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漫步
微笑的苹果
陈礼贤/文
那个冬天的下午,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街头,我突然看见一群苹果在微笑。
在这个城市,苹果总是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我一眼就看见了它们。但是一开始,我只是看见前边的水果摊上有一群苹果,没有看见它们脸上的微笑。就像突然在街上碰见某个熟悉的人,还来不及看清他脸上的表情。苹果脸上的微笑,是随后看见的——
“它们来自乡下。”看见那群苹果之后,我忽然这么想,“——也许,它们是从我们村里出来的。”这么一想,我心里就感到一种温暖。我两年前离开我们村子来到这个城市,到现在一直没回去过。成天在城里忙东忙西,我差不多忘了我们乡下那个村庄,那个盛产苹果的村庄。我们村里的苹果树真多,漫山遍岭都是,一到秋天,村里到处弥漫着苹果的香气。苹果的香气把人弄得醉醺醺的,连过路的风都迷了路,整个收获季节,它们一直在苹果林里转着圈子……现在,看见这些从乡村来到城市的苹果——也许它们真是从我们村里来的——好像遇到来自故乡的亲人,觉得很亲切,我感到我的目光一点一点柔和起来,心里一点一点温暖起来……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那群苹果在微笑。笑得脸都红了。
我有些惊诧。我走近去,仔细看着它们。它们簇拥在城市的街头,身子挨着身子,相互取暖,相互芬芳。我看见,它们的确在微笑,笑得脸都红了,是乡下少女那种低头的红。
我也禁不住微笑起来。我把微笑从人群之间的缝隙悄悄传递过去。我们彼此会心地交换着微笑。我和一群同样来自乡下的苹果站在城市的街头,互相凝望着,微笑……仿佛,有一会儿我们还差点笑出声来。
后来,我带着一些苹果往回走。我一路走一路想,它们怎么就笑了呢?在乡下的那么多年里,在城市也有那么多次,我看见过苹果的红,那红跟草莓和桃的红差不多,是一种颜色;我从来没想到它们脸上的红会是一种令人温暖的微笑——笑得泛出红来。它们怎么就笑得脸都红了呢?我想不明白,但是我很高兴,我看见苹果笑得脸都红了,是乡下少女那种低头的红。
这天晚上,我读到一个名叫卢卫平的人写的诗,诗曰:
它们是善良的水果
它们当中最优秀的总是站在最显眼的地方
接受城市的挑选
它们是苹果中的幸运者骄傲者
有多少苹果一生不曾进城
快过年了我从它们中挑选几个最想家的
带回老家让它们去看看
大雪纷飞中白发苍苍的爹娘
我一边读,一边对这个名叫卢卫平的诗人说:兄弟,我们多么幸福,我们都是看见苹果微笑的人。
如果我是木头
唐韵/文
朋友发来一则短信,要我回答:如果我是木头,我愿意是什么。他要我尽快说,然后回复给他。
我就犹豫了。我最怕考试,在限定的时间内做出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可能是不对的,不一定得高分。尤其是,当我给出了一个答案的时候,便意味着我必须放弃其他无数种选择。
这很糟糕。真的,你不觉得吗?如果我是木头,我想做筷子,尝尽天下美食。躺椅就不一定要做了,我本身就是美女,喜欢坐在躺椅上,跷一条腿上来,看报纸。我还想做一节桥,搭在一段水上,可以从这边走到那边,看风景。这是我第一时间里想到的,做一节桥。但我没有立即发给我的朋友,我想再想一想,看看是不是还有别的,更有趣的。
木窗当然是好的,人生的两面,它都给占了。但我想不到那里,因为我不是一个周全的人,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我常常为了实现一点微不足道的理想,丢掉很多别的。至今,仍然记得汪国真的那首诗——《热爱生命》,其中有两句:既然选择的是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不凋谢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用的都是很浅的句子,说的却是极深的话。那么,写到这时,就又想到,如果我是木头,我能是一件礼物吗,一个风铃的坠子,挂在金属下面,给它们悦耳的声音做一个有质感的点缀。
风铃是许多年前喜欢玩的东西。那时候很年轻,因而看重礼物,看重每一段感情。但是现在呢,想问一句,当初的那串风铃还在吗?大家都搬过这么多次家,现在又提倡简约主义,恐怕早扔了吧。
如果我是木头,也许,可以做一把伞的骨。当然是油纸伞的那种,用木头做骨的,不能折迭,撑在江南的雨里,让一个人回家。穿过青山、稻田、雾霭和烟雨蒙蒙,回去坐在堂屋里,拢一盆炭火来,喝着新磨出来的擂茶,然后再说外面的事。
海边用得着木头吗,其实我是喜欢海的。对了,船啊。做一只船,漂洋过海,去看世界,或者,来看你。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此做一个幸福的人,成了所有有梦想的人的誓言,但他自己却死了。他把头搁在枕木上,那木头因为经历了许多机油的浸渍,已经有点儿像金属了。海子因此做了一个幸福的人。
那我做什么呢,如果我是木头。我跟我的朋友说,以后,不要给我出需要选择的题目。
我又不是高考生,我的心灵不需要选择。
大自然从不执着
华韵/文
一位还在夜间部念书的女性朋友最近做了一次感情上的决定,在两位交往的朋友之中,选择了较晚出现的一位。本来,感情上有所选择是平常自然的事,而且,从来也没有这样的定律,保证先出现的人就一定能拥有对方的感情。但是,这些旁观者视若平常的事,对当事者而言,却是一种难言的锥心之痛,要能够舍情,像“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般地潇洒自在,又谈何容易呢?
她告诉我,那位她选择“分手”的朋友,在得知是因为她选择了另一个人之后,对她表白:每天晚上九点到十点,当她下课回家的时刻,他会在她必须经过的巷口等她,如果有一天,她回心转意了。随时可以去找他。
这种故事似曾相识,在每个角落、每个时刻不断地发生,甚至我们自己就曾说过类似的话,做过相近的事。我们往往把这种情况称为“执着”,而且似乎还同情甚至期待这种对于感情的执着。“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爱情,即使我们嘴巴不说,心里面还是多多少少有着想望与憧憬的。
其实,我们不只执着于感情,我们也常要求、砥砺别人必须执着于理想。我们赞美“数十年如一日”的毅力与恒心;也常激励人们为了那“一朝功名”的目标,必须能够坚忍“十年寒窗”的寂寞与辛苦。如果谈得更细微一些,每个人的价值体系里,属个人的执着就更多了,不论是政治立场、人际关系、感情对象,甚至生活习惯,我们一直生活在种种的执着之中。
执着对不对,好不好呢?
我喜欢抬头看云,看云在天空里的种种变化,看云的凝聚与消散。冬天,我常在树下听风吹过树叶间的声音,看叶子随风飘落的姿态。我还喜欢看流动的水,尤其是山间的小溪;我喜欢待在溪旁,静静地听水流的声音,感受水那充满柔软度的律动。
大自然是不执着的。
天空里的水气积聚够了,云便成形;风吹过来了,云便飘动,变化各种不同的样子;风大了,云便消散无踪,一切的变化都顺应自然,毫不坚持某一种形态。冬天来了,叶子该凋零了,它便会落下,没有一点恋栈,没有丝毫不舍。小溪里的水,不断地潺潺流动着,从来不会停留,不会止歇。
因为不坚持,天空的云才能展现万般风貌;因为不恋栈,树木才有春天的新生;因为不停留,小溪才能涓流不息。
原来,大自然如此地丰富多彩与生生不绝,是因为它从不执着啊!
云,就让它随风消散吧;叶,就让它轻巧地落下吧;水,就让它自然地流过吧!大自然的生命韵律,呈现在云,是变化的;呈现在水,是柔软的。而人的执着却是不变的,却是刚强的。如果大自然的蓬勃生机来自它的变化与柔软,那么人对于不变与刚强的坚持,反而是一种害生啊!在人类所建构的现实社会里。或许我们不能说执着是不好的,但是,如果以大自然为无言之师,那么,它似乎在无言之言中,隐隐透露了一些生命自然发展的道理啊!
人有四妻
明达/编译
一个富商有四个妻子。他最爱他的第四位妻子,给她穿华丽衣袍,给她吃美味佳肴。他精心地呵护她,总是给她最好的东西。
他也非常爱他的第三位妻子。他颇以她为荣,总是在朋友面前炫耀她。但是,商人也总是提心吊胆,害怕她可能会跟别的男人跑了。
他也爱他的第二位妻子。她非常体贴,总是很耐心,事实上是商人的知己。不管什么时候商人遇到问题,他总是找第二位妻子,而她总是帮助他走出困境,渡过难关。
商人的第一位妻子是个十分忠诚的伴侣,为看管商人的财富和生意,为照料整个家务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尽管第一位妻子深深地爱着商人,他却不爱她,几乎忽略了她。
一天,商人病了。没过多久,他得知他将不久于人世。想到自己奢华的生活,他不禁自言自语:“现在我有四个妻子在我身边,但是等我死后,将是孤身一人。我该是何等的孤独呀!”
于是,他问第四位妻子:“我最爱你,给你穿最好的衣物,对你最为照顾。现在我快要死了,你会跟随我,给我做伴吗?”“没门儿!”第四位妻子回答,没再说一句话就扬长而去。
她的回答像一把尖刀直插进商人的心脏,悲哀的商人于是问他的第三位妻子:“我这一生是如此的爱你。现在我快死了,你能跟我走,给我做伴吗?”“不!”第三位妻子回答,“这里的生活多美妙!你死后我会再结婚的!”商人的心一沉。变冷了。
于是他问他的第二位妻子:“我总是求助于你,你也总是帮我走出困境。现在我又需要你的帮助了。我死后,你能跟我走,给我做伴吗?”“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帮你了!”第二位妻子回答,“我最多能送你到墓地。”这回答如闪电雷鸣,击垮了商人。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我要随你而去。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商人抬头一看,是他的第一位妻子。她骨瘦如柴,看上去好像是长期营养不良。商人感到莫大的痛苦,说道:“我本应该更好地照顾你!”
事实上,我们在生活中都有四位妻子:
a.第四位妻子是我们的身体。不管我们如何慷慨地花时间和精力让它保持良好形象,我们死时,它便离我们而去。
b.第三位妻子是我们的地位和财富。我们死时,它们都属别人了。
c.第二位妻子是我们的家人和朋友。我们在世时,不管他们和我们是怎样的亲近,他们最多能伴随我们到墓地。
d.第一位妻子实际上是我们的灵魂,在我们追求物质、财富和肉体上的享受时,它常常被忽视。
想到过吗?事实上,不管我们走向哪里,唯一永远和我们相伴的是灵魂。所以现在我们不妨更多地给灵魂以培育,以力量,而不是等到临终之时,悔恨哀叹。
种种可爱
[中国台湾]张晓风/文
好几年前,我想找一个洗衣兼打扫的半工,介绍人找了一位洗衣妇来。“反正你洗完了我家也是去洗别人家的,何不洗完了就替我打扫一下,我会多算钱的。”
她小声地咕哝了一阵,介绍人郑重宣布:“她说她不扫地,因为她的兴趣在洗衣服。”
我起先几乎大笑,但接着不由一凛,原来洗衣服也可以是一个人认真的“兴趣”。
原来即使是在“洗衣”和“扫地”之间,人也要有其一本正经的抉择——有抉择才有自主的尊严。
在一家最大规模的公立医院里,看到一个牌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牌子上这样写着:“禁止停车,违者放气。”
我说不出地喜欢它!
老派的公家机关,总不免摆一下衙门脸,尽是在口气上过官瘾,碰到这种情形,不免要说“违者送警”或“违者法办”。
美国人比较干脆,只有简单的两个大字“No Parking”——“勿停”。
但口气一简单就不免显得太硬。
还是“违者放气”好,不凶霸不懦弱,一点不涉于官方口吻,而且憨直可爱,简直有点孩子气的作风——而且想来这办法绝对有效。
有个朋友姓李,不晓得走路的习惯是偏于内八字或外八字——总之,他的鞋跟老是磨得内外侧不一样厚。
他偶然找到一个鞋匠,他换鞋跟,很奇怪的,那鞋匠注视了一下,居然说:“不用换了。只要把左右互调一下就是了,反正你的两双鞋跟都还有一半是好的!”
朋友大吃一惊,好心劝告他:这样处处替雇客打算,哪里有钱赚?他却也理直气壮:“该赚的才赚,不该赚的就不赚——这块鞋底明明还能用。”
朋友刮目相看,感动不已,嗫嗫嚅嚅地表示要送他一套旧西装,他倒也坦然接受了。
不知为什么,朋友说这故事给我听的时候,我也不觉得陌生,而且真切得有如今天早晨我才看过那老鞋匠似的。
在澄清湖的小山上爬着,爬到顶,有点疑惑不知该走哪一条路回去,问道于路旁的一个老兵。
那人简直不会说话得出奇,他说:“看到路——就走,看到路——就走,再看到路——再走,就到了。”
我心里摇头不已,怎么碰到这么呆的指路人!赌气回头自己走,倒发现那人说的没错,的确是“看到路——就走”,渐渐地,也能咀嚼出一点那人言语中的诗意来,天下事无非如此。“看到路——就走”,哪有什么一定的金科玉律,一部廿五史岂不是有路就走——没有路就开路,原来万物的事理是可以如此简单明了——简单明了得有如呆人的一句呆话。
西谚说,把幸运的人丢到河里,他都能口衔实物而归,我大概也是幸运的人,生活在这座城里,虽也有种种倒霉事,但奇怪的是,我记得住的而且在心中把玩不已的全是这些可爱的片段!这些从生活的渊泽里捞起来的种种不尽的可爱。
花下一低头
舒芜/文
读过龚定庵《世上光阴好》诗后,还有点儿余意。诗的次联云:“静原生智慧,愁亦破鸿蒙。”什么愁?什么鸿蒙?愁如何破鸿蒙?破了怎么就好?
青春少女,天真一片,性别意识还没有觉醒,是谓鸿蒙。不知怎么一来,忽然懂得了春愁,情窦顿开,是谓破鸿蒙。
这不知怎么一来,最美妙,也最灵奇,只有伟大的诗心情眼能够体察。
王国维有《虞美人》一阕云:
金鞭珠弹嬉春日,门户初相识。未能盖涩但娇痴,却立风前散发衬凝脂。近来瞥见都无语,但觉双眉聚。不知何日始工愁,记取那回花下一低头。
我和对门女孩,天天一起挥鞭抛弹,玩得没个够。她一味娇痴,嘻嘻哈哈,风吹乱发,更衬出肤如凝脂。近来少见了,偶然才得一瞥,她总是默然无语,双眉凝聚。哪一天起她有了春愁呢?记得那回花下,她那么一低头,就是那一瞬间那么开始的。
那回花下一低头不易觉察,能够敏锐觉察者,只能是以伟大情眼注视,以伟大诗心关切者。王国维这阕词给龚定庵那句诗做了笺注。
胡适日记上说王国维形貌很丑,看王国维照片的确像个腐儒,可是他内心里是个伟大的情人,继承了龚定庵的诗心情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