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桑低垂着眼帘,她怎么会不清楚,她要付出什么,又要辜负什么?可是已经孑然一身的自己,总要最后做些什么,才好过余生,哪怕是一死,也是痛快。
“夫人,离桑心知。从此世间少了一个舞妖,只多了一个满心仇恨的女子。”离桑话落,扑通一声竟是双膝跪地,“夫人,离桑就此别过。”
叩首,起身,上马,扬鞭,尘土飞扬。
即刻消失身影之际,玉夫人隐约听到风中传话,“让韩学谦忘了我”,转瞬间,再不见人影半分。
玉夫人被火光印红的面颊,带着说不出的苍白,内心五味陈杂,回身看了一眼雄壮的火势,轻摇螓首,离桑……你必悔……
莫国,寻香阁。
纪三娘垂首不语,恭谨的为房里的暖炉添着火炭,房间正厅上座,一位风神俊朗的翩翩公子,悠闲的啜印着上好香茗,微敛凤目。
“三娘,现在几时了?”白衣男子慵懒的询问,薄唇微掀,声调低沉清越。
纪三娘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张扬跋扈,一副低眉顺目,赶紧回身答话,“冷少,申时已过。”
申时了吗?看来那个女人也快出现了……
纪三娘偷偷抬眼,看向坐着的冷千仇,心有疑惑,“冷少,那女人真的会来?”话甫一出口,纪三娘只觉一阵热风向自己面门袭来。
“唔!”一块燃烧正旺的火炭,赫然飞进了纪三娘的嘴里,也不见座上男人是如何动作,依旧释然闲舒。
微微拢了拢下扬的袖摆,挑眉看向被火炭封口的纪三娘,语态清幽,“三娘,我最讨厌被别人怀疑了,你只管忠诚做好你的本分,我冷千仇不会怠慢三娘的。”
纪三娘双眼含泪,却是不敢伸手取出嘴中的火炭,看到冷千仇盈盈一挥手,才如获大赦般,赶紧退出房间。
不多时,房间外有人轻叩门,只隔着门板轻声传话,“冷少,离姑娘到。”
冷千仇微微一笑,离桑,你终究还是要靠我这寻香阁的,真是风水轮流转……
移身至寻香阁的后院主屋,与前厅的浮华不同,倒是略显清幽雅致,亭台楼阁美轮美奂,让人真想不到,一个青楼还藏有如此的风雅景致。
离桑一身红装,倨傲的坐在门厅左侧的黄花梨木太师椅上,微微冒着热气的碧螺春,径直在茶杯里沉浮。
“离桑,你终于来了,让我久等。”冷千仇一身莹白,如天际走来的天神,衣袂翩跹,玉树临风,却带着一股妖冶之气。
离桑抬首,目光清冽的迎视着这个“偶遇”相识的冷公子,心里尽是破釜沉舟。
“冷公子,离桑此刻叨扰,还望海涵,我答应你的条件,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冷千仇看着眼前这个红肿着双眼的女子,心里倒是诧异,不难看出她是从灵堂而来,发髻深处一朵洁白的玉兰,还未凋残,却身着一身火服,真是让人猜不透。
“别叫公子了,听着生疏,叫我千仇。”冷千仇径直与离桑擦肩而过,优雅的半卧在座椅里,依旧慵懒如斯。
“冷千仇,我等不到选秀了,我要进宫,越快越好。”离桑低头摩挲着衣摆处的火凤,眉目低垂,却仍显清寒。
冷千仇倒是对她的爽快,心生赞赏,可这样一来,他的计划就都乱了,“离桑,你这样冒然,是已经想好什么办法了吗?毕竟……”要在最短时间内被皇上宠幸,不易。
尤其是大良的南璟帝,独宠淑妃,世人皆知。
离桑浅浅一笑,“这你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就说你能不能做到?”
“好,如你所愿,天亮即刻送你进宫。”
离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再不多言,半倚在太师椅里,稍作小憩。
心思百转千回,却又最终归于平静。
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离桑已是一身华服盛装,朱唇不点而红,眉目顾盼生辉,一身欺霜傲雪的气质,好一个精妙世无双。
冷千仇与离桑共坐一辆马车,八匹汗血宝马如蹄踏飞轮,追风赶月,三个多时辰便到了良国皇城。
离桑几不可闻的全身绷紧,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只是无尽的血海深仇。
“后悔了吗?”冷千仇将腰牌卸下,等待下人回来驱车,笑问着一脸镇定的离桑,也难为这个女子了,不过双十年华,却已是饱经风霜。
“选了,无悔。”离桑整理好情绪,重新恢复了冷静自持,心底微微呢喃,韩学谦,对不起,我辜负你的深情,来世再做报还。
毕竟,你是第一个在我无助时,对我示好的男人;也是第一个说要给我幸福的男人,可惜……学谦,我等不到了。
“皇上驾到!”
离桑正分神之际,一声细腻刺耳的嗓音,赫然传入耳底,旁边的冷千仇微扯了她的衣袖,本能的,离桑立刻做出恭迎之姿。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离桑头埋膝间,做出一派奴颜婢膝的样子。
皇甫南璟一身明黄的从离桑身边走过,离桑只能通过身体跪地留有的缝隙,看到他下摆一角,当他从身边经过时,离桑仿佛听到自己全身骨头碎裂的声音。
离桑,挫骨扬灰般的仇恨,不过如此,你妹妹的命就在他身上!
“四弟怎么突然想起我这个哥哥了?”皇甫南璟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地上俯首的女人一眼,自顾自的跟冷千仇寒暄起来。
四弟?难怪出入皇宫,易如反掌。离桑盘算着冷千仇的身份,只知来头不小,竟不知是皇亲国戚。
冷千仇换上温和无害的笑,“南璟哥哥国事繁忙,我这做弟弟的帮不上什么,今日特意送上一名舞姬,给哥哥解闷。”
离桑恰到好处的抬头,龙椅上的皇甫南璟本来倒是不甚关心这女子的长相的,可是当他看到离桑犀利如鹰隼般的目光,一闪不闪的射向自己时,竟觉得周身都被笼罩了一层寒气。
这个眼神,似曾相识。
皇甫南璟微眯朗目,这女子……竟觉得有些眼熟。倏然,一个片段从脑中划过……
那日大宴,被砍头的宫女,一身红装的舞妖……皇甫南璟一怔,竟有些心悸。
一撩龙袍,从龙椅上利落的站起,沉步向离桑走进,一旁的冷千仇却微拧眉心,莫非皇甫南璟看出了什么端倪?
“哥哥,她的舞技,天下一绝!”冷千仇赶紧上前解围,借此转移皇甫南璟的注意力,可南璟并不领会他,径直走到离桑面前,站定。
离桑的视线,一直维持着平视的样子,即使眼前的男人是皇帝,依旧不卑不亢。
皇甫南璟负手而立,嘴角一抿,高傲?“把头抬起来。”声音冷硬,低沉,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强横。
离桑凤目流转,却是不抬反低,语气却是与之不相符的倨傲,“皇上万圣至尊,怎可让皇上的龙目,垂怜我这副人尽可夫的皮囊?脏了皇上的眼,奴婢罪该万死。”
皇甫南璟不怒反笑,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女人!略一倾身,一手探出直接掐上离桑削尖的下颌,力道之大,疼痛入骨。
离桑十指紧握成拳,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的陷进肉里,却依旧毫无波澜的看着皇甫南璟,无悲亦无喜,无怨亦无恨。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离桑心里暗笑,却满是嘲讽。
“你叫什么名字?”皇甫南璟黝黑的瞳仁,带着探究不明的深邃,像一个幻阵,离桑看到自己的倒影,印在其中。
“奴婢无名,在阁中只唤一单字:桑。”离桑有些颤抖的开口,深深呼吸,稳摄住心神,两人靠得极近,离桑甚至能听到耳旁南璟的有力心跳。
南璟低语的呢喃,桑……倒是跟她的气质很符,定定的又望了离桑半晌,才松开手,挺直腰身。
“你起来吧。”南璟帝清幽开口,离桑却有些力不从心,跪的太久,腿有些酸麻,却不允许自己出现一点点的趔趄,一手掐住自己的大腿,硬是站的稳,挺的直。
皇甫南璟暗忖,这女人为什么不借机装柔扮弱,趁机讨得自己欢心呢?这么刚强的女子,又怎可忍受沦为男人的玩物?
冷千仇心里却是暗松一口气,离桑与皇上的见面虽然谈不上愉快,却成功的吸引了皇甫南璟的注意力,这便是他们要达到的目的。
“南璟哥哥,没什么事儿,臣弟先行告退。”冷千仇略一躬身,转身临走之际,又看了一眼离桑,才直起身子,绝尘而去。
满殿再无杂音,连呼吸都被放缓。
殿中央的香炉里,升腾起袅袅熏香,带着干净温暖的好闻气味,不住的将人笼罩,离桑安静的站在殿下,又一次毫无遮掩的打量着座上的男子。
天庭饱满,五官俊美,溢满男子阳刚之气,又有张弛之感,薄唇紧抿,指骨分明,每一个运笔,都饱含了遒劲有力。
是个卓色男子,只可惜,却是个昏君。
“四弟把你献给了朕,难不成就是让你干瞪眼?”皇甫南璟没有抬头,甚至手上批阅的动作都没有停。
离桑却觉得身子微微一颤,他什么都知道,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皇甫南璟重新审视着离桑,眸子里隐含的深意,离桑读不出,也不想读出。
“你不喜欢朕,何苦委屈自己曲意逢迎?这并不是你的真性子。”皇甫南璟整个人都靠在龙椅里,有些慵懒的俯视着殿下的女人。
敏锐的洞察力告诉皇甫南璟,这个女人有秘密,而且是跟自己有关的秘密。
“若奴婢说这是为了吸引皇上注意,而运用的手段呢?”离桑风情一笑,如空谷幽兰,清傲不可方物。
“若朕没动心,你便是失败,估计四弟也绕不了你;若朕动了心,淑妃也绕不了你,横竖都是死,就看你怎么选。”
离桑心里倒是一惊,这皇甫南璟,心如明镜,那又怎么会做出不问清楚便狂妄斩人的昏庸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