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固执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我朝左翻了个身,又朝右翻了个身,这铃声却似乎始终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恨恨地叹了口气,并不睁开眼,只是伸手摸索着抓到了话筒。
“还在睡觉啊?”MAY精神气爽的高音立时侵入耳鼓。
我哼哼了一声,权作回应
“都几点了还在睡!该起了吧?”
“几点了?”我模糊应道。
“都下午两点了!”MAY高叫。
我一惊,却又马上松懈下来,打了个哈欠道:“又怎样?时间对我们有意义么?”
“废话!就算再没事做也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睡觉上面吧?除非……”她“嘿嘿”一笑,“昨晚很累哦……”
“你又想哪儿去了!”
“难道不是吗?”MAY格格地笑,“老情人多年后重聚首,难免是会激情澎湃些。”
我咬牙:“谁说我们是老情人?”
“在我面前还用得着假撇清么?你那点小心思还能满得过我的眼睛?”MAY的笑声隔着话筒一浪一浪传来,潮热的,竟不觉侵袭到我的脸上。
我一时有些羞惭,像是初次做贼被抓似的,心里只是忐忑。“别胡说!他昨天送我到楼下就走了。”
“啊?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太可惜了!”MAY啧啧叹息,“白白错失了一个好机会!”
我干笑了一声:“什么机不机会的!我怎么回事儿,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就是知道才这么说,”MAY收起了玩笑的口吻,“炎炎相信我!我有预感,我觉得这个晓峰应该是能治愈你的一味好药!”
我的心脏突然生生地疼痛起来,像是在那上面挖出了一条长长的弄堂,穿堂的风呼啸而过。被扫过的墙面上只是一片惨白,死了一样的白。
“不!”我说。
“炎炎……”
“我不要他知道!”我坚定地说,“我宁愿死也不要他知道!”
是的,晓峰不能成为我的药!一旦他成了我的药,他便会知道我的病根——那毒血淤结的创口——我宁可死,也不能让他见到!
“好吧,好吧,”MAY叹了口气,“不谈这个了。不过我奉劝你一句,凡事顺其自然吧!别太执着于过去的伤口,它已经伤害了你过去的人生,实在不应该再让它来影响到你未来的路程。”
我强挤出一点笑声:“你说话倒是越来越有诗人的风范了!”
“屁话!懒得跟你说了!”MAY顿了一顿,“哎,你听说了么?”
“什么?”
“叮当准备报复老谈的事。”
“是吗?”我大吸一口凉气,“怎么回事?没听说呀!”
“哦,她刚刚打电话告诉我的。按说那个老谈也是活该!一个有钱,一个有美貌和时间,原本大家各取所需,相安无事也就算了——偏要搞什么结婚的谎话来骗人!明明心里不想离,却要拿那样的谎话来吊人胃口,浪费了叮当多少青春和感情啊!真是个杀千刀的!”
我失笑:“你看起来比叮当还愤怒。”
MAY哼了一声道:”那可不!我最见不得那些手段卑劣的男人了!我要是叮当,早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了!哪儿还能白便宜他活到今天!”
我更觉有趣:“这么说,叮当是接受了你的建议准备宰了他?”
“×!你就知道打岔!”MAY笑骂。
“那到底有什么准备?你倒是说呀!”
“还是让叮当自己跟你说吧!她一会儿一定会打电话给你的——反正是个好主意!”
“是啊?那我可得仔细听听有多好!”
“行啊,你问她呗!”MAY闲闲地打了个哈欠,“被你勾引得懒虫又爬上来了。今天起的早,没睡饱。好了,不跟你扯了,我要补个觉去。睡眠不足,皮肤也要变差的!”
我笑:“就你会保重身体!”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爱自虐,磨到天亮都不睡觉,也不知道干吗呀!”
“行了,行了,睡你的大头觉去!”
“废话!谁稀罕跟你磨叽呢!”MAY那边“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却握着话筒呆呆地出神。
是爱自虐么?也许是吧!——总要望着天边的鱼肚白,心里才开始慢慢安定。喜欢大功率灯泡的强光,喜欢灼灼的日光照遍我的身体——只有那样才感觉安全吧?是的,黑夜让我恐惧,仿佛自己是裸露在砧板上的肉,找不到一丝的屏障来保护自己。
正在胡思乱想,手机却又大声地唱了起来。
一把抓过手机,“叮当”两个大字在屏幕上闪烁。
“在干吗呢?电话老是打不通!“
“哦……”我一时有些口吃,慌忙挂掉了仍抓在手里的电话听筒,“呃……是跟MAY在打电话呢!”
“现在还在打?”
“哦,没有。刚刚打完。正在说你的事呢!”
“MAY这个长舌妇!”叮当笑。
“她不说,你也会说呀!难不成你还打算瞒着我?”我也笑。
“我是想自己来播新闻——没想到被她抢了风头,哈!”
我抿着嘴乐道:“放心!她没完全抢走你的风头,还留了一半爆料的机会给你——她没告诉我,你到底准备怎么做。”
“是吗?算她还有点口德!”
“那就快说说你的惊天大阴谋吧!”我笑。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叮当懒懒地拖长了调调,“我准备坑掉他30万。”
“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说真的?打算怎么做?有把握吗?”
叮当格格地笑了起来:“你一下问了那么多问题,我要怎么回答你?”
“替你紧张呢,别卖关子了,快说!”我真着急了。
“首先,我会以我公司周转为名问他借30万。”
“然后呢?”
“然后蹬了他,一走了之——拍拍屁股关门大吉!”
“为了这事儿就把公司结束了,恐怕你的其他股东不答应吧?”
叮当依旧是那标志性的带着淡淡嘲讽的笑声:“放心!我都计划好了,我会提议跟她们把公司搬到义乌去。反正公司开在这里也赚不了几个钱。上海人个个是人精,骗他们掏几毛钱比直接拿刀抹他们脖子还难!——义乌不错呀!听说那里的人既有钱又好骗!”
“这样的话,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他能借给你吗?他不会笨到对你完全不设防吧?”
“他不借也得借!”叮当恨恨地咬了咬牙,“我跟了他这么久,总共也没从他身上捞到多少油水,又从来没有开口让他帮过什么忙。这一次如果他拒绝,他也知道我是肯定不会再理他了。如果这30万出去转一圈就能留住我的心——这个赌注,他还是愿意下的!而且……我保证他相信自己会赢。输的概率在他脑子里恐怕还不足1%。”
“你牛!”我对着话筒竖起了大拇指,“说明你平时做人实在是很到位!能把个老谈迷得晕头转向那么相信你!哈!”
“是他做人太不到位!否则,我也不会走这一步。”
“可是……把公司搬走就好了吗?万一他起诉你什么的呢?”
“小姐,”叮当笑了起来,“诉讼也是需要成本的!30万的标的,无论是报经济案件还是打官司都还不够看呢!——更何况我不会留下证据给他。”
“你是说借条吗?如果他一定要你写呢?”
“我一定不会让他叫我写!放心,这点本事我还有!”
“好吧,”我叹了口气,“我这也就算是参与策划阴谋的从犯了。将来你跑去义乌,可千万别告诉我你住在哪儿!我怕哪天一不小心就被人威逼利诱,把你给供出来了。”
叮当哈哈大笑:“不会,不会!我知道你比贞德还贞呢!——别担心!就算我去了义乌,我也会一直想念着你们,你们在我心中的地位永远坚如磐石!哈哈哈……”
2
策划一起阴谋有时候是件很酷的事情。
叮当是个庸置疑的女英雄。如果把她放到古代的乱世,她一定就是一位当仁不让的盖世枭雄!
在她向我们坦陈报复计划的一个月后,我们便收到了她庆功晚宴的邀请函——一切如想象当中一般顺利。老谈的30万现在安安静静地躺在叮当的银行账户里。而叮当原来的手机sim卡现在正毫无怨言地躺在她新家的垃圾桶里。
离开一个人,断绝一种生活,拿走一笔用青春和希望换来的赔偿。这一切对于一个没有根的女人来说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想叮当跟我们一样,就是那么一种女人——我常常对自己,对上帝,对所有所有的人说,如果不能给我幸福,那就让我离开。
漂泊是一种本能,像耶稣的十字架,刻在心脏正中的地方。
——也许我会哭。但是不在这里,不是现在。
3
叮当高高地挽起长发,穿上一袭黑色缀亮片细肩带长裙,加白狐皮披肩,配上一双细高跟绑带凉鞋。以非常隆重的形象在外滩三号迎接了我们。
“哇!想要电死人吗?”MAY上来就给了她一个紧紧地大拥抱,“我打赌你今天能迷倒这里所有的男人,亲爱的!”
MAY最近狂迷迷彩装。今天她又穿了件紧身的迷彩背心,深蓝色牛仔裙,黑色长靴,漂亮的白色衬衣在胸前帅气地打了个蝴蝶结。黑色外套被一把丢在了座椅上。
“你也很帅,宝贝儿!”叮当飞过去一个媚眼。
我在旁边作呕吐状。“你们两个!一个迷人,一个很帅,还让不让旁边人活了?”
MAY哈哈笑了起来,走过来抱起我亲了一口,“别吃醋,亲爱的!老天没有亏待你。你比我们两个人都漂亮!”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蓝色牛仔裤和松松垮垮的白色大毛衣,实在看不出来有任何超越之美。我笑着摇了摇头,率先一屁股坐到座椅上。“快叫吃的,我饿了!”
开了一瓶红酒,点了三客牛排。并且很有默契地各点了一份提拉米苏做饭后甜点。
在候餐的时间里,叮当一直扭头望着浦江。(我们坐在外面的露台。)对岸的灯光璀璨如花,映得她的脸一片闪闪烁烁,忽明忽暗。微凉的风吹起她随意散落下来的几缕刘海,凌乱地舞动,像一个人的欲望,张牙舞爪却又纤弱。
叮当是美的。那是一种坚忍的被荆棘刺伤了的美——用鲜血绘出的玫瑰。
“精神不错。”我忽地发神经似的对着叮当讲了这样一句话。
其实我说这话的时候,叮当眼睛下面深深的黑眼圈正像两个黑色音符,从浓浓的粉妆里透出来,在我眼前跳来跳去。
叮当扭回头来看我。她的目光很淡,笑容也很淡,淡得就像江南的湖面上弥散的青黛色水汽。
“是吗?”她说。
“别想太多,亲爱的!”MAY突然说,“这是他欠你的!女人的青春不是钱哪?他既不能给你未来,又消耗了你的青春,你问他索取那么一点点的赔偿是很应该的!”
“我没觉得自己做错,”叮当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有点累,有点失去方向感。”
“千万别这么想!”我说,“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相信总有一个人能给你你想要的未来!”
“是吗?”叮当又笑,“那么,他在哪儿?”
“我经常听老人家说,人的另一半是从一出生开始,老天就给你配好了的——走些弯路没关系!重点是:总有一个人会属于你,或好或坏——错过的就让它错过,因为那根本不是上天要给你的——真正属于你的,躲也躲不掉。”
叮当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恶俗!”
“恶俗的东西未必没有存在的价值。”我说。
“你别理她!她就这样!老爱搞些酸不拉叽、粘粘乎乎的理论出来!”MAY插嘴,“总之你现在就是重获新生!未来还有无限种可能性等着你去发掘!你现在就像一辆永不停歇的列车,可以一直开、开、开——没有无聊的所谓终点,只有沿途不断变幻的风景!随时,随地,随性,永不重复——那多棒!多精彩!简直太刺激了!”
我真的会输给MAY。她像个永不停歇的发动机,总在那里转出超乎常人十二倍的激情和动力。有时候,我真会错误地以为“恋爱”只是一种她发泄那些过盛精力的方式。
说话间,酒菜已经上桌。
叮当率先举起了酒杯:“总之不管怎么说,我要谢谢你们!”
“谢什么?”我说。
“谢谢你们成为我的朋友。”叮当的声音充满了真诚感,“这是我过了这么多年游荡的生活以后,唯一的安慰。”
“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你说过,离开便意味着一种代价。而代价终究会有所报偿——尽管我们现在还看不到我们的报偿,可是我相信这一天终会到来——你一定会得到更多更好的安慰——我们都会!”
MAY看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举起了酒杯:“我什么也不想说了。”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那就什么也别说了!——干杯!”
杯子相碰的声音很好听。“叮”的一声,清清脆脆的,像空气当中某粒粉尘突然碎裂的声响,也像天使的竖琴里发出的一个琴音——代表了温暖和希望的琴音。
4
开了三瓶红酒。讲了五个钟头的话。吹了五个钟头的风。男人、爱情、希望、生活、家乡、未来被我们像放在沙漏瓶里的沙漏一样,翻过来倒过去地说。
男人是牲口、是性兽、是希望、是无赖。
爱情是幻想、是虚无、是绝望、是伤害。
而我们的未来呢?未来是飘荡在这个城市上空的一团雾气,看不透,也摸不着。
然后,有一只长相老实、戴着副金丝边眼镜、西装笔挺的牲口约走了叮当。
他注意了我们很久。费了老半天劲才鼓足勇气走过来问叮当,能不能请她过去他们那桌坐一下,喝一杯。
叮当优雅地站起身,蹦出一个婉转而曼妙的音节:“sure!”
MAY向她抛过去一个飞吻,我则朝她举了举杯。我们俩的肢体语言都解释为:祝你好运!
“看吧?我就说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生很精彩,未来还有无限种可能性等着我们去发掘呢!”待叮当离开后,MAY兴奋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