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蝉声交织成一片绵延的纱,像风吹起的排穗,起起伏伏,挥之不去。他在竹榻上躺着,浅眠的人,有一点噪声就没法睡着,但闲来无事,却可以阖眼养神。
没有银台司呈敬的如山奏疏,也没有口沫横飞的谏议大夫,这个夏日的午后倒还惬意。只是惯常忙碌的人,即便歇着,脑子也停不下来。不停的转、不停的转……一旦空无所有,似乎找不到存在的价值了。
天气炎热,没有人伺候打扇,只得自己动手。他举着蒲扇慢慢摇,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终于胳膊有些酸了,换一只手,奇怪凉风并未歇。微抬了眼皮,见榻前跽坐着一个人,皓腕轻舒,那流萤小扇上描着撒金牡丹,偶然掠过窗下游弋的锦鲤,倒映出一缸细碎的波光。
他拿手覆在眼上,“皇后怎么不歇息?”
她声音轻轻的,唯恐惊了好梦似的,“臣妾怕官家热,来给官家打扇。你睡吧,不用管我。若是我困了,就在席垫上睡一会儿。”
他心下好笑,禁庭里那么多女人,从来没有一个敢这样靠近他。他还记得初御极时,宗正少卿的女儿封了贵仪,一日有意在他途径的路上遗了耳坠子,说什么明珰赠君,结果第二天就被送进长宁宫做女道士去了。后来宫中各阁的娘子都安分守己,没有攀比,彼此自然相安无事。皇后大概还不知道这些,抑或她是个坚定的人,心里盘算的事一直没有放下吧!
他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皇后贤良,是我之福。”
她半倚着竹榻扶手,羞怯道:“官家感到孤独时,有我陪着你。不说夫妻,就当是朋友……”她笑起来,露出一排糯米银牙,“我会些小把戏,官家无聊时我给你解闷。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复杂,毕竟你我大婚了么,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呢!”
她这样刻意亲近,他心里都明白,不想戳穿她罢了,漠然应道:“这话咱们当得共勉。”
秾华有些丧气,能和他聊起来的,一定是耐心奇好,话题奇多的人。寻常聊天,你一句我一句才能发展下去。他总是淡淡的,承不了上,也启不了下。就像一块石子扔进湖里,扑通一声,然后沉下去,没有了踪迹。
她眼巴巴看着他,“官家……”
他闭着眼睛,绵长地嗯了声。
“我和你说说我爹爹,好不好?”
他倒是又睁开了眼,侧过身来望着她,“说你爹爹什么?”
他有一双碧清的眸子,很奇怪,明明是个心机颇深的人,然而眼睛却清澈得山泉水一样。也许他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狡诈阴狠,一个纯质孤单吧!
她慢慢摇扇,一手托着腮,思绪飘得很远。索性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反而毫无负担。她有时候也想倾诉,想爹爹的时候,找个人聊聊他,也是一种怀念。
她的语气变得更轻了,梦呓似的,“我的爹爹,出身不高,是个商人。官家知道建安的瓦坊么?我爹爹在中瓦子开了一爿香料铺子,专为大内的香药局供应异香。我以前不懂,以为不过是糊口的手段,其实不是。我孃孃喜欢沉水香,上好的香料都是从番邦引入的,若是储存不得当,便会走失香气。我爹爹是为了让孃孃用上最好的沉水,才在中瓦子经营了十五年。孃孃进宫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等她。明知道同在一座城池里,却隔着宫墙不能相见,这种滋味一定不好受。”
关于郭太后的情况,早就算不得秘密了。从她话里听来,满是对她父亲的怜悯。至于那个母亲,应当是没有什么感情的。
“你恨她么?”他问她,“你母亲,十五年后相认,然后把你送到大钺联姻,只是为了利用你。”
她停顿下来,坐在那里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毕竟是我母亲。我爹爹已经过世了,她和高斐都是我的亲人。再说来大钺,也没什么不好。”她抬眼看他,很快又调开了视线,“我现在是大钺的皇后,太后和官家都不嫌弃我,我没有什么不足的。”
今上凝眉看她,“你可知道她为什么进宫?”
秾华茫然道:“据她说是听了别人的调唆,贪图富贵吧!”
他说不是,“你母亲还是为周全崇帝面子,有些事不能同你直说罢了。崇帝是个有才学,但又极其荒淫的人。郭太后彼时年轻,同你一样,是建安有名的美人,与城中贵妇也多有攀搭。有一次在平阳长公主府上遇见了崇帝,崇帝贪其美色,将其奸淫,后命长公主把她带进宫,封了婕妤。第二年生高斐,又晋封昭容。”他笑道,“皇后知道的太有限了,其实你母亲也是身不由己。就算真的贪图富贵,起因还在崇帝身上,你不应该恨她。”
她听完简直目瞪口呆,她孃孃的不得已,她是现在才知道,恨与不恨也不过是瞬息之间。可这殷重元未免太令人骇异了,他长了多少双眼睛,多少对耳朵?兵书上说的知己知彼,被他诠释得淋漓尽致。
她表情错愕,他倒不以为然。下了竹榻趿上鞋,腾挪到插屏后面盥手去了。
秾华少不得要细思量,他这样心思缜密,难道不担心她们母女消除芥蒂后,会对他和大钺不利?若换了旁人,只怕离间还来不及,为什么到他这里就截然相反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也在等待契机,不满足于当个偏安一隅的国君,志在天下却又不得不遵守先帝在时三国达成的协议。所以他根本就不怕她起头闹事,说不定还求之不得。
她站起来,愤然扭身进了内殿。等静下心,又觉得世上的事真是堪不透,她孃孃是被逼的吗?那天夜谈,说了好多的话,为什么她半点也没提及?思来想去,反觉得殷重元靠不住,她要是信了他,迫不及待照孃孃吩咐她的去做,岂不是正着了他的道?这人太奸诈,面上装得慈善,颇有点替她解开心结的意思,然而背后怀着什么目的,她也能料想得到。所以提防他,反其道而行准没错。
仰在床上小憩片刻,床头有陆尚宫送来的布偶。她探身抱过来翻看,角色好几个,有公主、单于、将军,还有渔家女。
太阳往西偏移,困在柔仪殿里不能走动,起先是清静,后来便有些烦闷了。
照太后的意思,这样的闲暇时光应该用来耳鬓厮磨,可惜全花在看书上了。更漏滴答,隐约有咚咚的鼓点传来。他觉得奇怪,抬头看,对面的朱漆架格上探出几根小棍,底下垂丝线,吊着两个布偶人。
“我翻山越岭入蛮荒,心在南朝,身在北番。”轻柔的女声分外旷怨,公主拖腔走板,粉墨登场。
今上甚感意外,她所谓的小把戏原来就是这个,倒是出人意料。他扣下书抱起胸,面上含笑,注意力被她吸引住了。
公主一手搭在眉上,惆怅地吟唱:“站在莽莽草原眺望,大河上下,塞北江南。看不见故乡,也没有我惦念的爹娘。不知那单于生得什么模样,是否有宽广的胸襟,纯真善良。何时愿放我回还,再看一看那富庶长安。”
她又压着嗓子换了个男声,身穿狐裘的单于大步走来,向美人摊开了臂膀,“塞北风光似锦,千里花香。美丽的人儿与我结缘,共保胡汉百年安康。”
公主见了陌生人大惊,掩面道:“呀呀,这是何人,作派孟浪!”
单于压着衣襟行了一礼,“我就是匈奴单于,你的夫郎。莫再惦念家国河山,它已经离你那样遥远。留下来吧,可爱的姑娘。这里有动听的胡笳,肥美的牛羊。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居的家乡。”
今上看得发笑,没想到他的皇后还有这门手艺。闺阁里的姑娘吟诗作画很寻常,能把傀儡戏演得有模有样的却少见。
他抬起手鼓掌,她的笑脸从格后露了出来,“官家,你看我演得怎么样?”
他说好,“这词是你填的?”
“是啊,可惜才填了一点儿,后面还没想好。”她喜滋滋过来,把单于递给他,“不知官家能否赏脸,替我把词填满?”
他低头抚了抚布偶的头发,“后面打算怎么安排?单于迎回了新娘,从此两国再无兵戈么?”
她在他榻旁的席垫上坐下,歪着脑袋说不,“单于虽然和公主相爱,后来也有坎坷和辛酸。一个好故事总要有波折,波折后的圆满才叫人心悸,官家说是不是?”
他缓缓点头,“皇后说得有理,容我想一想,这故事该怎么继续。这样,咱们各写各的,过两天叫黄门演来看,看谁的故事更精彩,胜出者有赏。”
她笑弯了一双眼,点头说好,“就这么办。咱们请太后和娘子们来评断,只是我怕她们有失公允,都向着官家。”
他把布偶举在手里晃了晃,“她们忌讳我是皇帝,不忌讳你是皇后么?”
“倒也是。”她豪气万丈的模样,“我一定会赢,要是我赢了,官家带我去艮岳,太后说那里风光奇好,你带我去看看。”
他略顿了下才点头,“一言为定,不带别人,只有咱们两个,如何?”
这算是意外的收获么?没有第三双眼睛监视,相处的时间多了,机会自然相应也增多。她心里当然十分称意,嘴上却要佯装,“娘子们一直在禁庭,鲜少出内城,再说太后也愿意散散心,还是一道去的好。官家记得贵妃吧?就是琴台公主,她生性活泼,被圈久了恐怕闷出病来。”
今上专心摆弄棍上的丝线,随口道:“我只输你一人,福泽全后宫就没意思了。她们想去,命内侍省安排,或去那里小住也可以,未必一定要同行。”
她窃窃欢喜,咬着两腮不叫笑容扩大,勉强扮得矜持,太过矜持就有点迟迟的,说也好,“人多太乱,官家喜欢清静,就依官家的意思办吧!”然后起身,掖着领口一笑,自往后殿去了。
入夜的时候来了几位尚宫,进殿里又换簟子又换锦被,说是太后派来的,伺候官家与圣人安置。
这算什么呢,洞房都过了,绸帕也拿去了,怎么还来这套?帝后并肩站在一起,脸上显得十分尴尬。
陆尚宫福了福身,笑道:“喜日子要连过三晚,这是禁庭的规矩。官家和圣人是夫妻,夫妻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皇嗣要紧。天色不早了,官家和圣人早些歇下,婢子们也好向太后复命。”
今上不太自在,寒声道:“这是叫我和皇后在你们面前宽衣解带?”
几位尚宫有些怯,交换了下眼色嗫嚅:“婢子们是奉太后之命,不敢不从,请官家恕罪。”
秾华知道靠硬来没法把她们轰走,便道:“官家和我都不习惯这样,陆尚宫带另两位退到帘外,我为官家更衣,睡下就是了。”
殿里的纱幔很薄很轻,后殿里又点着灯,隔了一层不过朦胧些,大致也能看清。尚宫们不是一根筋的人,官家已经不快了,既然皇后发话,就顺着台阶下罢。赶紧应个是,却行退了出去。
秾华有她的算盘,肩上的守宫砂不能让她们看见,官家手臂上的伤口也不能露相,把人远远打发开,能掩则掩了。既然做戏给她们看,便顾不得他乐不乐意,替他脱了大袖,自己把长衣也褪了,两个人一头躺下,才见那几位尚宫熄了外间的灯,福身告退了。
虽然相看两相厌,到底是活人,昨晚糊涂着,一张床上睡就睡了。今天都很清醒,再躺在一起似乎不大好。秾华再三斟酌,打算去外殿,反正现在天热,睡贵妃榻也可以。但他动作比她快,没待她开口,不声不响起身走了。
闲过了头,日子很难熬。秾华简直说不清自己是怎么过的,吃了睡,起床后无聊便去他那里看看,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帝王的威仪靠数不清的臣子和奴仆来烘托,那些都没了,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今上的脾气还不错,虽然话里话外总夹带一种奇异的试探。抛开这些看,他可以算得上是个温和的人。禁中长大的孩子,无论心思深浅,血液里天生有种优雅和高贵,即便静静坐在那里,也令人觉得不容冒犯。
她害怕独处,有时找不到话题,不知道怎么搭讪,就一个人在寝殿里走动。柔仪殿很大,从南走到北五六十步,她背着手踱过去,只要瞥见他还在,心里就安定下来。
太后真是金口玉言,说关三日就整整三日,放他们出来已经是第四天的傍晚。柔仪殿的大门开开的那一刻,殿外侯了好些人,一见他们就俯首长揖,弄得将军凯旋一般。
秾华有衣穿,已经万分感激了。她心满意足地整整浣花锦衫的衣领,重新摆出了典雅端庄的姿态。别过脸看今上,他意态闲闲,负手而站。经过三天相处,多少已经熟络了,她临走向他福了福,“臣妾回宫去了,官家莫忘了来看我。”
他没有正面回答,目光挪向远处,“去吧,好好歇着。”
春渥和正宫殿的尚宫上前搀她,她提裙下丹陛,走了两步,慢回娇眼,又呼官家,“我那唱词可别忘了。”
今上终于转过头来,“知道了,走吧!”
她笑了笑,挺起胸膛,被一帮人簇拥着踏出了宫门。
夜里春渥同她睡,细声问她,“你和官家怎么样了?”
她躺在床上,高擎着两手看她新染的蔻丹,听见春渥问话,唔了声道:“没怎么,我们没有圆房。”
春渥支起了身子,“真的么?那绸帕又是怎么回事?”
“是他划破手臂染的。”她缩了缩胳膊,左肩从领口拱了出来,“你看。”
她的守宫砂还在,灯火下红得鲜焕。春渥有点庆幸,又有点怅惘,喃喃说:“官家是怎么呢,果然身子不成么?你这样的容色,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三天什么事都没发生,真叫人纳罕。”
她意兴阑珊,十指交缠扣在腹上,皱着眉头说:“娘,他比我想象的难对付。我以为百般开脱就能撇干净,其实一点用都没有。这禁庭,或者说外面的世界,遍布他的探子。比方我和云观书信往来,还有孃孃当初入宫的原因,针尖大的事他都知道。”
春渥满脸紧张,“那他为什么还要封你为后?他不怕你害他?”
秾华淡淡挑了挑嘴角,“连皇帝都有可能被废,何况皇后!我觉得他总是胜券在握,并不担心我对他不利。他这人真怪,脑子同别人长得不一样。回头和金姑子她们知会一声,让她们万事小心,可别叫他拿住了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