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间岛铁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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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义结生死

吴禄贞回头问他:“后悔跟我出来?”

周维桢也学他的口气:“何悔之有?”

“还不后悔?跟我,脑袋差点搬家了。”

周维桢哈哈大笑:“我们本来就有志于提着脑袋干活的。”

“脑袋还提着,是你的幸运。丁艰回国,不是纪香聪先生救你,几个脑袋也掉了。”

“哪有你邪乎?!大通起义后,二十多个志士领袖在武昌大朝街被砍头,张之洞关你的那三天,每天你都有掉脑袋的危险。”

听周维桢说到这事,吴禄贞提笔站起,感慨万分:“聚义大通,七天七夜的奋战啊,多少同志成新鬼,我恨不能……”他愤愤掷出笔去,毫端直戳粉墙后才落地,在墙面打上一个黑色的惊叹号,滴下一串墨珠,像是无数凝固的鲜血。

“未曾动手先流血,偶尔粗心便掉头……”

吴禄贞苦笑了:“你怎么都想不到,秦力山策动安徽巡抚的卫队管带有我一份,清军水师官兵倒戈起义时,还是我亲自督战的,在裕溪口打得昏天黑地呀!”

“就来听你说仔细的,谁告的密?”

“你想不到吧?唐才常在起义头天,偏要找个理发匠剃头……”

“孤军奋战,凶多吉少,他是做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

“是的,死也死得体面,该!但他不该一边剃头一边调兵遣将,那理发匠正是江汉道稽查处派来的探子,听到唐才常要起义的消息,吓得腿软手抖,把他额头划得鲜血直流。我们的领袖真马虎,竟然毫不觉察,反而把他骂走了。可好,他正好回去汇报,当即带了巡防营包围了东文译社,抓走了我们三十多个革命同志……”

“后来的事情我知道,是张之洞亲自审问的,第二天就将唐才常、林圭等二十多人处死在大朝街头,他下手也真利索!”

“其中,就有我同在日本留学的傅慈祥。”吴禄贞黯然神伤地说。

周维帧颓然坐下,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可惜可惜--”

“还可气!我从狼藉的尸骸中逃出来,正要去找旧友重整旗鼓,才发现,他们事先印刷好的安民告示上居然是‘尊请大清光绪皇帝复政’,跟我们与孙先生拟定的推翻满清的宗旨大相径庭呀!”

“那他们不是要当‘讨贼勤王’的工具吗?”周维桢大吃一惊,站起来把椅子也带倒了,“我在家服丧,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一直遗憾不能与你一同战斗。”

吴禄贞痛苦地仰天长叹:“幸亏你没去,去了也白去,士官同学小宋是奸细,追捕我的巡警是武备学堂的同学,回天无力,我只有再回到日本去。”

周维桢说:“你真是福大命大,竟然还敢回国,张之洞抓了你后不杀你,至今还在保举你,却是为何?”

“怀疑我背叛革命出卖同志?”

“不不不,”周维桢连忙摇头,“我知你革命初衷至今不改,只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这样器重你?”

“器重?他囚禁我于将弁堂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你难道不知道?”

“什么事?”

“他的孙子与我同学,一同回来,他亲自去迎接,礼炮一响,他孙子的马受惊,端在手上的刺刀居然把自己的喉咙刺破了,马又拖着他跑了好一阵,没死也被马拖死了。你说,一个出国留洋的武官,居然自家门口无意地把自己杀了,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老头子悲伤过度,痛定思痛,认为是老天在惩罚他,加上年岁也大,便不想再多杀戮……”

“他早该积德了!但依他的脾气,放你也不容易。”

“当然。一连关了我三天,武昌知府梁鼎芬来请示如何处置我,他才想起提审。我知道他必究大通前案,索性痛陈清廷之腐败,国家危立之势,自申救国之志,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理屈辞穷,称我为奇才。何况,是他选派我出国的,再治我的罪,自己不也是罪责难逃么?”

周维桢连连点头:“还有,除了李中堂(李鸿章),就数他是搞洋务的第二人,眼下他正在两湖兴办工业,改革教育,编制新军,正是用人之际呀!”

“你说,他舍得杀了我这个人才吗?”

见他大拇指翘向鼻尖,周维桢也忍禁不俊了:“恩师施德,绶卿,你要知恩图报吧!”

“你不也是他选送日本弘文学院的门生吗?你知恩图报了吗?”

“可见他是枉费心机!”

“只因为我们天生反骨。”

二人相视一笑。一唱一合半天,吴禄贞心有不甘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没有立业未建功,我没完成孙先生交给的任务,功亏一篑,此乃一生之憾呀!”

“一生尚早,何出不吉之言?三十功名尘与土,你还没到三十岁哩。”周维桢试着转移他的思维,便说自己是来贺喜的。随即从里衫掏出一块家传麒鳞玉佩,要送给吴禄贞喜添贵子的礼物。吴禄贞哪里肯收,说虽是儿子,也是第二个了,朋友之间,何必虚礼。周维桢说这是希望将来公子如麒麟般飞腾,何况还要礼尚往来的。

“你要什么?”吴禄贞只得收下,也觉得白收人家东西不好,总要回赠点什么。

“你虽是武官,但诗词书法比我这学文的还好,就录一首我们西行路上的《西征草》给我吧。”

“区区小事。”吴禄贞走到书桌边,大喝一声,“笔墨伺候!”

“你可真能摆谱啊!”两人亲密无间,周维桢对吴禄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情愿为他牵马坠蹬,拾起笔,舔好墨,递给他。

成稿在胸,吴禄贞提笔挥毫,四行直书行草跃然纸上:

走马潼关四扇开,黄河万里逼城来。

西连太华成天险,东望中原有劫难。

夜烛凄凉数知己,秋风激烈感雄才。

伤心独话兴亡事,怕听南北塞雁哀。

周维桢击掌称赞:“好啊,诗意豪放隽永,笔力刚劲洒脱,气韵浑厚,诗书并茂,比听你马背上吟哦更有味道。”

“咸味还是甜味?”

“这个……你北望黄河而忆南方旧友,感伤自己身陷虎穴的孤独心境,有重申‘南北呼应’旧约的深意。”

“知我者,干臣也。”吴禄贞掷笔抱住了周维桢的双肩。

周维桢也呼着他的字,缓缓地脱开他的双手:“我知绶卿,绶卿却不知我也。”

“此话怎讲?”

“我既是你的亲信秘书,也是你的亲密战友,我们连袂西行,形影不离,你怎么会有孤独寂寞之感呢?在下自跟定大人,即便长眠短起、名标烈死,也万难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