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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我们听叮当讲述了发生的故事。
那天的下午,天空特别蓝。叮当说,蓝得就像在学校操场上望见的那样。明媚的阳光洒在头顶。阳光下面跑动着的,是白宇匀称而矫健的身影……
去见他之前,我做了一个梦。叮当微笑着对我们说。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学校的那个小篮球场上。一群孩子围在那里兴奋地张望,伸长了脖子大喊加油。突然,白宇进了一个球。所有人激动得又是跺脚,又是拍掌叫好——白宇一转身,对着人群中的我遥遥挥手。金色的阳光融进他的笑容里,灿烂得让人不忍直视。
叮当抬头对着天空微笑。
这是一个好预兆。她对自己说。今天的阳光与梦境中一样明媚。
她想她会见到白宇的。那个她在某一天突然爱上的白宇。那个说好要带她离开的白宇,眼中总有清澈而坚定的光。
叮当坐在出租车里,仍然抑制不住唇角蔓延的笑意。
她今天特地将自己仔仔细细地打扮了一番。长长的海草般的黑发被高高地束在头顶。公主领的瘦腰白色衬衣,咖啡色丝带系在领口。超短咖啡色百褶裙。特别配了双灵巧的咖啡色短靴,突显出清纯俏皮的模样。
白宇会喜欢她这样的打扮——白宇向来喜欢她这样的打扮!
叮当将双手放在膝盖前。腰背挺得笔直。两手一会儿交差着握在一起,一会儿相互揉搓,一会儿又放到腿上,将百褶裙的边角反过来折一下,再折一下。
换一个姿势。
再换一个姿势。
她能感觉到面上燃着的红晕,而双手却是冰凉,仿佛泡在冰水中般,觉不出一丝温度。
“小姐?小姐?”司机向她招呼,“你到了!”
“哦,是吗?”叮当迟疑着探头往窗外看了看。
“是啊!”司机大声道,“这又没什么好‘捣浆糊的’!”
叮当笑了起来,把车费送到司机手中。“不是这个意思——谢谢你!再见!”
她开门下了车。转身一溜烟儿地跑进楼道里。
身后传来司机一迭连声的吆喝:“喂!喂!小姐,找钱!”
叮当转回身来朝司机快乐地挥手:“谢谢!再见!”
叮当一路带着笑容往上冲。
冲至五楼的时候,她突然间放慢了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叮当默默地数着台阶——踩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她猛然瞥见一颗男人的头颅,从正对楼梯口的大门里伸出来,探头探脑地往右边张望。
叮当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又忍不住朝右面看了看。那边似隐隐有争吵和打斗声传来,却是一点也听不分明。
“先生……”叮当疑惑地开口。
男人似是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瞠着眼睛瞪了叮当一眼。突然“嘭”的一声!一把甩上了房门。
叮当足足愣了有十秒钟,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最后,她决定继续举步往前走。
楼道里一溜排开五户人家。从楼道口一路往右伸展下去。
叮当慢慢地走。一幕不可思议的场景铺开在眼前——除了已然关闭大门的第一户人家,楼道里竟齐刷刷地排列了四颗头颅,其中一扇门里还硬挤了两颗!
叮当往前走——有人瞥见她,便效法前人轰然关上了房门;也有人继续闪闪缩缩地往最里边张望;甚至还有人将房门掩了一道小缝,躲在门背后睁大了黑色的眼珠,神色诡异地向外窥视。
打斗声愈渐清晰。肉体间碰撞的沉闷的“嘭嘭”声,夹杂着不断的“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知有多少东西被带翻在地。
还有谩骂声——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叫嚣:“×××!竟敢来骗我们老大的钱,不想活了!”
“×!也不瞧瞧你那衰样儿!还敢在我们老大面前耍花样,简直找死!”
“就是!找死!”
“找死!……”
叮当依旧往前走,脸色却已经开始渐渐发白,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就快抠破掌心。
心跳不断加速,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每走一步,辛苦便加深一分。502、503、504……
叮当的脸色更加苍白。她停在了一扇虚掩着的红色木门前,外面的防盗铁门胡乱地大敞着,木门正中几个白色数字格外刺眼“505”!
叮当大口地吸气。胸中烧灼般的尖锐痛楚让她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她强制按耐自己,用微颤的手推开了房门。
陈旧的转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黑暗的幕布被拉开,地狱的景象走到面前来。
小小的屋子刚刚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蹂躏,正发出摇摇欲坠的喘息。
所有能够掉落在地的器具皆未能幸免遇难。摔烂的闹钟,砸破的碗碟,断腿的方凳,满地眦着尖牙的碎片和被踏坏的瓶瓶罐罐,甚至还有书籍。辨不清封面的书籍,满是污物与脚印。一些鲜红的血滴,零星地散落其间,像盛开在沼泽深处的妖艳花朵。
首先撞进叮当眼球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长发男子。长长的刘海散落在脸庞间,有如割碎面孔的黑色刀痕。他双眼通红,双手正紧紧地卡住另一个男人的脖颈。
男人背对着叮当,与长发男子纠结在一处。高大的背影,宽阔的肩膀,皱巴巴的白色衬衣上满是血污。
叮当忽地打了个冷战。
一名染了金发的男子手执一根木棍悄悄绕到那男人身后,猛地对准他后脑砸下!
“白宇,小心!”叮当一声惊呼,人已用力撞向金毛男子。
与白宇纠缠在一处的长发男人拎起一双吊梢眼,做了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嘴里骂道:“××!这娘儿们哪儿来的?”
白宇猛然一震,疾速转头!正见金毛被叮当撞了个踉跄,“噔噔噔”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倒在地。
“……叮当?”白宇不能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她。
叮当忽然间笑了起来,眼中噙着晶莹的沮花。
“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白宇……我知道你不会……”
金毛突然一声干嚎,猛地一下从地上弹坐起来,手上和裤子上不知何时多添了几滩新鲜的血污。显然是被地上的某些利物或者碎片割伤了。
他手一伸直指叮当吼道:“臭娘儿们!几时轮到你逞英雄了?妈的!老相好是吧?好!谁要帮他,谁就跟他一块儿死!”
叮当正欲转身躲避,金毛却已经飞身扑到。左手一把扯起她的头发纠在手中,右手立即噼噼啪啪地连扇她十几个嘴巴!
叮当顿觉脑中一片混沌。耳鼓嗡嗡作响。面上的疼痛竟似麻木,而心脏却是炎热,仿佛野火般雄雄烧灼。
她突然一声怪叫,拼命挣扎。手足并用地对着他又踢又抓。
混乱中,金毛哀嚎一声。双手捂住跨下,身体躬成一团,跳着跳着直蹲到了地上。
“××!这×××!”长毛放开了白宇。随手抄起一张椅子,便如饿虎般扑向叮当。
“啪”的一声!椅子的长腿正中叮当太阳穴。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地狱的阴暗翻涌上来,卷走了她的神志。
“叮当——”白宇发了疯似的抢上前去,却被长毛一把拦住。
一记重拳突然挥上来。白宇也终于不支倒地。
“想救她?”长毛眦牙咧嘴地指着白宇叫嚣,“就凭你这×样!都自身难保了,还有什么资格保护身边的女人?”
白宇紧紧咬着牙。内里的痛楚一路翻涌上来,面色一片阴冷,隐隐泛着乌青。全身的骨骼因为过度按耐而发出格格的轻响。摒到极至的痉挛,如电流贯透身体。
突然,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件冰冷的铁器——一声如野兽般嘶裂的怒吼终于破膛而出。白宇一个鲤鱼打挺,抄起那柄泛着寒光的匕首便冲上前去!
“噗”的一声。利刃擦过肉体的沉闷声音,带来潜藏着的被压抑的奇妙快感。潮热而粘稠的液体成细小的柱状激射而出。喷溅的水线沾湿了手背,浸透了手掌,被汗水涩住的手掌与匕首间突然变得润滑而轻盈——不可思议的兴奋。仿佛随时可以抽身离去,高高地飞起来。
一切不复存在,一切皆是空白……
“白宇……”叮当颤抖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啊——!不好啦!杀人啦!杀人啦,不好啦!”金毛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夺门而出。
白宇突然大梦初醒。双手同时放开,一连倒退十几步。
长毛手捂伤口,瞳孔剧烈地收缩。面上一片惨白。刘海依旧乱而模糊,像黑色的帘帐遮掩住表情。唯一看得清晰的,是两片毫无血色的嘴唇。不停地张合着,似有说不尽的话语和留恋,却终究发不出半点声音。
长毛直挺挺向后倒去。“嘭……”
叮当挣扎着爬起来,一下扑到他面前。只见他紧缩的瞳孔正慢慢放开,十指佝偻得恍如鸡爪。身体轻微地抽搐着,嘴唇依旧不停地张合,像一条泛了白肚的鱼。
闪着寒光的匕首仍然插在腹部,大片的鲜血晕染开来。刀刃的根部仍有血珠不断渗出——她知道它仍将延展。不停地延展,像一条奔腾的满溢的河流。
叮当终于落下泪来。一滴,两滴,三滴。那些积压在心头的泪水,仿佛拥堵在坝口的万吨水流,在堤坝的缝隙里偷偷溢出——只要一个机会,它们便会溃堤而出。
可是——她用力咬了下嘴唇,擦了把脸颊,飞快冲到白宇面前。
“白宇?白宇?白宇!”她拼命摇撼他。
“叮……叮当……”白宇颤抖得异常厉害。
“你快走!马上走!”叮当飞快地说,“邻居一定有人报警了,你快走!有多远走多远,永远别再回来!”
“不行!”白宇有些结巴,“是我……是我杀了人……是我……”
“没时间了!”叮当跺脚,“警察也许马上就要到了!你快走!既然杀人的不是我,他们就不会为难我。——你快走!快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叮当……你为什么……”
“别再说废话了!”叮当一咬牙,用力把白宇推出门口。
“快走!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千万……“她忽然哑了嗓子,“不要再回来啊……”
“叮当……”白宇望着她,眼中有泪光。
“走!”
“叮当……”
“走啊——!”叮当嘶声大吼,用尽所有力气关上了房门。
楼道里传来巨大的轰鸣。“嘭”的一声!像平地起了炸雷。然后,一阵脚步跑动的声音。疾速而杂乱地远去了。
叮当背倚着房门,侧耳倾听那仓惶的脚步声,仿佛动听的乐音。
她微笑。听到那乐音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她作了个深呼吸,低下头轻声说:“再见了,白宇!”
然后,她慢慢地走到那具肉身面前。她蹲下来,认真地打量他。
他仰面直挺挺地躺着,脸色异常青白。眼睛睁得很大,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撑得下那扩散的瞳孔。干裂的嘴唇已经停止了之前的张合,像个喇叭似的大敞着,露出一个诡异的黑洞。
衣服上刚刚还在冒着热气的鲜血,现在已没有了那样暖人的温度,唯有刀刃的根部还仍有一些新鲜血浆慢慢渗出。
叮当忽地将手盖了上去。苍白而瘦弱的小手,覆盖在伤口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