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半个月,刘伟都没有什么消息。
就在大伙都认为这个人葬身图们江的时候,他回来了。
那天,白吉叫了几个人,在酒楼里吃饭。
陈铭生注意到,白吉的眼眶深沉,泛着一股诡异的青黑。在餐桌上,他的话也很少,脸色阴霾。
陈铭生知道,白吉这次损失惨重。
时间往回推两年,那算是白吉混到巅峰的时刻,扳倒了一直杵在他前面多年的虎哥。接二连三倒了一批人,白吉算是混出头了。
可他运势着实不好,上位以后,好几次大型交易都失败了。
最严重的那次,就是陈铭生腿出事的那次。那次连白吉自己都差点搭进去。
这回刘伟又搞砸了,白吉的心情可想而知。
大家在餐桌上都极尽小心,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说多错。
吃饭吃到一半,吴建山接了个电话,他刚一接通,脸色马上就变了。
“我操!你他妈躲哪去了?!”
他骂人的话一出口,全桌人的眼光都看了过去,陈铭生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白吉,白吉的目光透过镜框,僵直地盯着吴建山。
吴建山低声紧说了几句,然后抬头,对白吉说:“白哥,刘……刘伟他跑回来了。”
白吉忽然笑了,他脸皮木然,笑的时候就像蜡像一样,十分瘆人。他轻声细语地对吴建山说:“既然回来了,就来一起吃饭啊。”
吴建山不敢多看白吉,转头对刘伟说了几句话,然后挂断电话。
餐桌上的气氛紧张起来,白吉看着一桌子不动的人,抬起筷子比画了一下,说:“都干什么呢,来来来,吃火锅。”
没过多一会儿,刘伟就来了。看这时间,他应该是早早就来世纪大酒楼门口蹲着了。
他进来的时候,陈铭生差点没认出来他。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这刘伟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他大致扫了一眼,刘伟至少瘦了十斤,脸色青黑,都脱相了,腮帮子干瘪,眼睛鼓鼓的,满是血丝,看着就像是病入膏肓的瘾君子一样。
他弓着腰,小心翼翼地进屋,来到白吉面前,叫了声:“白……白哥。”
白吉坐在凳子上,侧过身,朝他招了招手,刘伟像条狗一样,往那走了几步。
“白哥,我——”在他走到离白吉两步远的时候,白吉忽然从桌子边上的酒箱里抽出一瓶啤酒,一句话都没有,照着刘伟的脑袋就砸了过去。
酒瓶砸碎,刘伟满身都是洒出来的啤酒。他被砸得有些懵了,重心不稳,坐到地上。刚好坐到砸碎的酒瓶子碴儿上,手掌大腿都出了血。
可刘伟并没有在意,他倒地之后马上爬了起来,跪着来到白吉跟前,神色都癫狂了,“白哥……白哥!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有警察,我,没想到……”
白吉站起来,手掐着刘伟的下颌,他的声音依旧很轻。“我不管你想没想到。”他抬起另外一只手,在刘伟面前比画。
“我的钱呢,嗯?”白吉提及钱,似乎眼神更凶狠了,“我的钱呢?!钱呢??!”
刘伟哆哆嗦嗦,字不成字,句不成句。“白……白哥,我……我真的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会有警察,我……”
白吉对刘伟的求饶姿态视若不见,照着他肩膀的地方狠踹了几脚。刘伟被踹倒在碎玻璃上,背上也划破伤口,血流到地上,抹出道道的血痕。
刘伟是真害怕了,他跪着拉着白吉的腿,哆哆嗦嗦地说:“白哥……白哥你再给我次机会,你再给我——”
“我给你妈逼!”刘伟脸色蜡白,白吉一边骂,一边又抽了一个酒瓶子,狠砸在刘伟的脑袋上。
刘伟的头上流下血珠,他昏昏糊糊之际,人也癫狂了起来。“我……我不知道,我他妈怎么知道为什么有警察?!我操!”他大声吼叫,桌上一个人站起身,到门口望风。
“我不知道!我操他妈的……我……”刘伟语无伦次地骂着,忽然,他透过两个人之间的缝隙,看到陈铭生,刘伟一瞬间停住了。然后,他本来浑浊的眼神慢慢清晰了,他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因为激动,止不住地打战。
“他……他他,”刘伟紧紧拉住白吉的腿,说,“白哥,是他——他!”
白吉转头看了一眼,陈铭生就坐在他的左手边。
刘伟回想起当天的情形,声音也变大了。
“一定是他告诉警察的,一定是他!白哥!”刘伟说得激动,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陈铭生,说,“你不是看我不顺眼吗?你不是不想我好吗……你他妈的阴我……我操你妈,你他妈的阴我!!”
刘伟的恨意让他整张脸都变得狰狞了,他的眼里只剩下陈铭生。他忽然从地上抓起一片碎玻璃片,锋利的边刃让他满是鲜血,可他毫不在乎,他大吼一声,朝陈铭生就冲了过去!!
“谁他妈让你动了!”还没等刘伟往前走两步,坐在桌子边上,离他最近的男的就站了起来,给他一脚踹了回去。这一脚威力不小,刘伟抱着肚子跪在地上。
白吉摆摆手,那个男人又坐回原位。
白吉蹲在刘伟身边,说:“你想说什么?”
刘伟嗫嚅道:“是他……白哥,是他……”
桌上的人都看向陈铭生,陈铭生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只有白吉,他蹲在刘伟面前,没看陈铭生。
“是他什么?”白吉说。
刘伟说:“我去过……我在出货前,去过他那里……”
白吉说:“去他那干什么?”
刘伟停顿了一会儿,说:“他,他把我麻将厅抢了,我去,我去找他要……”
白吉说:“然后呢?”
刘伟说:“我喝醉了……白哥,他给我灌醉了,他肯定是在我脑袋迷糊的时候套出话了!肯定是他,白哥……白哥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白哥……白哥……”
白吉缓缓站起身,转过头,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慢慢定格在陈铭生身上。他说:“阿名,你有什么想说的?”
陈铭生低沉着声音,说:“他在胡说。”
白吉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陈铭生身后,他弯下腰,在陈铭生的耳边,轻声说:“是不是你?”
陈铭生坚定地说:“不是我。”
他说完,忽然感觉脖子上一股大力,他不及防备,被白吉狠劲地按在桌子上。他的脸磕在装佐料的盘子里,右侧的颧骨在剧痛之后,开始慢慢发麻。
他不敢还手,任由白吉按着。
白吉低下头,又问了一遍:“是不是你?”
陈铭生深吸一口气,语气平稳地说:“不是。那天他来棋牌室找茬,我现在这样,动手肯定不占便宜,我不想惹麻烦,就叫人搬来啤酒,想他喝醉了就没事了。”
“是他灌我!”刘伟在桌子另一端大喊,“白哥,我没找他麻烦,是他灌我灌醉的!”
陈铭生的语气依旧低缓:“他有没有找我麻烦,可以去问当时在场的人。”
刘伟从地上站起来,破口大骂:“那里都是你的人!肯定跟你串通好了!我操你妈江名,你敢阴我,老子宰了你!”
白吉的手在陈铭生脖子上掐着,卡住他脖颈上的血管,陈铭生脸涨得通红,双眼充血。
慢慢地,白吉的手松开了。陈铭生缓和了一下,然后就感觉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抵在了他的后脑上。
白吉拿枪,手很稳。“江名,我给你三次解释的机会。”
陈铭生紧咬牙关,说:“白哥,不是我——”
白吉声音平淡:“第一次。”
陈铭生:“白哥,你信我……我没理由去找警察,就算我再烦刘伟,我也不可能串通警察!”
白吉说:“第二次。”
白吉的拇指在枪身上敲了敲,那份震动感透过一层薄薄的皮肤,传到陈铭生的神经中。他感觉到一股触电的麻木。在那份紧张得让人汗毛直立的瞬间过去,陈铭生缓和了一下,然后一拍桌子,将身体撑了起来。
白吉后退一步,枪仍指着他。
陈铭生手紧紧抓着桌子,盯着刘伟。
“你他妈有病吧。”陈铭生的声音变大了,“你自己蠢成傻逼一样,你瞎他妈往谁身上赖呢?!我阴你?我告诉你我要是想阴你你现在坟头已经长草了!”
刘伟刚刚看到希望,当然不会放弃救命的机会,他站起来,浑身汤洒血迹混杂。
“不是你是谁,就你玩着背地的一套!我他妈这次就是栽你手里了!”
陈铭生眯起眼睛:“几瓶啤酒你就能把货运地点说出来,那给你来瓶白的你是不是连你家祖坟都爆了?”
“我操你妈!江名我操你妈!”
陈铭生猛地一拍桌子,吼道:“你他妈的就这点定力的话,之前吃喝嫖赌的时候早把这事说过一百遍了!”
“谁说?”刘伟大叫,“我能跟谁说?我吃喝嫖赌我能跟——”
就那么短短的一秒不到。
可能就半秒钟的时间——刘伟停顿了。
然后他马上用更大的声音吼道:“我吃喝嫖赌我能跟谁说?!就你!就是你,我操你妈的江名!”
陈铭生一直在等着那个停顿,他当然注意到了,而他浑身,都因为这短短的半秒钟,紧绷了起来。他开口,打算接着冲刘伟喊,在他张嘴的前一刻,他感觉到一直抵在脑后的枪,拿开了。
陈铭生在枪离开身体的时候,全身的皮肤都麻了一瞬,稍微松懈一些后,他感觉到耳根僵硬,背后湿了一片。
白吉慢慢绕过桌子,顺手把枪放到桌面上,他来到刘伟面前,缓缓地说:
“你跟谁说了?”
刘伟心里虚,语气都没有刚刚那么冲了:“白哥,我没说……我就跟他说了!肯定是他,白哥——!”
白吉忽然间转过身,迈了一个大步到桌边,双手抓住饭桌上的那个铜火锅把手,再一个转身,滚烫的火锅整个扣在了刘伟的头上。
“啊!!啊啊啊——!!!”刘伟瞬间惨叫起来。
白吉把烤得近乎焦了的火锅皮压在刘伟的身上,大吼一声:“我他妈问你你跟谁说了!”
一股焦煳味从刘伟身上传出来,刘伟贴着火锅的皮肉几乎被烫熟了。
刘伟崩溃了。
“一个女人!我就跟一个女人说过!!啊啊啊!!”
白吉:“什么女人?!”
“发廊的小姐?!白哥,她就是个鸡,肯定是江名,肯定是——”刘伟使劲往陈铭生的身上推。
白吉一甩手,把火锅扔到一边。火锅滚了两圈,到角落里。
刘伟已经没有人形了。
白吉踩在他手上,刘伟哼哼唧唧的,连疼都没有力气喊了。
“哪家发廊?”
刘伟哆哆嗦嗦:“魅……魅心发廊……”
“在哪?”
刘伟报了一个地址,桌上马上有人站起身,出门了。
屋里安安静静,掉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枪摆在桌子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枪口对着陈铭生。
白吉擦了擦手,来到一边的沙发上,他点了一根烟,闭目养神一样。
一个半小时后,那个人回来了。
他进屋先看了一眼刘伟。刘伟见到他的表情,似乎预料到什么,原本血肉模糊的脸,更加瘆人。
“跑了。”那人来到沙发前,对白吉说,“手机号也打不通,听人说,半个月前就跑了。”
刘伟忽然号哭起来:“婊子我操你妈,臭婊子!母狗!我操你妈!!”
白吉在那一片号哭声中,慢慢吹出最后一口烟。他回到餐桌旁,把那个指着陈铭生的枪拿了起来。
白吉拿着枪,来到刘伟面前。
刘伟可能是知道自己完蛋了,连求饶的声音都说不出了,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发出的声音都是气声,颤抖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白吉举起枪,枪口顶在刘伟的脑门上,刘伟尿了裤子。
白吉的神色很沉,看着刘伟烂成一片的脸,似是考虑,又似是沉思。
屋里的人都安安静静,陈铭生手掌依旧握着桌子,目光低沉地看着前面。
过了半分钟,白吉把枪放下了。
他放下枪的时候,脸色很轻松,不过那是一种病态的、略微有些神经质的轻松。白吉把枪扔到桌子上,咣当一声。
“说白了。”白吉说,“也不是你故意的。”
白吉一边说,几乎还温柔地冲刘伟笑了笑,别人都看着那笑容发麻,刘伟却跟着一起笑了,他一边笑,两片嘴唇一边剧烈地颤抖。
“你也跟了我好几年了。”白吉说,“没有辛劳也有苦劳。”白吉转过身,冲着桌子上的人一摊手,说,“我这个做老大的,总不能因为一次无心之失,就要了人家的命,对吧?”
桌子上的人不知道他有何打算,都怕殃及池鱼,不敢回话。只有少数几个人配合他点点头。白吉又转回去,绕到刘伟身边,弯下腰,低声说:“去给江名道个歉。”
刘伟透过血糊糊的眼睑,看见不远处站着的陈铭生。
现在只要能活命,让刘伟吃屎他都愿意。刘伟双膝跪地,跪着来到陈铭生两米开外的地方,冲他咣咣地磕头,那声音响得让人觉得他都快把地磕穿了。
“名哥我错了……我错了名哥,”刘伟鼻涕眼泪加上血,混在一起,要多恶心就多恶心,他又往前蹭了几步,拉住陈铭生的腿脚,“名哥,名哥你原谅我!我就是一条狗,我就是一条狗!”
白吉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铭生抬起头,白吉有所意识,也转过眼,他冲陈铭生笑了笑。
“阿名,大度点。”白吉说,“给个机会。”白吉走到陈铭生身边,他比陈铭生矮了很多,抬起手,拍拍陈铭生的肩膀,又说,“让他以后在你手底下做事怎么样?”
陈铭生没有说话。
白吉说:“怎么样?”
陈铭生:“我不想要他。”
刘伟哆哆嗦嗦地给陈铭生磕头。“名哥,名哥我跟着你做事,我跟着你做事!以后你说什么是什么,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名哥,名哥你救救我……”
白吉侧眼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接着对陈铭生说:“怎么样?”
陈铭生脸沉如潭,他暗自咬紧了牙,他感觉到白吉在他肩膀上搭着的那只手,格外的沉重。
就这样,不知僵持了多久,陈铭生终于点了点头。
白吉一拍他肩膀,说:“好。”
一顿饭,前半顿吃得就憋屈,后半顿差点把前半顿那点东西都呕出来,白吉一说散了,桌上的人都巴不得赶紧离开。只剩了几个跟白吉关系最近的人。
吴建山说:“白哥,警察都还在找他,让他先到外地躲一阵儿。”
白吉到一边的柜子里抽了条新的湿手帕,擦了擦手,淡淡地嗯了一声。他一边擦手,一边转头看了陈铭生一眼。“吓着你了?”
陈铭生低下头,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