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始下起雨来，滂沱大雨，宛若某种积蓄的情绪在一瞬间奔涌而下，倾泄在这混沌的都市之中。老旧的别克车被雨水洗刷出了几分透亮，毫无顾忌地在马路上奔驰。史正天似乎早已适应了这种高频率的生活，在他的字典里，似乎从来没有‘慢’这个字。
车在滨海市档案馆前猛地停下，溅起一地水花。推开车门，三人迅速地冲入档案馆的大厅中。
秦逸风轻轻抖落衣服上的水迹，他觉得浑身都是一片黏湿——现代化城市里的雨水，似乎也并不那么纯净。而一旁的史正天与何雨诗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着，似乎淋雨这样的小事根本微不足道。
档案馆一向来是极其冷清的地方，偶尔见到的几位办公人员用诧异的神情迎接了三位到访者，秦逸风清楚地听到，有人在低声议论：“最近是怎么了，我们这里居然来那么多客人。”
如果不是自己太过敏感，秦逸风想：或许真的还有其他人在做着与他们相同的事情，只是目的相异而已。转过走廊，三人很快找到了档案管理办公室，冷清的办公室，即使不开空调也透出阵阵阴凉，墙角放着一盆缠绕着的藤类植物，正前方则是放满文件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摆着电脑，屏幕挡住了办公人员的脸庞。办公桌的一侧是较高的橱柜，玻璃门之内，整齐叠放着资料与书籍。
听到有人进门，电脑屏幕后探出了一张人脸，那人头发花白稀疏，带着眼镜，穿着正装工作服，多少有几分学者的气息。
“老赵，还记得我吗？”史正天率先开口。
赵建阳扶了扶眼镜，仔细地打量着不远处的中年男人，忽然站起来，说：“正天！你是史正天！”
“呵呵。”史正天不温不火地笑了笑，这似乎已经是他待人的最高礼遇了。
赵建阳有些激动，疾步走上前来与史正天握手：“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快坐！”他从立柜的一侧搬出几张凳子，示意三人坐下，“这里条件比较简陋，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我去给几位倒水。”
“不忙了，”史正天摆了摆手，望了望一旁的何雨诗，说，“她昨天来找过你了，我们也就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
赵建阳又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他每天接待的人并不多，所以也很容易记住每一个人的样貌：“哦！哦！我想起来了，这位小姐是来问关于‘秦书渊律师’的事情吧……怎么了？秦书渊律师好像销声匿迹很多年了啊，昨天我还以为这位小姐是想请秦律师帮忙打官司……没想到是你……呵呵。”
“我直说吧。”史正天似乎看出对方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在有意敷衍搪塞，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正在调查一件案子，与秦律师有关，我身边这位……”他指着秦逸风，说，“就是秦律师的儿子秦逸风，十几年前秦书渊律师失踪之后，这孩子就一直呆在孤儿院中，直到一年前才由于学校发生的一起凶杀案，开始探寻父亲的踪迹。”
“啊……有这种事……”赵建阳看着秦逸风，“你居然是秦书渊律师的儿子，秦律师的家人似乎非常低调，就连身边的朋友们也不曾见过，甚至还有人一度以为他是单身……没想到竟有个儿子。”
“好了，我想其他的话也不用多说了，请告诉我们，秦书渊律师是否来过这里，调查有关柯德山庄的事情。”史正天不容对方回避，问道。
“这……”赵建阳有些为难。
“嗯？你不会还对我说你忘记了吧？老赵？”史正天狐疑地望着他。
“哎……”赵建阳长长叹了口气，说，“正天，你还是一点都没变，不近人情。”
“查案的时候，抱歉，我无法顾及人情。”史正天说。，
“好吧，好吧。”赵建阳无奈地坐了下来，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应该是……两三年前，那天来取资料的并不是秦律师本人，但却出示了他的身份证，我想，虽然秦律师失踪已久，但毕竟是警界名人，也就不敢多问什么了，来的人拿走了关于柯德山庄的几份资料，说是与秦律师所调查的案件有关，三天之内必然会归还。于是我就在档案上记录了秦律师的资料……怎么了，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与你们查的案子有关？秦律师到底怎么了？”
史正天摆了摆手，说：“这你不用管，老赵，你还记得来人的样子吗？”
赵建阳点了点头，说：“记得，档案馆一年也难得有几个人来，除非是例行检查，所以我对每一个人都记得很清楚，何况是与秦律师这样的大人物有关的人……”这位老赵，不知是由于故有的学究气质，还是多年从事档案管理导致孤独寂寞，说话总是慢腾腾的，而且还夹带着不少废话，何雨诗有些不耐烦，但依然不动声色，秦逸风也非常着急，唯有史正天，似乎很了解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直保持着平和的态度，静静听对方说完。
“那是个年轻的女人，留着长发，带着宽大的太阳眼镜，高高瘦瘦的，应该有一米六五到一米七吧……”赵建阳回忆着，“大概就是这些，她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的长相，所以……细节上，我也不太清楚。”
“身高跟你差不多。”秦逸风侧过脸，对何雨诗淡淡一笑。
何雨诗不屑地一笑：“三年前？我都记不清我三年前做过什么了，所不定我梦游来过这里吧。”
“不，应该不是这位小姐。”赵建阳说，“那个女孩子比她瘦一些。”
“哦？我很胖吗？”何雨诗耸了耸肩。
“不是，我是说……”赵建阳似乎又什么难以启齿的地方。
何雨诗却无所顾忌，低头望了望自己胸前，说：“哦……明白了。”她的身材一向比较健美，可以说，无论从相貌、气质还是身材上说，何雨诗都是很容易让男人着迷的类型，而且她骨子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老练，这与她多年混迹社会底层有关。
但另一方面，她身体里也存在着这个世界所不能容忍的部分。她为了生存下去，曾经不择手段，做过任何职业，甚至出卖自己——这一点，是她亲口告诉秦逸风的。
为了报仇，她不惜杀人，而且至今毫无悔意。
而且，她身上似乎总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杀意与一种不可亲近的冷漠。
也正是这些，让秦逸风对她进而远之，虽然她的确帮了自己很大的忙，而且她做事也很让人放心，但在秦逸风心中，现在的她终究是个异类。
赵建阳依然有些尴尬。
“不用这种表情，我是什么样子我自己最清楚。”何雨诗淡然一笑，说，“还想起了什么，您继续说吧。”
赵建阳说：“没有了，那份资料她两天之后就还了回来，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了。”
“就这些了吗？”史正天又问了一遍。
“嗯，我能想起来的只有这些了。”赵建阳说。
史正天沉思了片刻，站起身来，说：“那么，实在是麻烦你了，我们还有事忙，就先离开了。”
“咳，这么久没见了，你这么快就走？”赵建阳也站起身来，说，“不如一起吃顿饭吧？我档案馆的工作也很清闲，临时找人代替一下就行了。”
史正天微笑着摆了摆手，说：“不麻烦你了，我们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处理，你的联系方式我们都有，随时都可以联系。”这句话，看似表明见面的机会很多，聚餐不急于一时，实际上，却是告知对方，随时保持联系，配合案件调查。
“这……那好吧……”赵建阳扶了扶眼镜，说，“那我送送你们。”
史正天点了点头，并未拒绝。
不多时，三人已再次坐回到那辆老旧的别克车中。雨停了，城市浸泡一片清凉之中，秦逸风打下车窗，用力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这是城市中少有的清明时刻。
“下一步，我们要去孤儿院。”史正天说。
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往往只是一种命令而已。
“怎么，秦逸风，你有什么想法吗？”看着秦逸风心不在焉的神情，史正天忽然问。
秦逸风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只是在想，帮助方辰调查方嘉豪运送毒品案件的人，也是一个年轻女人……”
“哼哼，是吗？”史正天冷笑一声，“那这个女人还真是神通广大。”
“或许她真的是我父亲的助手呢……”秦逸风说，“或许我的父亲真的还在调查着某件案子。”
“如果真是那样，自然是再好不过。”史正天发动了汽车，“不过，我希望你也做好心理准备，毕竟，干侦探这一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秦逸风明白他的意思，自一年多以前欧阳乐忽然以诡异的方式死亡之后，他就探寻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命运从来不会眷顾任何人，生死之事一瞬间的事，就算这一刻还在眼前的鲜活生命，明日，也可能变作一具冰冷的尸体。
而随着后来的经历与积累，他开始越来越笃信“生命脆弱”的至理。
父亲是生是死，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下定决心必须找到真相，即使不能就出父亲，也至少不能让他永远归于烟尘，死得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