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纷扬里,玉真冲出房间去,循着那一脉笛声,去寻找心中挂念的人。
月色重闱,九转宫阙,纵然天地浩大,她却被拘囿在朱墙之内!几番奔突,终是找不到准确的方向,重重宫门、亮甲铁戈的金吾卫更是踏碎了玉真满心的欢喜。
终是,不能得见!
玉真却哪里肯甘休,扯了青衣的裙摆便寻着宫中最高的楼阁奔过去。纵然不能出宫去,至少可以登高一观,遥遥望着那笛声所来的方向,方能压得住心底这股子蒸腾而起的渴念……
渴念。这一生不知父母为谁,不知故乡何处,便始终隔着一股子修道之人的清冷,始终不辨渴念为何样的感觉。却没想到,终是逃不开,到了这一刻,还是懂了。
大明宫最高的大殿乃是含元殿。含元殿两旁各有高高的楼阙,分明命名为“栖凤”与“翔鸾”,雪夜之中望去,正像是追随在含元殿这一如龙抬头的巨大宫殿两旁的两只飞凤。龙凤齐飞,天下和合,只是可惜她自己终是缺了一对翅膀,飞不出那高高的宫墙去。
疾步奔上翔鸾阁去,玉真也顾不得值守的金吾卫们面面相觑的惊讶,便攀着那汉白玉雕了莲苞的栏杆,极目望出宫墙去,努力望向宫城外的天地。
这一刻,玉真倒是心中暗自感谢李隆基。如果没有他这些日子来似有意似无意的恩宠,那一班值守的金吾卫又怎么会不敢拦着她,任她攀上了翔鸾阁来?含元殿乃是皇帝办理国事的大殿,又岂是她一个普通的女道士说上便能上得?
遥遥天地,飘摇飞雪。整个长安城都已被笼罩在宁静的夜色里,只有雪花漫舞,天地寂静。
没有灯光。长安城有宵禁,到了时间所有的灯火都会熄灭,唯有金吾卫的蹄声踏响在夜色里,隐隐,扬起空荡的回声。
唯有,天地之间那一脉轻灵笛声,与飞雪旋转而舞,缠缠相绕,共效于飞,辗转而来。
“阿九,你究竟在哪里啊?”玉真在心底无声地呼唤。天地寂寞,她多想看一眼他纯白的身影!
翔鸾阁上本是楼高风大,玉真青衣猎猎着,似乎随时被风托起,吹入苍穹去。她此时才省得,自己出来得太急,竟然连一件长褛都没穿,便这样傻傻地奔了出来。
有风,带着旋转急急而起,扰动玉真身畔的积雪,旋起遮天蔽地的纱帐,环绕在玉真的周身。
狂风肆虐之中,耳中本应该有杂沓之声才是,却——玉真只听得见耳中只有轻弦颤动一般的静笑:“傻瓜,穿了这么少出来,虽是身形更显玲珑,可,却会让我心疼啊。”
玉真惊住,全然顾不得飞雪绕身,她惊得四处去找那声音。
兜转住她周身的雪却丝毫都不寒冷,渐渐锁紧包围,直到——裹住她的周身……
玉真的泪终于落了下来。是雪裹住了她的周身,更是——一个纯白的身影抱紧了她……
“阿九,真的是你?”天地之间仿佛都是虚空,她却感受得到他的温度,闻得到他的气息。
有颤抖的笑传在耳中,“要怎样,你才敢相信?”微微一顿,叹息漾开,“便这样吧,不是我欺负你,是要你感受到我的存在。”
有灼热的唇蛮横地覆下,仿佛隔着虚空,执着地挑开她的唇瓣,贪婪地占据她唇中每一寸,极致地吮.吸……
是该抗拒的,对吗?可是——如果抗拒了便更不敢确信他就在她身畔。玉真知道自己疯了,却只能顺着自己的心,主动含住他灼热的舌尖,主动去寻找他唇瓣的线条……只有这一点的牵连,她当然要紧紧握住!
“天,你个小坏蛋……你想让我,在这里便要了你?!”重莲叹息悠长而又无奈,只能再颤抖着加深这个吻。
天地飞雪,夜风寒凉,这一刻却都已经成了隔世的清寒,与他们无关!
重莲平抑着喘息,挽了玉真的手,“来!”
玉真尚未明其意,待得周身飞雪俨然化作飞翼,托承着她缓缓向上飞翔,她这才意识到,竟然是重莲带着她在飞!
千山飞雪,万径阡陌,长安城渐渐在她眼中化作小小的平面,仿佛舆图的立体呈现,坊市仿似棋盘纵横。
玉真忍不住轻声惊呼,脚底已经踏住含元殿上琉璃瓦,发出轻轻的脆响。重莲笑,现身揽了玉真跃上含元殿之上重檐庑殿顶,落于金顶之上,遥看万里江山。
玉真惊住。轻雪初定,一轮圆月从云后渐渐露出,清月净雪,这一片江山便如玉砌粉琢。曾有的雄浑已然落定,浩大的城市全然笼罩于宁谧。天地清辉,万里静幽。让人心底有莫名的雄心,却也有难以名状的惆怅。
重莲微笑,“懂了吗?这就是位于人上的心情。有驾驭的快乐,却也有孤寂的寒凉。”
玉真垂下眼帘来,“你在跟我说皇上?”
重莲笑,没有作答。
玉真敏.感地颤抖起来,“难道,你也与他们一样,劝我接受皇上?真的便做了那个杨玉环,就此将替身变作真身?”
玉真知道自己不该激动,却还是在这一刻含了泪,“也是,阿九,我承认你这个法子其实是最好的。我若从了皇上,他便不会再心中对你有芥蒂,反而可能因为我的存在而越发地信任你、宠幸你。”
玉真别过脸去,本是揽住重莲腰的手松开,任凭高高的流风扯起她的青衣,仿佛有悲伤胀满,“我真是傻。阿九,你早早便在蜀地‘邂逅’了我,其实根本就不是巧合,对吗?就算皇上是派你出宫追寻太子,可是你一路护了我入京而来,其实也更是首功一件呢!”
玉真脑海里不禁回想起高力士当初找到她时,那片天下煌煌的大乱。显然李隆基为了找到她,已然动用了全国最重要的力量,那么第一个找到她的人,自然会是重大的贡献。
一直不懂为何重莲一路上死皮赖脸地也要跟在她身边,原以为是情意所在,原来不过是——奇货可居!
玉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高空风寒,她又穿着单薄,仅此而已——她要推开心中那股寒凉的绝望,推开重莲有可能带给她的影响!
不,不要……不要是因为情感,不要是因为心里已经——爱了他!
唯有希望重,才会失望疼。她不要疼,她不要承认自己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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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初时想要找到你,我是存了自己的私心。别忘了我是司天监,我能观天象、掌握即将发生的未来。我看到即将有一个女子出现在皇上的身边,我看到她将左右大唐的未来,所以我当然想要早一步找到她,希望能够在她那里添加了我的影响力。只是我没想到……”
重莲的嗓音静静缥缈,像是月色下随风轻舞的雪花,“只是我没想到,这个女子竟然是你。你的命格奇特,纵然是我,当年竟然也看不到你的未来,更想不到你竟然会有今日的命运……”
重莲难过地垂下头来,“初时见你,我自己也还是懵懂,不知道自己心底的这片感情是什么。虽然我自己本是荒唐人,这多年来也频涉花丛,但是我尚不知心动为何物。以为是狐族本身的贪婪,你也知道你身有异香,更是天生妩.媚,我承认我想狩猎你……但是渐渐的我已经知道,全然不是。我竟然想方设法得到你,明知道会因此而跟李隆基翻脸,却也想要留住你!”
重莲的眸光沉重下来,“我只觉,你本该是独属于我的,我绝不将你让给任何人!皇权不行,就算天命我亦不管!媚媚,你只是我的……到那时我才忽地醒觉,媚媚,我对你的感情,早已不同……”
玉真咬住唇,忍不住回首望他。大殿金顶之上,仿佛天地之间唯有他白衣飘逸的身影。
他狭长的眸子里潋着月光雪色,毫不躲闪地独独望着她。有痛楚流溢,却也更有——深沉的情感。
“媚媚,我已经不可能放开你。不管这将是何样的代价。”
玉真难过地别过头去,望太液池方向潋滟起的一片水光。
她在做什么呢?她在跟他抱怨,她将他推到了边缘,她迫着他说出了心底这番话——可这些,又哪里是她能够承受得起的?
纵然是同时面对着李隆基与他,她恐怕宁愿选择李隆基,却也不敢直视阿九的吧?——李隆基毕竟是人间帝王,可是阿九却是狐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