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警局的时候，夕阳的余光已经渐渐晕染大地，在钢铁林立的城市间铺上一层昏黄。只是，车水马龙依旧不改，行色匆匆也仍是人们脸上唯有的神情。他们长着不同的样貌、穿着不同的衣服、有着不同的职业和背景，但他们的体内，似乎潜伏着同一个灵魂，一个被现实打磨地毫无棱角，业已麻木不仁的灵魂。
很多人，早已不知道感动从何而来，很多人，早已不懂得什么叫真情流露，“爱”这个字变得奢侈而矫情，谈“感情”成了幼稚的代名词，仿佛唯有利益才能够衡量人的价值。
正因为此，秦逸风才要面对眼前这张细心编织的大网，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冲破网牢的勇士，还是被捆缚的猎物。
史正天与骆水寒依然留在警局当中，而秦逸风选择提早离开，他必须去医院看一看凌笑。
大门的一侧，何雨诗正等着他。
“真没想到你会帮我说话。”何雨诗笑着说。
秦逸风摇了摇头，说：“我只是就事论事。”
“那我倒不明白了，你到底是相信我的为人，还是不相信我杀人的能力。”何雨诗调侃道。
“二者兼有之。”秦逸风无奈地耸了耸肩，“而且我现在需要你照顾凌笑。”
“原来是这个原因。”何雨诗微微点了点头。
秦逸风不置可否，转而说：“我们现在打车过去吧。”说完径自向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走去。
车开得很快，而且，警局离医院也并不算很远。
很快，二人已来到凌笑的病房前，护士似乎刚帮凌笑换过药，而她正半倚在床上，随意地翻看着一本杂志，精神似乎比前两天好了不少。
“凌笑，你好点了吗？”秦逸风在病床旁坐下，而何雨诗却在门口顿住了脚步，转身离开。
“好多了。”凌笑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她将杂志放在一边，问，“你们呢，案子调查的怎么样了？”
“很麻烦。”秦逸风只能如实回答。
“那……”
秦逸风摆了摆说，勉强做出微笑的模样，说：“你好好休息，这些事情，我们会处理好，别担心。”
“真的能处理好吗？”凌笑还是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秦逸风并不言语，实际上，他不想骗她，即使是善意的谎言。他的心里根本没底，他不知道自己前路有多少艰险，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某一天忽然从这世界上消失，更无法保证身边朋友的安全。
他的力量太小，甚至还不够用来护佑自己。
“不说话，是因为你其实根本不确定吧？”凌笑说。
秦逸风抬起头，望着那张脸，他已经不想再在她面前谈起这件事了，多说无益，只会引来不必要的烦恼，只会让凌笑徒增担心。
“你，可以停下来吗？”凌笑忽然说。
“停下来？你指什么？”
“停下来，不要再查了，就当是向那个杀手妥协一次，回到以前的那种生活，不可以吗？”凌笑说。
秦逸风一阵愕然，到了这一步，凌笑居然要他停下来。
“你不是一直都支持我，帮助我的吗？”秦逸风问。
凌笑露出无奈的苦笑，说：“只是我知道你做的决定无法改变，不想和你这个朋友发生冲突，所以才那样支持你。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担心，我非常担心。”
“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秦逸风说，“你不要……”
“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停止调查！”凌笑忽然大声说，她的情绪一时间变得无比激动，“凶手已经对我下手了，她随时可能威胁到你的生命，你就真的不要命了吗？”
“你，从前一直很理性，为什么这段时间……”
“不要说了！”凌笑打断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理性，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我也胆小、我也害怕，我也需要安定的生活……”
“对不起……”秦逸风微微低下头，说，“是我给你带来了不幸吧……你本不该承受这些。”
“别再说风凉话了。”凌笑摇了摇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想让我不要管这件事，但你却依然不肯罢手，还是要继续查下去，对不对？”
“我……”
“即使我不管，你认为，凶手会怎么做？”凌笑说，“你觉得凶手真的会放过我？我是你的朋友，是你最亲近的朋友，不是吗？”
凌笑说的并没有错，凶手会在第一时间采取狙击凌笑的方式来威胁秦逸风，就说明她对二人的关系已经看得非常透彻，她明白，挟制凌笑是控制秦逸风最好的办法之一。
“我……真的要停下来吗？”秦逸风在问自己，他忽然间有些彷徨，有些不确定。
他无法忘却凌笑被枪射中的时候自己的那种心情，担忧、害怕、惊愕，所有的一切，都足以让他失去理智。如果不是遇上这件事，他根本不会知道自己居然对眼前这少女如此在乎。对，他们是朋友，可秦逸风曾经觉得很多人都是自己的朋友，只是凌笑和他走得近一些而已。
可现在，一切似乎变了，他觉得自己根本不能失去她，也许，在任何一个案件中，她都无法帮上什么大忙，可是秦逸风早已习惯了凌笑在他身边，也习惯了将案情说给凌笑听，等待她或有所创建或毫无意义的回复，那样，让他觉得安心。
习惯的确是很可怕的一样东西。
那一天，当他面对面色苍白，失血过多的她时，他觉得自己变得不像现在的自己——或者说变成了最初那个不谙世事的自己——他不知所措，他颤抖，他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些微妙的变化，到底从何而来，他却不知道。
而现在呢？
是要为了凌笑而停止前进的脚步吗？
为了她的安全，为了身边其他人的安全……这到底值得还是不值得？
“听来听去，原来是有人怕死？”门口，忽然传来何雨诗懒洋洋的声音。
原本已经缓步离开的她忽然折返回来，径自走入病房之中。
“你在说什么？”凌笑有些惊愕，有些愤怒。
“没什么，我说话大概有些直，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何雨诗说。
“你到底什么意思？”凌笑问。
“我的意思是，即便秦逸风停止了调查，我们这些人也不一定安全。”何雨诗说，“已经查到这个份上，我们知道的已经太多了，根本不清楚哪一样就触犯了凶手的利益，不是吗？”
凌笑默不作声。
“你说这种话，不但救不了自己，反而给调查者徒增压力，只会让一切变得更加难以收拾。”何雨诗说。
凌笑的表情变得有些愤怒，说：“我不需要你来说教！”
何雨诗看了一眼秦逸风，露出嘲讽般的笑容。
“你以为我怕死，才说这些吗？”凌笑说，“你根本不懂，你们根本不懂。”
何雨诗依然在看着秦逸风，说：“你的意思如果没说明白，我们当然不懂，他更不懂。”说完转身再次朝门外走去，“我想说的话只有一句，调查决不能停止，不是我们不想，是根本不可能！”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何雨诗离开病房之后，寂静的空气仿佛凝固在了四周，将两人的身体都降到了零度冰点，即使相对而望，也忽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数分钟后，凌笑的嘴微微动了动。
“逸风……我……”
“你……你好好休息，我真的……”
“我真的不是怕死！”凌笑说，“你知道，我并不是那种人，这一年的时间，我们的生活被完全改变了，变得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可是，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过半句怨言，对吗？我并没有后悔参与到你的那些事当中去，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本来就应该这样……”
“我，我明白……”秦逸风相信自己是了解凌笑的。
“可是，现在我真的很害怕、很担心，我担心的并不只是自己，更是你！”凌笑说。
秦逸风一时竟张口结舌。
凌笑的脸上露出一丝忧伤的神色：“你从来都不懂好好照顾自己，也好像从来不相信会有人肯为你付出、为你担忧、为你辗转反侧……所以，无论做什么事你都可以我行我素。最初我就知道，你那时候看起来优柔寡断，温和谦让，实际上比谁都倔强！所以现在，你才会走到这一步……或许我真的错了，一开始我就应该阻止你的……真的，现在真的没有改变的机会了……看来，何雨诗说的一点也没错。”
秦逸风依然沉默不语，他不知该说什么，想要改变一切，的确已经太晚了，敌人的枪口已经对准了秦逸风身边的所有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即使这位“百步穿杨”的女杀手放弃了对他们的追杀，也还会有更多的危险找上门来——亦敌亦友的黑衣男子、柯德山庄的杀手季飞、警察局那些似有似无、神出鬼没的眼线……徐天铮死了、穆子璇死了，他们其中的某些人，早晚会对秦逸风本人下手。
而史正天呢？何雨诗呢？这些都似乎背负着命运的桎梏的人们，又会允许秦逸风忽然“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吗？
根本不可能！
“刚才，或许是我太激动……”凌笑说。
“不……我，我能理解……”
凌笑忽然微笑起来，虽然那神情依然勉强，脸色依然苍白，而她的身体，依然非常虚弱：“既然如此，或许我也该更坦然一些，不是吗？”
“凌笑……”
“对不起……”凌笑摇了摇头，说，“这条路，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你继续走下去，我也一定一直陪你走到尾，无论结局如何，无论……无论能不能活着看到真相。”
秦逸风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喉头像被什么哽住了一般。他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是一年、五年、还是从来都没有过，他根本记不清楚，他只知道，此刻他的这种感觉异常强烈。
“好了，我没事了。”凌笑似乎在故作轻松，说。
秦逸风却只能点了点头，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已经响了起来。
“我……接个电话……”秦逸风尴尬地说。
“嗯。”
“喂？”
史正天，冰冷的声音，很显然，这意味着噩耗。
“秦逸风，你在哪里？”
“史前辈，出什么事了？”神情变得有些惊惶，似乎大脑中那根刚刚稍有放松的弦又被紧紧拉直。
“最后一个线人，刑警叶峰，在我们的严密监控之下，还是被人一枪毙命。”这一次，史正天的语气中，竟暗含着无奈。
全军覆没！一个不留。
秦逸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年来他经历的几件案子中，似乎这一次败得最惨、最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