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叔叔卖掉眼镜配件厂后,就在家里闲着。也不是完全闲着,他马上就承担起家里所有的家务活。以前两个人都做生意的时候,家务活基本是婶婶做。有时叔叔想帮她做,婶婶说,“去去去,你是男人,不要整天围着灶台转。”不由分说地把叔叔推出厨房。现在好了,叔叔把眼镜配件厂卖掉,挑起家务活就理所当然了。做完了家务活后,叔叔就蹲在街边跟人下象棋。叔叔从小喜欢下象棋,稍大一点,还专门买来棋谱研究,办了眼镜配件厂后,他还是喜欢找人下象棋,看见有人下象棋会心痒,腿会软下来,不由自主地靠过去,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他都不嫌弃。结果呢!大多是叔叔被对方将死。不过,输了棋后,叔叔并不气恼,他笑嘻嘻地摸着自己的脑袋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步呢!
对于叔叔这种认命的态度,爸爸很不以为然。他觉得叔叔的人生态度过于消极。爸爸认为,人生一世,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生命不息,脚步不能停。既然生活在信河街,又从事这种行业,就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不能因为碰到挫折就放弃。如果都像叔叔这样,信河街的眼镜行业怎么延续下去?爸爸特意去做了叔叔的思想工作,叫他到眼镜厂来上班。眼镜厂也有他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他可以跟爸爸一起,把这个眼镜厂做下去。
可是,无论爸爸怎么说,叔叔都是微笑地摸着脑袋,对爸爸说:
“我现在这样挺好!”
爸爸问他说:
“现在这样有什么好?”
叔叔说:
“住吃都不用愁。”
爸爸说:
“这样就很好了?”
叔叔又摸了摸脑袋,笑嘻嘻地说:
“还可以下象棋。”
爸爸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失望地走了。
黄中梁能理解爸爸失望的心情。这也是他跟叔叔最大的区别。他们虽然是亲兄弟,但是,他们对待人生的态度却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爸爸虽然谨慎,但他的内心是积极向上的,正因为积极向上,他才会在跨出每一步之前考虑再三,生怕一步走错就无法挽回。可能正是这个原因,他的眼镜厂办了这么多年,没有遇到大的波折,当然,也可能正是这个原因,这几十年来,他的眼镜厂几乎没有大的发展。他当然是想发展的,可发展的过程中是要冒风险的,在风险面前,他又退缩了。不过,难得的是,这么多年来,爸爸并没有因为眼镜厂发展缓慢而气馁。他还是对他从事的行业抱着希望,他是把他从事的行业当做事业来做的。这从他对黄中梁的希望就能够看得出来。而叔叔的性格恰恰相反,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事业做过规划。他办眼镜配件厂是因为爸爸的眼镜厂需要配件,也因为当时信河街所有的眼镜厂需要配件,他就在爸爸的帮助下把眼镜配件厂办起来了。他并没有把眼镜配件厂的未来放在心上。这从他对待客户的心态上就可以看出来,只要碰到他喜欢的客户,或者能够跟他讨价还价的客户,不赚钱的单子他也接,甚至连亏本的单子也接。所以说,在叔叔的内心,眼镜配件厂一直是次要的,他内心里最主要的是对待生活的态度,现在这种在家里煮饭烧菜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在街边跟人下象棋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次金融危机对他来说是一次解脱,他可以借这个机会把眼镜配件厂卖掉,这样,他就有理由过他想过的生活了。
叔叔跟爸爸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叔叔不想过爸爸那种生活,爸爸当然也不能理解叔叔的想法。
站在黄中梁的角度来看,似乎更能够理解爸爸和叔叔的不同。他们最大的区别是:爸爸把眼镜厂当成了生活的全部,而叔叔呢?眼镜配件厂只是他生活的一小部分。他的生活重心不是眼镜配件厂,而在别的地方。具体是什么地方呢?黄中梁一时也说不好,黄中梁觉得叔叔身上有很多看不透的地方,譬如他对待王文龙的态度和行为。
王文龙回到信河街,马上把那幢别墅卖掉,还清拖欠婶婶的五百万货款。
对于王文龙卖别墅的事,婶婶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她已经把所有货款还清了,并且,从二零零九年开始,国内的业务虽然没有进展,国外的订单开始有了回升,特别是东南亚的客户,订单量已经回升到金融危机发生前的百分之七十左右,公司的流动资金也慢慢多起来,婶婶很快就能把银行的贷款还清;再说,王文龙回到信河街的行为本身已经不是一件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事。老实说,刚知道王文龙失踪的消息后,婶婶是担心王文龙回不了信河街的,不是担心王文龙不回来,而是他想回来却回不来,如果王文龙回不来,对于她的打击,比那五百万的货款肯定大得多;还有,如果王文龙卖了别墅,他以后住哪里呢?他在信河街就一点依据也没有了。有别墅在,王文龙起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家的王文龙在信河街是有根的,这样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他的心不会虚。婶婶知道王文龙一定要回信河街的原因,正是这个原因,婶婶才不想让王文龙在信河街受一点的委屈。但是,王文龙根本听不进婶婶的话,他对婶婶说,他在朋友的地下室躲了七个月,曾经想去自首。好几次,他透过地下室的气窗,看见阳光照在草坪上,发出一股暖烘烘的味道,这种味道直往他的鼻子钻,他似乎还能听见小草伸腰的声音,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冲动,觉得这样的日子只要再多过一刻钟,自己就会发疯,他想冲到草地上去,晒一晒阳光,然后打电话让警察来抓。可是,每一次他都忍住了,因为他有一个信念,他要回到信河街,要见到婶婶,要还五百万的货款。如果他一出去,就回不去了,他必须忍住。他找来了一条绳子,把双脚绑起来。他对自己还是有点不放心。现在他终于回到信河街了,也见到婶婶了,怎么能够不还五百万的货款呢?如果不还的话,回来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还,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他身上永远会背着一个包袱,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见王文龙这么说,婶婶知道不能再拦他了。所以,王文龙回来的第二天就去了房屋介绍所,把华侨新村的别墅挂出去卖,第三天就成交了。卖得这么快,是因为王文龙把价钱报低了,按照市场价,他这幢别墅最少可以卖到七百五十万,但王文龙七百万就把它卖掉。他唯一的要求是房款要一次性付清。拿到房款后,王文龙当天就把五百万打进婶婶公司的账户里。
王文龙回到信河街后,一直住在婶婶家。可是,当货款还清后,王文龙似乎没有再住在婶婶家的理由了。他想办的事情已经办完。所以,还清货款的第二天,吃过早饭,王文龙站了起来,对婶婶和叔叔说:
“吃过这顿饭,我就该离开你们家了。”
听见王文龙这么一说,婶婶和叔叔都愣了一下,特别是婶婶,坐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知道王文龙迟早会说出这句话来的,她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当王文龙把这句话说出来时,她还是觉得整个人摇晃了一下,看着王文龙,觉得自己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可是,这时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
王文龙已经换上刚来时穿的衣服。虽然还是夹克,虽然还是牛仔裤,虽然脚上还是黑色的运动鞋。但它们上面的气味和污垢已经没有了,已经被叔叔给消灭了。洗这身衣服时,叔叔动了一点心思,因为衣服上有油渍,一般的洗衣粉没有这个功效。叔叔用的是食盐,他先烧了一桶的热水,在热水里放了一调羹的食盐,当食盐完全融化后,才把衣服放进去,不多久,水面上就漂浮着一层油渍。在盐水里洗过后,叔叔第二遍才用洗衣粉。
王文龙说完后,看了婶婶一眼,又看了叔叔一眼,马上扭过头去,眼睛似乎噙着泪花。
就在王文龙转身要走的时候,叔叔看了婶婶一眼,对王文龙说:
“住下来吧!”
听了叔叔的话后,首先是王文龙愣了一下。接着是婶婶愣了一下。他们两个齐齐转头看着叔叔。叔叔也看了他们一眼,伸手去摸自己的脑袋,对王文龙说:
“出去找房子麻烦,还是住这里吧!”
听了他的话后,这次站起来的是婶婶,她对王文龙说:
“住下来吧!”
说完之后,婶婶又看了叔叔一眼。叔叔也正用眼睛看着她。叔叔被婶婶这么一看,有点不好意思,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脑袋,对站着的王文龙说:
“你住下来,有空可以跟我下象棋!这样,我就不用蹲在街边跟人下了!”
七
王文龙在婶婶家住下来后,碰到了两个大问题:第一个是身份问题。王文龙已经不是信河街的人。他在信河街没有户口。他以前购买华侨新村的别墅,用的是婶婶的名字。他偷渡回到信河街,在法律上叫非法入境,按照法律的规定,是要被遣送出境的。不过,信河街认识王文龙的警察,在路上碰见他,都很客气地跟他打招呼,没有把他当外人;第二个也是身份问题。他在婶婶家里充当的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信河街的人很好奇他们三个人的关系,不过,大家似乎都认可他们的关系。婶婶对王文龙有情有意,这样的人应该受到宽容优待;叔叔更好,他不仅有善良的心,更有博大的胸怀,他的行为令人钦佩;王文龙就更不用说了,他从西班牙偷渡回来还货款的行为,应该受到所有人的敬重。没有人对他们三个人的关系提出质疑,也没有人贸然去打探他们的生活。
只有黄中梁经常去他们家。一开始,黄中梁对王文龙介入叔叔和婶婶的生活有点担心。黄中梁发现一个细节:回到信河街后,王文龙从来不对外人提西班牙的事,更不提西班牙合伙人的名字。黄中梁想不懂他为什么要躲避这个话题。最主要的是,黄中梁担心他的介入,会对叔叔和婶婶的生活造成伤害。
但是,黄中梁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没有看出王文龙对叔叔和婶婶的生活造成什么伤害,相反,王文龙的加入,使他们的家庭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暖意。
王文龙这时已经恢复了以前的习惯,他的头发又剪回了杨梅头,不同的是,他以前每隔三天去一趟理发店,现在是买了“推子”,每隔三天,对着镜子自己理。他还是喜欢穿皮鞋,无论出不出家门,每天都会用皮鞋油擦一次皮鞋,一定要把皮鞋擦得发亮才肯停手。穿衣服倒是比以前随便了,不穿白西装了,但他无论穿什么衣服,总是很干净,穿之前总要用熨斗熨平。他的眼睛总是眯着,仿佛总在微笑着。
王文龙在信河街居留下来后,曾经有好几家眼镜贸易公司来找他,有的是请他去做职业经理人,有的是请他去入股。王文龙做了多年的眼镜贸易,行情很懂,又在西班牙呆了那么多年,对欧洲的贸易情况非常熟悉,不可能在信河街找出一个比他更合适做眼镜贸易的人了;更重要的是,如果能请到王文龙,对公司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广告;更更重要的是,大家通过王文龙的行为,看出了他内心的坚持,跟他合伙做生意是最放心的。但是,王文龙谢绝了所有邀请,最后选择了婶婶的贸易公司。他能来婶婶的公司,婶婶当然是举双手欢迎,她准备让王文龙当公司的总经理。但王文龙对婶婶说,我什么职位也不要,就做一个跑单员。
王文龙到婶婶的贸易公司上班后,确实起到了比较好的广告效应,很多外商都知道王文龙的事迹,特别是西班牙的商人,好像是为了补偿王文龙,他们到信河街后,特意找上门来谈业务。
无论是其他国家的商人还是西班牙的商人,只要找上门来,总能够看见王文龙的笑容,也总能够喝到王文龙泡的人参乌龙茶。无论最后有没有做成生意,王文龙的笑容都不会变,茶杯也一直冒着热气。有的外商可能是出于关心,偶尔会问起他在西班牙的事,只要他们问起,王文龙就会举起手中的茶杯,微笑着说,喝茶,我们喝茶。
接下外商的单子后,王文龙还是会跟眼镜厂签订合同,签完合同后,王文龙就蹲在眼镜厂里,成了眼镜厂里的监工,跟眼镜厂的工人生活在一起。他每一天都会去一趟眼镜厂,给工人带些饮料和面包,让他们当点心吃。但是,无论在眼镜厂呆到多迟,他都会赶回家睡觉。工人们听说过王文龙的事迹,对他下的单子,做得格外用心。
王文龙去黄中梁爸爸的眼镜厂比较多,所以,一段时间后,黄中梁惊奇地发现,爸爸对王文龙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见到王文龙,会主动跟他打招呼,会亲自泡一杯人参乌龙茶,双手端给王文龙,说,“王老师,您喝茶。”黄中梁知道,爸爸态度的转变,肯定不是因为王文龙把单子下给他的眼镜厂,爸爸其实是个很骄傲的人,他从来不巴结人,从来不叫别人“老师”,也不主动跟别人打招呼,更没有主动给人泡过人参乌龙茶。他给王文龙泡茶,说明他内心对王文龙的尊重。爸爸就是这样的人,内心的话不会说出来。
黄中梁比较喜欢做的一件事是去他们家吃晚饭。叔叔把生活的重心都转移到做家务上来后,做得尽心尽职,为了使烹饪技术更具系统性,叔叔还报名参加了信河街餐饮协会主办的瓯菜烹饪培训班,每天下午都去,整整学习了一个月。还拿到了结业证书。还有一个细节,吃饭的时候,婶婶喜欢夹菜给他们。她先夹一箸给叔叔,接着马上夹一箸给王文龙。第二次是先给王文龙夹,接着马上夹一箸给叔叔。婶婶一夹,叔叔和王文龙就主动地拿碗去接,接到时,就看婶婶一眼,脸上的笑容就荡开来了。不过,叔叔和王文龙从来没有主动给婶婶夹过菜,他们只是鼓励婶婶说,“你也吃啊!”黄中梁到他们家吃饭时,婶婶也会给他夹菜,叔叔偶尔也会给他夹菜,王文龙没有给他夹过菜,但会把黄中梁最喜欢吃的那盘菜移到他面前。
吃饭的次数去得多了,黄中梁还发现他们家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们三个人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圈。三个人中,叔叔有点怕婶婶。说怕不准确,应该是叔叔更在乎婶婶一些,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首先想到的是婶婶,会先拿眼睛去看她,征询她的意见。婶婶的心里似乎更在乎王文龙一些,无论是贸易公司里的事,还是家里的事,首先拿眼睛去看王文龙,征求他的意见。而王文龙呢!无论是贸易公司还是家里有什么事,他首先拿眼睛看叔叔。所以,他们家里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吃完晚饭,叔叔在计划明天的早餐,他先排了两个方案:一个方案是吃筒面,佐料有香菇、肉糜、豆芽等;另一个方案是蒸面包,汤是叔叔做的敲鱼汤。他拿眼睛看着婶婶,说:
“筱娜,你觉得哪一个好?”
婶婶想了一下,转头去看王文龙,说:
“你说呢?”
王文龙的眼睛马上就转到叔叔脸上,看着他说:
“我觉得都好,你定一个就是了。”
叔叔见他们这么说,就说:
“那我就决定蒸面包了!”
王文龙和婶婶异口同声地说:
“好!”
说完之后,三个人相互看一下,会心地抿了抿嘴唇。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三个月,有一天,黄一别从西班牙打来电话,她告诉黄中梁,跟王文龙合伙做生意的西班牙合伙人被警方抓住了。他一直生活在马德里。警方在侦破的过程发现,在王文龙当这个公司的法人代表之前,公司的资产已经被西班牙合伙人转移走了。王文龙也是一个受害者。所以,抓住那个合伙人后,警方同时宣布取消对王文龙的通缉。也就是说,王文龙这时可以回西班牙了。
黄中梁不是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在这之前,黄一别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叔叔,叔叔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婶婶和王文龙。婶婶听了之后,觉得王文龙应该马上去西班牙,西班牙合伙人抓住后,他可以拿回应得的那一部分钱。其实,黄一别已经告诉黄中梁,王文龙即使回西班牙,也拿不回他应得的那些钱,他的别墅也已易主,当地政府宣布他公司破产后,把属于他的所有财产统一拍卖,用拍卖所得的钱来还银行的欠款。最主要的是,西班牙合伙人虽然被抓住,他却把绝大部分的钱转移到了美国。钱已经追不回来了。
王文龙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又过了三个月,王文龙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主动向信河街的警方投案,警方把他“遣送”回了西班牙。
在这之前,王文龙曾经想放弃西班牙国籍,重新回来当一个信河街人。但他了解到,像他这种情况,信河街从来没有碰到过,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被“遣送”回西班牙,然后再申请回来探亲。探亲是有期限的,一般是半年,可以延期半年。也就是说,他每一次在信河街可以住一年,一年之后,他还是要回一趟西班牙,重新办一次探亲申请。王文龙还了解到另外一种可能,如果他和信河街某个女人结婚,就可以申请长期居留在信河街。这件事王文龙对谁也没有说。
到西班牙后,王文龙主要办了四件事:一是去见了黄一别;二是去拜访了曾经收留他的朋友;三是走访了原来生意上的一些朋友;第四件事是带着一大包的顶级人参乌龙茶,去监狱探望了合伙人,合伙人感到很意外,握着王文龙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王文龙对他说,“以后有机会,欢迎来信河街。”
拿到探亲的批复后,王文龙买了当天的机票,飞回了信河街。
王文龙离开信河街这段时间,家里只剩下叔叔和婶婶两个人,叔叔还是每天晚上计划第二天早上的饭菜。他还是每天把方案排好后征询婶婶的意见,说:
“筱娜,你觉得哪一个好?”
婶婶想了一下,转过头去,刚要开口,发现边上的位置是空的,她脸上的表情停顿了一下,对叔叔说:
“我觉得都好,你定一个就是了。”
吃饭时,婶婶还是会给叔叔夹菜,夹给叔叔后,她马上又会再夹一箸,可是,她一转头,发现边上的位置是空的。
叔叔听见她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叔叔还发现,这段时间里,婶婶的脸色比平时暗一些,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叔叔觉得自己可能是受了她情绪的影响,有一种想哭的欲望。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想哭的感觉了。
一个月后的那个傍晚,叔叔和婶婶正在家里吃晚饭,王文龙跨进了家门。叔叔发现,婶婶的脸色突然变得绯红起来,说话的声调变了,尾音拉长了,还带有一点颤音。声音变得有力气了。
叔叔心里一阵轻松,他发现,自己心里那种想哭的感觉跑得无影无踪了。
八
二零一零年一月份,黄中梁从爸爸的眼镜厂出来,筹办自己的眼镜厂。
黄中梁为什么要出来办眼镜厂呢?这里面有四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爸爸。爸爸还是不放心他。黄中梁能够理解爸爸的心态,金融危机还没有过去,眼镜厂的情况刚有点好转,按照爸爸的性格,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把眼镜厂交给他来管理。所以,黄中梁有了自立门户的心思。不过,黄中梁可以对天发誓,他这么做没有跟爸爸赌气的成分。他这么做,是因为他发现,几乎所有信河街的眼镜厂都是在给别人做贴牌加工,而且,主要是给外国人做贴牌加工,利润低,风险高,他想办一家生产自己牌子的眼镜厂,他不但要把利润提上去,而且要把命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黄中梁把这个想法跟爸爸说过,爸爸听了之后,看了他一会儿,什么话也没有说;第二个原因是黄一别。黄一别告诉黄中梁,她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跟她的导师调查了中国商品在西班牙的现状,其中就有中国眼镜在西班牙的现状。通过调查,她发现,西班牙市场上大部分的眼镜都是信河街生产的,一副信河街生产的眼镜,到了西班牙后,贴上西班牙的牌子,可以卖两百欧元,而信河街眼镜厂一副眼镜的出厂价是二十元人民币。中间竟有一百倍的差价。黄一别问黄中梁,为什么我们不能生产出自己的牌子呢?我们把自己牌子的眼镜直接卖到西班牙,不要说卖两百欧元,就是卖一百欧元,也是五十倍的利润啊!黄一别的想法跟他不谋而合。黄中梁跟黄一别商量,成立一家眼镜厂,生产自己牌子的眼镜,名字就叫“中梁”。而黄一别呢!毕业以后留在西班牙,组建一家眼镜销售公司,专门推销黄中梁生产的眼镜。黄中梁还跟黄一别说好了,无论是信河街的眼镜厂还是西班牙的眼镜销售公司,都是两个人合股,股份都是对半分,信河街眼镜厂的法人代表是黄中梁,西班牙眼镜销售公司的法人代表是黄一别;第三个原因是婶婶。婶婶支持黄中梁跟黄一别的想法。在这之前,婶婶曾经尝试着拓展国内的眼镜市场。没有成功。婶婶发现,把信河街生产的眼镜拿出去跟广州、深圳生产的眼镜比,在质量上,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可以打一个比方,如果广州、深圳生产的眼镜是一双真正牛皮制作的皮鞋的话,信河街生产的眼镜就是一双人造革的皮鞋。婶婶说,为什么信河街眼镜的质量这么差呢?因为信河街眼镜价格便宜。为什么信河街眼镜的价格这么便宜呢?因为信河街眼镜都是贴牌加工,没有自己的牌子。如果有了自己的牌子,就会有一种荣誉感,就会倾尽全力把质量抓上来,只要质量上来,价格也就能够跟着上来。所以,婶婶听说黄中梁跟黄一别想创办自己牌子的眼镜厂后,特意跑来找黄中梁,她说,我可以给你们两个方面的支持,一是资金上的支持,你们需要多少钱跟我说;二是销售上的支持,只要你们生产出质量上乘的眼镜,我一定帮你们推向全国市场;第四个原因是王文龙。让黄中梁没有想到的是,眼镜厂办起来不久,有一天下午,王文龙来到工厂,把一张两百万的银行存折交给他,他对黄中梁说,可以算我借给你和黄一别的,也可以算我对你们的投资,如果你们的眼镜厂没有赚到钱,这两百万元可以不用还,如果你们的眼镜厂赚了钱,可以算一点利息给我,也可以分给我一点小股份。说完之后,王文龙就走了。那天晚上,黄中梁把王文龙送钱的事跟黄一别说,他想征求黄一别的意见,黄一别听完之后,毫不犹豫地说,让我干爹入股。黄一别的回答跟黄中梁的想法是一样的,不过,黄中梁内心还是有一点犹豫,他知道,这两百万可能是王文龙所有的财产。这是他的养老金。如果眼镜厂办不成功,把他的养老金赔进去怎么办?然而,这种犹豫很快就被黄中梁打消了,他这时觉得身上更多的是信心和责任,他相信能够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他从王文龙的行为感受到了一种鼓舞,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暗暗地推着他,让他朝着设定的目标前进。
当然,暗暗给黄中梁力量的还有爸爸,在黄中梁的眼镜厂开工之前,爸爸从银行里取出一百五十万交给他。除此之外,爸爸几乎每天来一趟眼镜厂,他甚至把自己眼镜厂技术最好的几个工人转让给黄中梁。他知道黄中梁于眼镜行业还是外行,很多方面需要有人在背后提醒和把关。反倒是黄中梁,觉得有点对不起爸爸。这个时候,黄中梁更能够感觉到爸爸的衰老和无助。黄中梁本来是应该帮助他的,他已经战战兢兢地办了这么多年的眼镜厂,可以说是身心俱疲,在他的内心里,一定很希望黄中梁能够接过他的班,这样,他一生努力的事业有了一个延续,能够轻松地渡过下半辈子。可是,黄中梁现在不但不能帮上他的忙,反而要他时时刻刻地担心,他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而黄中梁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能放心吗?但是,爸爸从一开始就没有对黄中梁说过一句反对的话,黄中梁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以他的性格,能让黄中梁冒这么大的风险,有点出人意料。
黄中梁的眼镜厂也是王文龙经常来的地方。只要路过这里,他必定进来看看。他一来,就到各个车间去。在车间里,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话。如果有什么话,他也只在事后跟黄中梁提一下,譬如他会提醒黄中梁增加抛光车间的通风,因为抛光车间的环境污染是最严重的。只要他一提醒,黄中梁马上照办。他从来没有当面说过表扬黄中梁的话。然而,黄中梁听婶婶说,王文龙在背后夸过他,说他有抱负,做事有责任心。黄中梁听了之后,心里高兴了好一阵。但是黄中梁知道,他的路才刚刚开始,他的眼镜厂从二零一零年一月份开始筹建,三月份正式开工,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业务量稳步上升。不过,黄中梁知道,现在远远不到高兴的时候,眼镜厂目前接的基本上还是国外订单,都是婶婶和王文龙帮他拉的业务,他们向所有的外商推介黄中梁的眼镜。做过眼镜生意的人都知道,国外的订单相对容易接,真正的考验是国内市场。必须说一句老实话,在国内市场,黄中梁觉得自己眼镜厂生产的眼镜质量还处于下游,黄中梁去广州和深圳的眼镜厂考察过,也认真研究过他们的眼镜,无论是在外型设计还是内在质量,都是稍逊一筹。不过,黄中梁没有气馁,因为黄中梁背后站着王文龙、婶婶、叔叔、爸爸和黄一别。他们是黄中梁坚实的后盾。当然,黄中梁对国外市场的探索还没有真正开始,黄一别刚刚毕业,那边的工作才起步,但黄中梁相信黄一别,她有想法,有决心,更重要的是,她是信河街走出去的人,她一定能够在西班牙把他们的眼镜牌子打响。黄中梁现在要做的是把眼镜厂管理好,只要生产出真正让广州和深圳同行信服的眼镜来,国内市场一定能够拓展开来,到那时,黄一别就能够把他们生产的眼镜卖给世界上的任何人。
二零一零年下半年,王文龙来眼镜厂的次数渐少。也很少出来走动。他能去的地方,一个是婶婶的公司,一个是眼镜厂,还有一个地方就是家里。黄中梁知道,他经常去的还有一个地方,那就是信河街的邮局,每隔两个月,他会去一趟邮局,邮寄一包顶级人参乌龙茶去西班牙。对于王文龙这个怪异的行为,黄中梁一开始不能理解,无论怎么说,都是西班牙合伙人伤害了他,他不追究西班牙合伙人的责任,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没有必要再给他邮寄顶级人参乌龙茶,他想不明白王文龙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一次,黄中梁去他们家里吃晚饭,吃完之后,坐在客厅里聊天,黄中梁问起了这个问题,王文龙听了他的提问后,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过了很久,才慢悠悠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他,我现在怎么能坐在这里呢!黄中梁听了之后,觉得王文龙这种语气好生耳熟,他想了一下,马上就想起来了,那是叔叔的语气。
王文龙没有来眼镜厂,黄中梁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了。每过一段时间,黄中梁会想起他,所以,只要能抽出时间来,黄中梁就会去家里看他,好几次去家里时,黄中梁看见他和叔叔在下象棋。他看见黄中梁后,抬头微微笑一下,又低头看着棋盘。叔叔用眼睛瞥了黄中梁一下,伸手去摸自己的脑袋,然后摇摇手说:
“你看看可以,但不要说话啊!我快把他的老帅吃掉了!”
黄中梁伸头看了一会儿,很快就看出眉目来了,尽管叔叔在进攻,局面上也占着优势,但王文龙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神态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