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以及中文系的队员们还没有动。那个带头的姚部长走过来,把背包、塑料袋和外套衣服递给余悦君,然后在他肩上使劲一拍,“十二号,牛逼!一块儿喝酒去!”
余悦君接过东西,朝他笑笑:“你们去吧,我这还有点事。”
对方看了看丁玉萍,就没再勉强,转身招呼李老师和其他队员,一起哼着歌走了。余悦君突然想起身上的比赛行头:“等等,衣服,我把衣服给你们。”
“送你了,十二号,毕业纪念!”对方远远地回道。
体育场上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们两个,还站在那里。余悦君注意到,她没有穿裙,而是一身灰白条纹的休闲款西装,黑发披肩,脸上略施粉黛,手里挽着个米黄色的针织挎包,清新素雅而又丰满挺拔。
终于见到她了,却是这样一种尴尬的情形,余悦君讪笑着,吐出几个字来:“多谢啊!”
“踢得不错。”她说,语气平平的。
余悦君心中一凛:明明要来谢谢人家,却糊里糊涂先做了“敌人”!连忙致歉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是历史系的……”
她的脸色却更冷了:“才两年,你都不记得我是历史系的了。”
“不是,不是,我就是忘了——也不是忘了,我就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他们让我来充个数,我就来了……”余悦君说话开始颠三倒四。
她笑了笑,指着旁边的一张长椅,道:“坐下歇会儿吧。”
“嗯。”余悦君应着,把东西扔在地上,屁股放在椅子角上,只觉得身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像许多蠕虫在爬。他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又撩起衣襟扇动着。
“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
“答辩怎么样?”
“上午完的,应该还好——我到你们宿舍,听说你去师范校了。”
“没去师范校,又去台里试了次镜——前些天市电视台来招人,我也报了个名,面试通过了。他们说我是保送生,要跟台里签约的话,还得让师范校开拒收证明才行。我原来是想这两天去师范校的。”
“哦,市电视台,不错。中午我见过啸云,他也留市了,进了机关。他女朋友帮的他——他女友是市里的,老丈人是教育局的。”
“嗯,这个适合他。”她说。
一阵料峭的晚风吹过,余悦君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挺冷的,你把衣服穿上吧。”她说,伸手拉过塑料袋,把上面的衣服递给他。
“哦。”余悦君应一声,起身把衣裤简单地套在身上。
她把那沉甸甸的塑料袋子拎到座位上,“这么多书——带了这么多资料?”
“那些是系里一个方老先生给我的,让我回去修改论文。”
“方郁文?”
“是。”
“他给你们答辩的?”
“不是,别的老师拿给他看的。可能他觉得我这个还有点修改的价值,所以把我叫去说了说。”
“那你可得好好改着——你要考研?”她翻着那些考研辅导书问他。
“想试试。”
“好啊。”丁玉萍转头看着他,“英语准备得怎么样?”
“我英语还好,就是政治不行。”
她不由得笑,把一本砖头厚的政治辅导书在手里掂着:“这东西就是死记硬背,你就把它当块敲门砖,对付及格就完了嘛!”
余悦君似乎是松了口气,汗也消了不少,笑道:“我天生就学不好那玩意儿,想弄及格都费劲——对了,你不是要考研吗,怎么样?”
“你知道我要考研?”
“我看过,那封信,李娟娟给我的。”
她把那个书袋放回地上,低头团弄着自己的挎包带子,一时默然。天色已经暗淡了,西边最后一线红霞闪动着,透过楼的间隙投射过来,投射在她身上。一旁的他眯起眼来,看到一个优美的轮廓曲线。
体育场上又来了一拨中学生,追逐着一个足球,叫嚷奔跑。她抬头望着他们,捋了捋头发,“去年快要考试的时候,我爷爷过世,我回了老家,错过了。”
“现在进了电视台,也挺好。”他转头正视着她,像是又重新蓄够了气力,“你说,我们,还有缘分吗?”
“现在说这个,有意思吗?”她还在看那些奔跑的孩子,还有那个跃动的足球,或许是什么也没有看,而神色分明是凝重起来。
“那天,我去车站送你,啸云也在那儿,我,我就……”
“你,去了?”
“下雨,我去得晚了。当时,我觉得你和啸云……”
“够了!你觉得,你凭什么觉得!”她扭过头来,愤怒地瞪着他,“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两年了连封信都没有,连句话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现在你来跟我说什么缘分!做人做事,咱能不能真诚一点,别那么一出又一出,朝三暮四的,好不好?是不是你们男人都这样?”
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发怒,眼睛像刀子,嘴巴也像刀子,一刀又一刀,斫筋断骨。余悦君愕然地望着她,嘴巴翕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已经别过头去,胸口还在剧烈的起伏着:“算了算了,不说这些!”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西天的最后一道亮色也消逝了。灰蒙蒙的体育场上,那些孩子还在欢叫着奔跑。路北的几栋宿舍楼,陆续亮起了灯光。她站了起来:“我们出去走走吧。”
“嗯。”他就拎上袋子,跟着她,一起出了体育场。
“中学那边怎么样?”
“不怎么样。王显章倒是得势了,却净想着种地赚钱。”
“你管他呢,你上好你的课就完了。”
“课都没得上。学校弄了近一千亩地,就光带着学生干活了!”
“那不是误人子弟?”
“一直就在误,以后还得误——你知道吗,那个林旭老师,被撵走了。”
“林老师?他课上得多好啊,那么好的老师都被撵走了?”
“开始是要撵我,然后要撵王婧,王婧找陈建帮忙,又留下了,最终是林老师垫背。”
“唉,这些人!王婧,挺好的吧?”
“调走了,托陈建的关系,去街里了。”
“你怎么不托托关系,也去街里?”
“我?不感兴趣。”
“你感什么兴趣?”
余悦君突然跨到她前面,别过头来:“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又说这个,没什么意思!”
“我一直,一直想你,我想,我要是考研的话……”
“考不考研,那是你的事!”
他固执地看着她:“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干吗?”
“我,想知道。”
她又恼了,讥讽道:“难道我还要等着你?那我告诉你,我当然有,一直就有,很早就有!”
“哦……他,现在,他干什么的?”
“他家市里的,他爸公安局的。”
“好,好。”余悦君似乎有些虚脱,撂了袋子,又在路边一张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两手乱搓头发,“对不起,我今天又来跟你说这些。”
她在一旁挨着坐下。两人就一起默默地坐着。甬路边的路灯亮了,冷冷地照着他们,在地上投出两个长长的影儿。
“不早了,我该走了。”他说,又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住在哪儿?”
“回家。”他所答非所问。
“再不,多待两天吧,好容易来一次。”她说,语气轻柔了许多。
一拨又一拨的学生,吃完饭拎着饭盒从食堂出来,喧笑着从他们面前的甬路上走过,其中不乏揽腰挽手的男生女生。余悦君望望他们,又望望地上的那两个虚影,喃喃道:“该走了。回家。票都买了。学生要中考,他们也要毕业了……”
“那,咱吃饭去,吃了饭再走,来得及。”
“不了。”他坚硬地说,“你们系的人还等着你呢。”
“那你走吧!”她的语气也僵硬起来。
他背上包,提起方便袋:“我走了。”
“回去好好复习。”她说。
“祝,祝你们……”余悦君斟酌着,想说个平和体面的告别话,却终于没有说全。最后直视着她,一字一字道:“我还是会想你的。我就是喜欢你!”转头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