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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章太炎讲国学——国学概论(1)

章太炎(1869—1936)

清末民初著名学者、民主革命家、思想家、中国近代著名朴学(又称考据学)大师。名炳麟,字枚叔。初名学乘,后改名绛,号太炎。浙江余杭人。1897年任《时务报》撰述,因参加维新运动被通缉,流亡日本。1900年剪辫发,立志革命。1903年因发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并为邹容《革命军》作序,触怒清廷,被捕入狱。1904年与蔡元培等合作,发起光复会。1906年出狱后,孙中山迎其至日本,参加同盟会,主编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与改良派展开论战。1911年上海光复后回国,主编《大共和日报》,并任孙中山总统府枢密顾问。1913年宋教仁被刺后参加讨袁,被袁世凯禁锢,袁死后被释放。1917年脱离孙中山改组的国民党,在苏州设章氏国学讲习会,以讲学为业。1935年在苏州主持章氏国学讲习会,主编《制言》杂志。1936年6月14日因鼻窦癌卒于苏州。

章太炎在文学、历史学、语言学、医学等方面,均有成就,一生著作颇多,约有400余万字。著有《新方言》、《文始》、《小学答问》、《儒术新论》、《订孔》、《霍乱论》、《章太炎医论》等。

《国学概论》是章太炎1922年4~6月在上海讲授国学的记录稿,由现代著名学者曹聚仁整理成书。该书既精辟论述了国学的内涵以及研究国学的方法,系统介绍了传统经学、哲学、文学的流变,对各个时期学术发展的特点、代表人物、著作,都有精湛评价。同时,该书又有浅显通俗的特点,便于初学国学者入门。

国学概论

小识

曹聚仁

任在何时何地的学者,对于青年们有两种恩赐:第一,他运用精利的工具,辟出新境域给人们享受;第二,他站在前面,指引途径,使人们随着在轨道上走。因此可以说:学者是青年们的慈母——慈母是兼任饲育和扶持两种责任的。太炎先生是当代的学者,我们读他所著的《文始》、《国故论衡》、《齐物论释》、《新方言》、《小学问答》等书,就可明白他辟出多少灿烂的境地!先生以前在东京、北京,这次在上海,把国学为系统的讲明,更可见他对于青年们扶掖的热忱。我在听了讲演以后,心里自然有无限的感激;所以不计工拙,把先生的话记出。并且看到青年们有求知的热狂,而因时地关系,没能亲聆这次讲演的很多,所以又把记录的稿印出,希望传播得比较的普遍些。

在下文还申述些浅薄的见解。

学术界近来颇有研究国学的倾向,确是好的现状。但是大部分对于为什么要研究国学这个先决问题,还是持迷离混沌的态度,或者竟是盲从的。在讲演会中,第一次,就听到两种可怪的论调;在他们原以为是妥适的理由哩。

这两种论调是:

一、西洋人研究中国国学的很多;我们对于自己的国学,哪可不研究?

二、当代有太炎先生这么淹博的国学学者,我们哪可不赶快去研究?

持这般论调去研究国学,是很危险的。因为他们根本上没有明白国学是个什么,也没想到要去研究国学的原因;只不过因循地盲从,胡乱提倡些国学,做冒牌的圣人之徒,替青年造成进化的障壁!中国数千年来,不是没有讲论国学的人,却很少真正研究国学的人;所以国学愈讲愈失其真,荆棘蔽途,苦煞后生小子!在现在不研究国学也罢,否则非彻底了解研究国学的主因,便不能得着效果。

那么,我们究竟为什么要研究国学呢?可把他分做四层讲明:

国学在中国有数千年的历史。我们过去的智识,和他发生密切的因果关系;因此我们急要明白:国学的精华何在?他以后还有存在的价值没有?如果国学是腐败的骸骨,不该容他存留着,我们可赶快荡除净尽;如其中尚包藏着精金,也应从速发掘;决不可彷徨歧路,靡所适从。在取舍问题急待解决当中,非研究国学,别无解决的途径。这是第一层原因。

在我们以前,既没人曾把国学整理一下,到现在还仿佛一大堆乱书:政治、哲学、伦理、宗教,以及其他各种科学都包含着。我们既要明白其中究竟是怎样的,非坐待可以得到;及今用精力把他系统地整理起来,或者能够观察明白,使后人也得着好处。所以谋学术界的共同便利,也非将国学研究一下不可。这是第二层原因。

大部分青年感受着无限的苦痛:因为心里极明白适合人生真义的“新”,要想接受他;但社会上“旧”的势力膨涨到极点,稍一反动,灵肉两方面都得着痛苦。那旧的也不过借国学做护符——军阀和老顽固都把孔老夫子来撑门面——国学经过他们手里,已变成“糟粕形式、呆板教条”了。我们如不把国学的真面目抬出,他们决不敛形息声的;要找出国学的真面目,自然须下一番研究工夫。这是第三层原因。

我们对于西方文化固当合理的迎纳,但自己背后还有国学站着;这两种文化究竟如何使他沟通,也是目前要解决的问题。我们对于国学所含的原子不明白分析出来,如何能叫彼和别种化合?所以要先研究国学,才找得出沟通方法。这是第四层原因。

可见我们研究国学,决不是盲目的,原含着以上四种急迫的需求。太炎先生讲国学,的确是使我们满足求知欲望,并且是适应这四种需求的;且细看他讲的话,自然明白了。

但是,我们一方面完全承受先生的讲演,一方面却须用批评的眼光去观察,要记牢“我爱先生,我更爱真理”一语。

最后,我更对邵仲辉先生表示谢忱;因为稿中许多地方都承先生指正。

一九二二年六月一日聚仁识于上海。

(第一章)概论

我在东京曾讲演过一次国学,在北京也讲演过一次,今天是第三次了。国学很不容易讲,有的也实在不能讲,必须自己用心去读去看。即如历史,本是不能讲的,古人已说“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现在更有二十四史,不止十七史了。即《通鉴》等书似乎稍简要一点,但还是不能讲;如果只像说大书那般铺排些事实,或讲些事实夹些论断,也没甚意义。所以这些书都靠自己用心去看,我讲国学,只能指示些门径和矫正些近人易犯的毛病。今天先把“国学概论”分做两部研究:

甲、国学之本体

一、经史非神话

二、经典诸子非宗教

三、历史非小说传奇

乙、治国学之方法

一、辨书籍的真伪

二、通小学

三、明地理

四、知古今人情的变迁

五、辨文学应用

甲、国学之本体

一、经史非神话

在古代书籍中,原有些记载是神话;若《山海经》、《淮南子》中所载,我们看了,觉得是怪诞极了。但此类神话,在王充《论衡》里已有不少被他看破,没有存在的馀地了。而且正经正史中本没有那些话,如盘古开天辟地,天皇、地皇、人皇等,正史都不载。又如“女娲炼石补天”、“后羿射日”那种神话,正史里也都没有。经史所载,虽在极小部分中还含神秘的意味,大体并没神奇怪离的论调。并且,这极小部分的神秘记载,也许使我们得有理的解释。

《诗经》记后稷的诞生,颇似可怪。因据《尔雅》所释“履帝武敏”,说是他的母亲,足蹈了上帝的拇指得孕的。但经毛公注释,训帝为皇帝,就等于平常的事实了。

《史记·高帝本纪》说高祖之父太公,雷雨中至大泽,见神龙附高祖母之身,遂生高祖。这不知是太公捏造这话来骗人,还是高祖自造。即使太公真正看见如此,我想其中也可假托。记得湖北曾有一件奸杀案:一个奸夫和奸妇密议,得一巧法,在雷雨当中,奸夫装成雷公怪形,从屋脊而下,活活地把本夫打杀。高祖的事,也许是如此。他母亲和人私通,奸夫饰做龙怪的样儿,太公自然不敢进去了。

从前有人常疑古代圣帝贤王都属假托;即如《尧典》所说“钦明文思安安,克明俊德……”等等的话,有人很怀疑,以为那个时候的社会,哪得有像这样的完人。我想,古代史家叙太古的事,不能详叙事实,往往只用几句极混统的话做“考语”,这种考语原最容易言过其实。譬如今人做行述,遇着没有事迹可记的人,每只用几句极好的考语;《尧典》中所载,也不过是一种“考语”,事实虽不全如此,也未必全不如此。

《禹贡》记大禹治水,八年告成;日本有一博士,他说:“后世凿小小的运河,尚须数十年或数百年才告成功,他治这么大的水,哪得如此快?”因此,也疑禹贡只是一种奇迹。我却以为大禹治水,他不过督其成,自有各部分工去做;如果要亲身去,就游历一周也不能,何况凿成!在那时人民同受水患,都有切身的苦痛,免不得合力去做,所以“经之营之,不日成之”了。《禹贡》记各地土地腴瘠情形,也不过依报告录出,并不必由大禹亲自调查的。

太史公作《五帝本纪》,择其言尤雅驯者,可见他述的确实;我们翻看经史中,却也没载盘古、三皇的事;所以经史并非神话。

其他经史以外的书,若《竹书纪年》、《穆天子传》,确有可疑者在。但《竹书纪年》今存者为明代伪托本,可存而不论。《穆天子传》也不在正经正史之列,不能以此混彼。后世人往往以古书稍有疑点,遂全目以为伪,这是错了!

二、经典诸子非宗教

经典诸子中有说及道德的,有说及哲学的,却没曾说及宗教。近代人因为佛经及耶教的《圣经》都是宗教,就把国学里的“经”,也混为一解,实是大误。“佛经”、“圣经”的那个“经”字,是后人翻译时随意引用,并不和“经”字原意相符。经字原意只是一经一纬的经,即是一根线,所谓经书只是一种线装书罢了。明代有线装书的名目,即别于那种一页一页散着的八股文墨卷,因为墨卷没有保存的价值,别的就称做线装书了。古代记事书于简。不及百名者书于方,事多一简不能尽,遂连数简以记之。这连各简的线,就是“经”。可见“经”不过是当代记述较多而常要翻阅的几部书罢了。非但没含宗教的意味;就是汉时训“经”为“常道”,也非本意。后世疑经是经天纬地之经,其实只言经而不言天,便已不是经天的意义了。

中国自古即薄于宗教思想,此因中国人都重视政治;周时诸学者已好谈政治,差不多在任何书上都见他们政治的主张。这也是环境的关系:中国土地辽广,统治的方法,急待研究,比不得欧西地小国多,没感着困难。印度土地也大,但内部实分着许多小邦,所以他们的宗教易于发达。中国人多以全力着眼政治,所以对宗教很冷淡。

老子很反对宗教,他说:“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孔子对于宗教,也反对;他虽于祭祀等事很注意,但我们味“祭神如神在”的“如”字的意思,他已明白告诉我们是没有神的。《礼记》一书很考究祭祀;这书却又出自汉代,未必是可靠。

祀天地社稷,古代人君确是遵行;然自天子以下,就没有与祭的身分。须知宗教是须普及于一般人的,耶稣教的上帝,是给一般人膜拜的;中国古时所谓天,所谓上帝,非人君不能拜,根本上已非宗教了。

九流十家中,墨家讲天、鬼,阴阳家说阴阳生克,确含宗教的臭味;但墨子所谓天,阴阳家所谓“龙”、“虎”,却也和宗教相去很远。

就上讨论,我们可以断定经典诸子非宗教。

三、历史非小说传奇

后世的历史,因为辞采不丰美,描写不入神,大家以为是记实的;对于古史,若《史记》、《汉书》,以其叙述和描写的关系,引起许多人的怀疑:

《刺客列传》记荆轲刺秦王事,《项羽本纪》记项羽垓下之败,真是活龙活现;大家看了,以为事实上未必如此,太史公并未眼见,也不过如《水浒传》里说武松、宋江,信手写去罢了。实则太史公作史择雅去疑,慎之又慎。像伯夷、叔齐的事,曾经孔子讲及,所以他替二人作传;那许由、务光之流,就缺而不录了。项羽、荆轲的事迹,昭昭在人耳目,太史公虽没亲见,但传说很多,他就可凭着那传说写出了。《史记》中详记武略,原不止项羽一人;但若夏侯婴、周勃、灌婴等传,对于他们的战功,只书得某城,斩首若干级,升什么官,竟像记一笔账似的;这也因没有特别的传说,只将报告记了一番就算了。如果太史公有意伪述,那么《刺客列传》除荆轲外,行刺的情形,只曹沫、专诸还有些叙述,豫让、聂政等竟完全略过,这是什么道理呢?《水浒传》有百零八个好汉,所以施耐庵不能个个描摹,《刺客列传》只五个人,难道太史公不能逐人描写么?这都因荆轲行刺的情形有传说可凭,别人没有,所以如此的。

“商山四皓”一事,有人以为四个老人哪里能够使高祖这样听从,《史记》所载未必是实。但须知一件事情的成功,往往为多数人所合力做成,而史家常在甲传中归功于甲,在乙传中又归功于乙。汉惠免废,商山四皓也是有功之一,所以在《留侯世家》中如此说,并无可疑。

史书原多可疑的地方,但并非像小说那样的虚构。如刘知几《史通》曾疑更始刮席事为不确;因为更始起自草泽时,已有英雄气概,何至为众所拥立时,竟羞惧不敢仰视而以指刮席呢?这大概是光武一方面诬蔑更始的话。又如史书写王莽竟写得同子一般,这样愚的人怎能篡汉?这也是因汉室中兴,对于王莽当然特别贬斥。这种以成败论人的习气,史家在所不免,但并非像小说的虚构。

考《汉书·艺文志》已列小说于各家之一,但那只是县志之类,如所谓《周考》、《周纪》者。最早是见于《庄子》,有“饰小说以干县令”一语。这所谓“小说”,却又指那时的小政客不能游说六国侯王,只能在地方官前说几句本地方的话。这都和后世小说不同。刘宋时有《世说新语》一书,所记多为有风趣的魏晋人的言行;但和正史不同的地方,只时日多颠倒处,事实并非虚构。唐人始多笔记小说,且有因爱憎而特加揄扬或贬抑者,去事实稍远;《新唐书》因《旧唐书》所记事实不详备,多采取此等笔记。但司马温公作《通鉴》对于此等事实必由各方面搜罗证据,见有可疑者即删去,可见作史是极慎重将事的。最和现在小说相近的是宋代的《宣和遗事》,彼记宋徽宗游李师师家,写得非常生动,又有宋江等三十六人,大约《水浒传》即脱胎于此书。古书中全属虚构者也非没有,但多专记神仙鬼怪,如唐人所辑《太平广记》之类;这与《聊斋志异》相当,非《水浒传》可比,而且正史中也向不采取。所以正史中虽有些叙事很生动的地方,但决与小说、传奇不同。

乙、治国学之方法

一、辨书籍的真伪

对于古书没有明白哪一部是真,哪一部是伪,容易使我们走入迷途;所以研究国学第一步要辨书籍的真伪。

四部的中间,除了集部很少假的;其馀经、史、子三部都包含着很多的伪书,而以子部为尤多。清代姚际恒《古今伪书考》,很指示我们一些途径。

先就经部讲:《尚书》现代通行本共有五十八篇;其中只有三十三篇是汉代时的“今文”所有,另二十五篇都是晋代梅颐所假造。这假造的《尚书》,宋代朱熹已经怀疑他,但没曾寻出确证;直到清代,才明白地考出,却已雾迷了一千多年。经中尚有为明代人所伪托,如“汉魏丛书”中的《子贡诗传》系出自明丰坊手。诠释经典之书,也有后人伪托,如孔安国《尚书传》、郑氏《孝经注》、《孟子孙奭疏》……之类,都是晋代的产品。不过“伪古文尚书”和“伪孔传”,比较的有些价值,所以还引起一部分人一时间的信仰。

以史而论,正史没人敢假造,别史中就有伪书。《越绝书》,汉代袁康所造,而托名子贡;宋人假造《飞燕外传》、《汉武内传》,而列入“汉魏丛书”;《竹书纪年》本是晋人所得,原已难辨真伪,而近代通行本,更非晋人原本,乃是明人伪造的了。

子部中伪书很多,现在举其最著者六种,前三种尚有价值,后三种则全不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