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机舱的窗户中再一次俯瞰这座城市。湛蓝的海。红艳的太阳。纯白悠然的云朵。还有那被海水映蓝了的清澈天空。这座充塞着丰富色彩的热带城市,像一只工笔描绘的瓷瓶。每一笔,都光鲜得似要泼出来,却是用灼灼的火烧制在瓶身上,再也不能褪淡下来。
我叹了口气将头靠回座椅,飞机疾速下降的晕眩让我备感不适。邻座的女士好心地问我是否需要帮助,因为我的脸色看起来很糟。我笑笑,摇头说谢谢。
我并非不近人情,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的不适究竟源自何处——是受失重的影响?是因为埋葬于这座城市中的回忆?还是由于,独自旅行的孤独……
我下意识地望了望身边的座椅,那位女士微笑的眼神似乎是某种确诊——我确实只是患了某种恍惚的病,以为自己总能看到一些不会再看到的人。
我不得不再度对着她惨白着脸笑了笑。
一下飞机,手机就接二连三地塞进来一堆短信,那持久的叮哩叮当的提示声吵得旁人对我纷纷侧目。我不好意思地侧过脸,低垂下头去翻看短信。
清一色是方——拨过我电话后的信息提示,还有他自己发的短信。
你在哪儿?
打了你很多电话都找不到你,我很担心!请速回电!
好多天都联系不到你了,我真的很想你!你到底怎么了?
诸如此类。
我在脑海中费力地回忆方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老实说我似乎从来没有仔细地端详过他——自从晓峰离开我以后,我还没有记住哪个男人面孔的习惯,即使那个男人可以称之为我的“现任男友”。
而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我确确实实已经有了这样一位“现任男友”。因为这意味着我必须得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晓峰已经确确实实地离我远去了。
2
原本只是来找寻回忆,又或者说是一种仪式——把过去通通重历一遍,对自己有个交代。于是,便认为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彻底埋葬过去。
但是没想到,回忆尚来不及寻找,却先招徕了一只灌了半杯啤酒的玻璃杯——那个冰冷的家伙“嗖”的一声擦过我耳际,在前方不远处碎裂,发出异样的脆响。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地尖叫。“呀——!”
我惊跳!飞快地站起身。
大片杯盘碗碟如候鸟般集结飞掠而过。人群四散奔逃,不时爆出混乱的尖叫。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一个身着白色长裙、年轻姣好的长发女子正对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张牙舞爪,满嘴的唾沫星子。那滑稽的情形,如同娴静美好的天使突然间中了邪魔……
渐渐地,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天使披头散发,瞪圆了野兽般的眼睛,食指直向那肥老头的脸上戳去,嘴里还歇斯底里地大叫:“姓姜的!你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你没良心!你不是人!……”
我突然间打了个冷战,神经莫名其妙地抽痛起来。似曾相识的场景仿佛借尸还魂的鬼,再度扼住了我的喉咙。
“你疯够了没有?”姜老头爆出怒吼,丰肥的肉挂在脸上轻轻颤抖。
这老头确实已经不年轻了。臃肿的身躯和笨重的啤酒肚透露出肉体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疾速奔跑的迹象。稀稀拉拉的头发掩在头顶。正中一块早已褪尽,正圆圆地反射着屋顶的灯光。一个硕大无朋的酒糟鼻杵在脸部正中,一双细眯的眼睛却透过浮肿的眼皮闪出犀利的光芒。
天使死死盯住他,一边的刘海被风一吹,遮住了大半只眼。
“你说我疯?”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这不是发疯吗?”姜老头鼓起两只眯眯眼。
“呀——!”
顷刻间,天使再度魔性大发。整个人向前扑去,抄起一只凳子就往老头头上砸,嘴里厉声尖叫:“我打死你个老不死的!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人群又是一阵骚乱。适才幸免于难的杯盘桌椅还来不及偷笑,便又纷纷奔向了赴死的旅途。
有人亦步亦趋:“好啦,好啦!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她手提板凳狠狠地一眼横扫过去:“闭上你的嘴!关你屁事!”
人群又一次噤若寒蝉。
姜老头紧咬牙关,伸手直指天使,抖得像根热锅里的油条。
“好!好!你疯!你疯!你最好疯死在这里,别再给我出去丢人现眼!”
说罢,他扭头便走。一只凳子紧随他身后飞出,在离他脚跟不到两寸的地方重重落地。
“嘭”的一声!老头竟头也不回!
“你滚!你滚!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老娘没了你照样活得开开心心!呜……呜……”
哭泣代替了叫骂,愈渐微弱,如同一些飘浮的粉尘。
看客们此时也终敢于聚拢过来,纷纷伸出指头指指点点——这出闹剧显然已成了众人酒足饭饱后的一剂消化良药。
不知道是人群饶有兴味的表情灼痛了我,还是她瘫坐在地像堆烂泥的样子触动了我。我发现自己竟身不由主地向她走了过去。
我在她面前她蹲下来,长久地凝视她。她把脸整个埋进臂弯里,哭得像个小孩。
我的眼底忽然闪现某些温柔的回忆。我想起了某个初遇叮当的夜晚,我也是这样蹲在她面前,对她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
天使抬起头,带泪的眼睛一片茫然。“回去哪里?”
“你住的地方——回去吧!你不该再待在这里。”
“回去?”她微笑,“什么地方是我能够‘回去’的?”
“不管怎么说,”我叹了口气道,“总得先站起来,离开这里——也许可以去其它地方,只要别像怪物似地被人观赏。”
她终于有了些清醒的意识,四下望了望,又笑。
“那么你呢?——为什么要带着一只怪物满街跑?”
我微笑。站起身来看着她的眼睛:“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不说话。默默地站起来,拍了拍裙摆。
3
沿着空旷的马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三亚的夜晚,闷热而潮湿。海风独特的咸腥气味留在我们的皮肤上,毛孔间亮晶晶的,似是一些结晶的盐粒子。
前方的路开阔而虚无,身后灯火阑珊——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仿佛堕入了一个梦境。谁也不跟谁说话。谁也不看谁一眼。
“为什么要帮我?——同情我?”她突然在我身后开口。
我笑,并不回头:“你很值得同情吗?”
她紧赶几步追上我,“那你为什么帮我?”
“可我并不是帮你。我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她立定看着我,忽而又大笑起来。“你很有意思!”她说。
“彼此彼此。”我打量她。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炎炎。你呢?”
“我叫简儿——你从哪儿来?还是……你的家在三亚?”
我笑:“我也希望我在这儿有个家——不过很可惜,我是从上海来的。”
简儿惊呼:“这么巧!我也是从上海来的!哈哈……”
我回头看简儿大笑的眼睛,不禁也笑:“还能喝吗?”
简儿把眼一瞪:“喝!干吗不喝?”
4
买了一打罐装啤酒。我们在路边的护栏上坐了下来。只是眨眼间,地上便多出了几只铁皮罐子,横七竖八地倒在那里。
抬头看了看天空。夜已深沉。天空被大功率的路灯熏烤得微微发红。大块的灰色云朵翻滚着一路向前。
我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简儿问。
“其实……”我说。
“啊?什么?”她看着我。
“你很像我的朋友。”
简儿笑:“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吗?”
我也笑,低头把刘海捋到脑后去。
“那个老……姜——他是……”我艰难地在脑中搜索一个较为合理的名词,“……你老公?”
“就凭他?”简儿瞪大了眼睛,“哼!”
“那你……”
“我么?”
简儿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天空发呆。
我疑心她是快要睡着了,她却又冷不丁开了口:“起初跟着他不过是图他的钱。后来日子久了,人也懒了,觉得找个这样的依靠也还凑合。横竖他比我老,死得也比我早!熬一熬,总有出头之日——何况这样的生活起码衣食无忧,不用担心明天的生活在哪里——人不都这样么?先得解决了吃喝拉撒才有资格去想别的事情——解决不了,一切的理想都是放屁!一辈子背着个大石磨转来转去,临了看看,还是待在原地!白白忙活了几十年,就为了供养自己往死里钻——哼!人活得还不如一头驴!”
我望着她的脸,瓷白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像是能望到内里去,看到那些交错的血管。我无语。想不出来是要赞同,还是要反驳——显然天使也有权力拥有自己的声音,不必每天为臆想的完美而劳碌奔波。
“没想到那家伙诓我——他竟然用那样的话来诓我!他根本不想跟他老婆离婚!妈的,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让我为他虚耗一辈子——他配得起么?”
话已至此,我愈加无言以对,只得兀自低头喝酒。
“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你是一个人来的吗?”简儿审视我。
“对。”
“男朋友呢?你没有男朋友吗?”
我笑,不答反问:“怎么了?很奇怪吗?”
“那倒也不是。”简儿慢慢地别过脸去,“不过一个美女只身旅行,总让人感觉有点特别。”
我将啤酒一气灌进喉咙。把铁罐捏把捏把团成团,用力扔出去,听到它在马路上“啪啦啪啦”滚出老远。
“想听故事吗?”我说。
“看是谁的故事。”简儿说。
“一些渴望幸福的人的故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