让开回水深渊,标记下渡口所在。
[75]隐进:在偏僻之地行进。《广韵》“焮韵”:“隐,隈隐之貌。”“隈隐”也作“隈映”,指在角落处隐蔽。这里是形容在山林荒野中行进。郭沫若《屈原赋今译》注云:“’进‘字与上’蹇吾愿兮‘,失韵,义亦难通,当为’难‘字之误无疑。”可参。
[76]低佪(huái):徘徊。司马相如《大人赋》“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似即用此篇“行隐进”及“低佪夷犹”句意。夷犹:迟疑不前。
[77]北姑:一座上面无草木的石山之名,当在郢都西北。汤炳正《〈九章〉时地管见》云:“’北姑‘当即’北岵‘,’姑‘’岵‘互借耳,乃山无草木之通称,而非一地之专名。《诗·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毛传云:’山无草木曰岵。‘《山海经》’岵‘多作’姑‘。如《北山经》:’南姑射之山,无草木。‘这些’北姑‘、’南姑‘乃由通称变为专名者。’岵‘有时也写作’胡‘。如《东次三经》云:’胡射之山,无草木,多沙石。‘是’岵‘、’姑‘、’胡‘皆为山无草木之通称,故《抽思》篇末之’宿北姑‘也不必强求其确为何地,知为屈原在汉北时曾跋涉经过的地方即可。”其考论甚为精当。又《山海经·海内北经》云:“列姑射在海河州中。”郭璞注:“山名也,山有神人。河州,在海中,河水所经者,《庄子》所谓藐姑射之山也。”袁轲《山海经校注》:“《东次二经》云:’姑射之山,无草木,多水。又南水行三百里,流沙百里,曰北姑射之山,无草木,多石。又南行百里,曰南姑射之山,无草木,多水。‘即此所谓’列‘姑射也。此节与《东次二经》所写情景相合,确当移《海内东经》始妥。”汤、袁二家所引述《山海经》文至当,但遗《东次三经》之“姑逢之山无草木,多金石”。所谓“多金石”即多金属、玉石之矿,属多石中之一类。此“北姑”、“北姑射”之山在北而多石,与“乱辞”开头所说“轸石崴嵬”相合。山上有草覆盖则表面茸茸如翠帷覆盖;如果失去草皮、土壤流失,则岩石磊磊,显得突兀不平。上二句言在此“低徊夷犹”,应是暂宿于北姑之山。
[78]烦冤:烦闷抑郁。瞀(mào):昏乱。容:通“傛”(yǒng),不安的样子。“瞀容”指胸中纷乱,心神不安。
[79]实:确实,真的。沛徂:颠沛奔走。王夫之《通释》云:“心烦容瞀,念今此所行,颠沛无聊也。”以上二句说:确实是在内心烦闷、心神昏乱之中颠沛奔走。
[80]愁叹苦神:忧愁叹息。苦神:劳神、伤神,精神遭到痛苦的折磨。
[81]灵:灵魂或神志。遥思:远远地思念(郢都)。
[82]处幽:处于偏僻深远之地。
[83]行媒:两方之间沟通意见的人。行,行理,也即上文“理弱而媒不通”的“理”。
[84]道思:陈说忧思,与“作颂”并列。王夫之《通释》云:“道,言也。”蒋骥《山带阁注楚辞》:“道思,述其心也。”王邦采《离骚汇订》:“道思,道达其幽思。”诸家之说并是。颂:通“诵”。汪瑗《集解》:“颂,即指此篇之文也。”
[85]自救:自我解脱。
[86]遂:顺遂,如愿。
[87]斯言:这些话,指以上所表白。谁告:向谁说。
评
本篇题曰“抽思”,即理出头绪加以申说,故以回忆为主。从结构上说,用了穿插倒叙的手法。全文可分为5段,开头一段先写作此篇时的境况:秋夜难眠,起视星暗云浮,金风肃杀,因而引起对自己遭遇的回想。当时国君一再发怒,令自己无比忧伤。本想起身到别国去,但看到楚国广大老百姓的痛苦生活,又镇静下来,向君王陈辞辩白。结尾由“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引起下一段。
第二段(包括第二、三自然段)是回忆当初向君王的陈辞及陈辞后的反应。又可分为两层意思,一层是回忆陈辞的内容,共3节。自以前君臣相得、决定为国家富强努力终生说起,言后来国君改变了态度,以一些小人的谄媚、欺君误国之言为是,向诗人无端发怒。第二层说诗人的陈辞辩说君王不予理睬,诗人不能理解当初向君王陈述了那么多道理,何至于全部被忘却?接着表白了自己的心愿。其陈辞肯切之极,沉痛之极。但楚王却似乎只想不经努力而轻易地达到目的。诗人认为这根本不可能。这些内容大约是针对楚怀王十六年秦国答应给楚国商於之地六百里,怀王二十四年秦至楚娶妇,或者也有所承诺,如还上庸之地之类。这一段所述是回忆被放以前事,是本篇主体部分。
第三段“少歌”部分归纳上一部分内容且再次申说,即所谓“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第四段“倡曰”部分照应开头,写自己被放汉北及被放以后的心情,主要表现对郢都的深切思念之情。这部分的心理描写十分感人。其中既用比喻,又有引人悬想的细节描写,如通过梦境来揭示当时的心情等。其所表现的思君、念国之情,可谓淋漓尽致。
第五段为“乱辞”,总结全文之意,而以情节性语言加以表现。因为难以抑制对郢都的思念,希望回到朝廷,因而诗人不由自主地向南走。然而戴罪荒野,他并不能真正回去,只有作此赋以抒发愤懑。
《抽思》在屈原作品中结构最为特殊,前人多不得其要领,因而不能举其中心之意一以贯之,对其诗题同全篇关系的解说也不甚明了。其实,本篇开头由当时的环境引入回忆之后,主要写了诗人被放之前对君王的辩白与劝谏,所谓“抽思”,也是就此而言。
从本篇的结构中也可以看到《离骚》某些部分的雏形。陈辞在本篇中是对怀王的,在《离骚》中变为对帝舜,并由回忆变成了想象,成为屈原创作由现实社会向幻想世界转变的过渡。其末尾“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也同《离骚》陈辞末尾的“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的意思基本一致。 “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和“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在《离骚》中变成了“邅吾导夫昆仑”,“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的描写。
在《离骚》中也能看到有些句子受本篇的影响。如“理弱而媒拙兮”(本篇“理弱而媒不通兮”),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本篇“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等等。
本篇是屈原最早的一篇骚体之作。其青年时代所作《橘颂》中用的是冠词的形式,基本未脱四言或四三言交错诗体的模式。本篇基本上为六言,上句末带语助词“兮”,每句第四字为虚字腰(个别句子因长短变化可能到第三字或第五字),四句为一节。这是屈原所创作的骚体诗或曰骚体赋的基本特征。但本篇的音乐结构特征仍相当突出,直到《惜诵》,屈原才基本上摆脱了音乐的结构框架(有的保留了“乱”),人们所说的“屈赋”或曰骚体赋的格式才完全定型。
屈原在本篇和《思美人》《惜诵》的基础上构思创作了《离骚》。可以说,《离骚》的孕育是发端于《抽思》《思美人》和《惜诵》的。但本篇的影响尚不止此。其“倡曰”部分的细致而成功的心理描写,对后来宋玉的《九辩》有明显的影响,《九辩》中不少精彩的心理描写及通过写景表现心情、烘托气氛的部分,都可以在本篇看到其表现手段的来源。所以,本篇在屈原的创作历史上及先秦辞赋的发展史上,都具有重要意义。
(赵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