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并不是人生最大的损失,虽生犹死才是。”
——卡曾斯
他们是一些重返故土的人,只是那片故土有点特殊,在外人眼里,他们恋恋不舍的家园,有个恐怖的名字——“鬼城”。鬼城不是问题,问题是,她,还有他,他们为什么要回去?
1986年4月26日凌晨,位于乌克兰的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机组发生爆炸,8吨多强辐射物质混合着炙热的石墨残片和核燃料碎片喷涌而出。尘埃随风飘散,致使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许多地区遭到核辐射的污染。方圆30公里内的人随后被政府疏散,至今仍为无人区。爆炸导致乌克兰北部、白俄罗斯南部和俄罗斯布良斯克州等地1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被污染,事故的直接和间接受害者达到900万人。和莫斯科人谈起布良斯克州的时候,他们的印象是“那里的辐射要一千年才能消除”。
核电站30公里内,是被当局划定的“禁居地”。在这里,随处可见残破的居民楼、杂草丛生的院落、废弃的设施和人们匆忙撤离时留下的遗物。由于久无人烟,这里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鬼城”。
根据英国媒体的最新统计,切尔诺贝利核爆炸共释放出4种主要的放射性物质碘131、铯-137、锶-90和钚-239。其中碘131的半衰期很短,造成的影响早已经消退,但铯-137和锶-90的半衰期长达30年,钚-239的半衰期更是长达2.4万年。
也就是说,即便核爆炸已经过去了25年,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废弃地依然不安全,尤其是距离核电站只有2公里的普里皮亚季镇。这里是前往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必经之地,也曾是一个繁华的小镇,人人羡慕,在核电厂工作的人都经过了层层的选拔和培训,待遇也特别好,尖端的科技带给这里的人好的生活,他们也曾为此感到自豪。可是,一夜之间,生活就来了个大逆转。由于当地居民受到的核辐射最为严重,整个城镇废弃至今。
小镇上25年没有固定居民了,以前曾错落有致的楼堂馆所,如今被掩盖在一片树林的深处。并不是小镇建在了丛林中,而是荒废25年后,小镇各处的道路上和楼房空隙间都长出了参天大树。
在一片藤木的缝隙中,在鸟雀孤独的歌唱里,瑞莎能看到小镇的建筑因核爆炸的伤害和侵蚀而破败和荒芜。她在这个小镇出生,爆炸发生时,她还不足周岁。事后,父母带着她慌忙撤离,和这镇上的其他居民一样,屋里的家具、窗台上的衣服和鞋子,全都来不及收拾,那副景象,就像他们随时还会回来一样。事实上,走的时候他们确实被告知三天以后就能回来,但结果是人们丢下一切,一去不返。
后来,在瑞莎20岁那年,她骑着一辆二手摩托车,脖子里挂着一个古董相机,进入禁区,进入她出生的普里皮亚季镇——她只是想来看看,她觉得有必要回来看看。难道还需要其他理由吗?但父母坚决反对,核辐射依然存在,核电厂周围是最强的,公路上很低,但旁边的草丛里又特别高,还绝对不能走进屋子,因为里面聚集的辐射粉尘最多。简直像地雷阵,不知道哪儿就埋着一个。
“这么危险,你想去送死吗?”父亲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是不解,也是担忧,亦是恐惧。瑞莎不是个淘气的孩子,事实上她向来都懂事听话,可是,回到普里皮亚季镇看一看的愿望如此强烈,一开始她自己都吓一大跳。
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造成致癌死亡人数约为9.3万。27万人因此次事故患上癌症;专家称消除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后遗症需800年……甚至,在乌克兰顿涅茨克医院里,她曾亲眼见到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当了24年工程师的维克托?盖达,1986年事故发生后,他还坚持工作了9年。2004年他被诊断患上肠癌。那天,老人撩起病号服,露出异常干瘪的腹部,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瑞莎只看了一眼,就因为不忍而移开了视线。
但是,这一切反而使她回到普里皮亚季镇的念头越发强烈。在瑞莎看来,遗忘切尔诺贝利,对任何人都不是件好事。因为那里有强弱莫测的核辐射,我们就可以一走了之,而不去管究竟谁制造了这一切?难道不正是我们自己吗?难道因为那里充满了死亡,所以我们就可以害怕得避之不及吗?害怕,从来就不是死亡的对手,它一点用都没有,甚至可能在你跟死神的角力中拖后腿。瑞莎这么告诉自己。
那阵子,有一本书使她深深着迷,作者是个叫托马斯?林奇的美国人,他从事着一个阴森的行业——殡葬业。“在我们这个小镇,每年我都要安葬大约两百名死者。”他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故事。
林奇把这世界看作一个马桶,他说:“现代抽水马桶的问题,是过于匆忙地把生活的遗留清除一空。”死亡好像马桶中的秽物,人在如厕后就急于将之冲入下水道,否则它会带来臭味、堵塞,干扰正常的生活。这世界变得忙碌,人们亟待追求物质上的保证,感情变得廉价甚至累赘,死亡是死者的解脱,也是生者的“解脱”——后者急于摆脱尸臭、骨灰保存、墓地选购等种种尴尬与烦琐,实际上是将薄脆如纸的情感推卸得痛痛快快、干干净净。
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在林奇的殡仪馆中有很多多年无人祭奠的骨灰,当林奇通知寄存者准备收取长期保存费时,一天之内所有的骨灰都被领走了。大多数人像对付行李一样把骨灰盒放在汽车后备箱里,只有一位老太太,把自己妹妹的骨灰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系上安全带,好像她还活着一样。
瑞莎喜欢林奇写的这本《殡葬人手记》,就是因为她和作者一样,都强烈反对“死亡带走一切、生者不必为此心存负担”的观点,虽然现在很流行这种价值观。
林奇说:“生命最深刻的意义,即在任何家庭生活中,婴儿诞生、婚礼和我们哀悼的死者之间的联系。”他认为生和死都只有一次,婚礼和孕育可能有多次,但它们都包含了同样的情感。如果只是因为“带来”而歌颂生,却因为“带走”而诅咒死亡的话,那么注定记忆因希望而产生,忘却因恐惧而存在。
生和死是开头与终点,也是一个循环的衔接处,快乐与悲伤也一样,唯其如此,生命才能形成一个完美的圆,才能求得平衡。爱情和死亡为什么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因为一个带来生命,一个终结生命,这是人不可规避的现实。林奇希望建立一个高尔夫球场墓地,一边可以打球,一边可以哀悼死者,看似天方夜谭,其实就是寻得欢乐与悲伤、生与死的共存空间,在其中找到平衡。
切尔诺贝利的核泄漏事故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但因此被废弃的普里皮亚季镇也是她生命开始的地方。人们不应该就此遗忘那次事故带来的伤害,相反要时时反思,更不能因为恐惧死亡,而拒绝正视满目疮痍的小镇。
这就是瑞莎要重返普里皮亚季镇,并拍下大量照片,后来又创办专属网站的理由。其实,当她真正置身“鬼城”时,所有这些计划和想法都被巨大的现实一脚踹开,她被眼前的景象完全震慑住了,只知道不停地按下快门。
那天,她骑着摩托从乌克兰首府基辅北行130多公里后,抵达进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隔离区的必经之地——检查站。这里离核电站有30公里,很多人称这一区域为“死亡区”。成年人被严格限制进入,进入者必须具备合法手续和有效证件,而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则绝对禁止进入。瑞莎原计划“独闯切尔诺贝利”,但是按照规定必须带个导游才能给通行证,所以只好与导游同行。在切尔诺贝利,有些地方的核辐射水平还是比较高的,而导游会跟在游客的身后,告诉游客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不可以去。
那天天很好,阳光明媚,这样的好天气让她觉得“危险”越发的不真实。小镇上的植物疯长,风景很好,她一着迷就有点忘了危险,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在春游。不过,辐射表“滴滴”的叫声还是把她唤回了现实。彼时彼刻的压力触不到摸不着,没有器官上的感觉,完全来自内心,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
虽然4月的阳光很温柔,但照在毫无人烟的小镇街路上,却显得格外刺眼。当时,整个小城就他们两个人,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瑞莎觉得自己就像走在一个生活布景里。街上有废弃的汽车、衣物、箱子,很多家的门都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有什么,但仿佛死神就在里面一样,显得有些阴森。
一栋居民楼窗子是打开的,里面的家具、窗台上的衣服鞋子全都在,可周围爬藤的植物蔓延到窗口。学校教室里的黑板上写着字,桌椅板凳也是整齐的,课桌里甚至还放着学生的课本,黑板上还有老师工整的字迹。
这里的建筑跟苏联的很多建筑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那些学校就像她小时候念书的地方,那些游泳池就像她到过的游泳地方,只是切尔诺贝利的建筑没有窗户,而且是裂痕累累,破败不堪。
瑞莎探头朝街边的一栋小屋里张望,发现斑驳的墙角躺着一个玩具娃娃,掉了一只眼睛,但脸上歪歪地挂着一个防毒面具,是破的。有可能她的小主人不得已丢下她,于是在临走前为她戴上面具,希望她能“逃过一劫”。还有,幼儿园里的小床,满地的玩具,大街上列宁的画像……所有的窗户都开向1986年4月26日那一天,她仿佛走进了那一天,只不过那一天彻底死了。
在一栋高楼的外墙上,瑞莎看到一幅涂鸦,那是一个小孩扭曲的面孔,像是被拖下地狱那一刻的表情,大张的嘴巴和双眼,都是黑洞洞的。她摁下了快门,像完成一种仪式。接着,她把摩托车停在了小镇废弃的游乐场附近,那些设施都还在,只是锈迹斑斑,有些变形的碰碰车安静地停在一大片枯败的落叶中,满是尘土。
在来之前,她从没想过一个地方能是这样的,荒草丛生的景象和原来的生活场景夹杂在一起。后来,在自己的网站上,瑞莎给这个废弃游乐场中的弗雷斯大转轮加了一句描述:“震耳欲聋的寂静。”
最后,她冲到核电厂前面飞快地拍了几张照,心里是真的很害怕,她也没穿什么防辐射服,所以拍完就跑。回去之后冲洗照片,发现好几张都拍模糊了,原来当时自己手抖得厉害。
这大概就是人性吧。即便决心正视死亡,可真正面对那一刻,还是会胆颤。所以,那些“视死如归”的人被我们称作英雄,无论他们为何牺牲,但是与死神对决的这份勇气已经值得称颂。
2010年12月12日,乌克兰紧急情况部部长巴洛加宣布,从2011年起,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地区将对普通游客开放,争取在2011年1月使这种参观成为经常性和系统性的旅游形式。
尽管如此,那里依然是一片禁区,只可以短暂停留,不能长期逗留。参加“切尔诺贝利”一日游线路的导游和游客,都要做好足够的安全措施,携带辐射探测器,并且不能过度靠近4号机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