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与猪可以相提并论吗?诸航眼都没抬,她正在电脑上挖金子,那是极弱智的游戏,但玩起来人很放松。
“周文瑾师兄呀,我等了三个月终于看到他了,好激动。我靠,超有型,那宽肩、小腰、长腿,迷死人啦!”
“少在我面前提这人。”诸航拍案跳起。
宁檬目不转情地盯着,“还在羞恼他的袭胸事件?好了啦,我不知有多羡慕你。”
大一是新奇的,对什么都满腔热血。真的大学生涯开始,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那一堆的书,名字看着学问很高,学起来却是烦闷加枯燥,而计算机专业更加明显。
教授们又极不争气,上课能把人熏睡、也能把人催逃。
课程这么无味,精力如此旺盛,只有找其他途经发泄了。
宁檬是恋爱。
莫小艾是看漫画。
诸航是打篮球。
诸航球打得极好,头发短短的,身材高挑,一件大T恤,一条中裤,皮肤晒成蜜色,往男生中一混,冷不丁就鱼目成珠。
诸航很快在计算机系出了名,男生女生都简明扼要地叫她“猪”。
那天,和几个男生在球场打比赛,汗水把视线都模糊了,对方一个同学被老师喊走了,有人替补上场。
球传到她手中,她跳起投篮,替补的那个仗着身高盖帽成功,球又回到她手中,她做了个假动作,那人没上当,向前一跃欲抢。球从她手中滑落,那人一时收不回手,两只手掌正正地印在她的胸前。
虽然她形容自己是飞机场,那也是个有坡度的飞机场。
那人呆若木鸡。可能想不到这生猛的球员居然是女生。
她愤怒地跳起,双手一推,那人踉跄两步,跌坐在地。
那人就叫周文瑾,大三,从工程系转过来的。
她和他的梁子就此结下。
所以他纵使“貌美如花”,在她眼中也是一人渣。
“唉,真是吝啬,还穿背心、长裤,露两点又不少块肉。”宁檬气愤。
“猪,晚上陪我去看个老乡,我妈妈托他带了点东西给我。”莫小艾念念叨叨从外面进来,双手合十,不住向诸航作揖。
她胆子特别小,而诸航没有胆,一个人在球场练球能练到半夜。
“行!”诸航正烦,出去透口气也好。反正也没兴趣去图书馆抢位置,搞不好会碰上那个周文瑾。
傍晚的公交总是挤得人不能呼吸,夜色缓缓降临,街头的华灯一盏盏亮起。春日的夜晚,令人沉醉。
“我那个老乡很优秀,是中校,在国防大学进修研究生,作战指挥专业。”莫小艾说道。
“中校是多大的官?”诸航对军中的官衔没概念。
莫小艾双目幽幽灿亮,“军中官职是尉、校、将三个等级,中校在校里面的中间,将最大。”
诸航喔了声,没什么兴趣。
“我老乡有位教授是少将,一花一星,才三十出头。少将相当于军长!”
“不会吧!”诸航怔住。内战时,林彪十八岁任军长,被称为军事天才。那还是特殊时期,大部分人不上学,有点本事就被吹得天大。现在可是和平年代,精英辈出,三十出头的少将,太夸张了。
莫小艾鼓起双颊,拼命点头,“真的,他是国防大学特聘的,一周只上一节课。”
“他是不是全军楷模?”诸航打趣。
“我老乡说是遥不可及的星辰,他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少将,估计后无来者了。”
两人相视大笑,差点错过了站。
国防大学门前士兵如石雕,肃穆庄严,经过的人情不自禁要放缓呼吸。
莫小艾打了电话给老乡,过了会,老乡提着个大包跑出来。
两人只说了几句话,老乡就着急告辞,说晚上还要上课,军中纪律严明。
两人目送他走进大门。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从夜色中驶出,站岗的士兵刷地抬手齐眉,大声喊:“首长好!”
车停下,车门打开,一位俊伟的男子从里面跨出,微笑回礼。
炽目的灯光清晰地洒在他肩上的一星一花上。
本已俊逸逼人,再一身的军装,越发英气勃勃,沉稳卓然。
诸航与莫小艾不禁双手紧握,屏住呼吸。
他并不知自己落入别人的眼中,泰然接受一路军官的致礼,款步向前。
诸航扭头看莫小艾,两人不约而同跳起来。
是他,是他——那位传说中的少将。
“MAN啊!”诸航叫道。
“帅啊!”莫小艾喊着。
那时,诸航觉着真的很幸运,居然亲眼目睹到这样的传奇人物。
如同皮特很性感、基诺里维斯很迷人、金贤重非常养眼——见到都会兴奋地想尖叫,但是从没想过这些人和生活里的自己有什么关系。
仰望他们就好了。
可是命运是顽皮的,冷不丁就冒出这样那样的意外。
四年后,她怀孕,搬进一个小四合院。是老舍笔下那种几家人合住的老式四合院,特别热闹,邻居间也特别朴实。院中有一口古井,四周布满青苔,还有一颗古槐。那时,槐树正开花,白色的,一串一串,像小小的铃铛。摘一片放进嘴边,甘甜清香。
她每天都在身上罩一件防辐射的外衣,早晨背背英语单词,下午上网做点事,晚上看书。
邻居们好奇她怎么没有老公陪着。
她随口接道,他去美国出差几个月。
邻居都非常关心她,热心地指导她怎样做一个准妈妈。
八月,北京的桑拿天。孕妇特别怕热,屋子里是有空调,吹久了也不舒服。她出了一身痱子。
太阳落山后,她打一桶井水,然后光着脚泡在水中,沁凉透体,那是她夏天最快乐的时刻。
院门吱地响了一声。
在院中忙碌晚饭的人纷纷抬起头。
那位肩上扛着一星一花的首长就那么站在门外,不过那天,他穿的是便装,也是这般,淡如远山。
“找谁?”房东问。
他盯着井边的她。她夸张地嘴巴张大,眼睛瞪得溜圆。
“诸航?”他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出口的两个字,别人听着是称呼,她听出是质疑。
“从美国回来啦!”房东热心地招呼。
他点头,“是!”
他大步向一脸呆滞的她走来,“最近好吗?”就像是每天都见面的人,问“吃过了吗”那样自如。
如果算上在国防大学校门前那次,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一点都不好。
诸航脑子嗡嗡作响,差点一头栽进井中。
怎么会是他?她一遍遍地问。
诸航吃力地睁开眼睛,窗外天已黑透,眼前一盏柔弱的小台灯,是房中唯一的光源。
“男生,三点五公斤!”卓绍华正站在她的床前,神情掩在黑影中,看不真切。
是呀,怎么会是他呢,她怔怔地看着床前的首长。
“你还好吗?”他以为她没听清,身子微欠,又重复了一句。
她想戏谑地回句“为人民服务”,嘴唇一张,随即整张脸挤成了一团。
痛——
前所未有的痛,痛得浑身冷汗涔涔、揪心虐骨。
他按下被角,“忍一忍,这是手术后的反应,明天就会好受点了。”
她咝咝抽气,脸惨白如雪,抖得床都跟着晃动起来。
“孩子头发很长,个子也很高,护士抱去洗澡了——哦,已经回来了。”
“夫人醒啦,快看看小宝宝。到底妈妈年轻,宝宝特别结实,在十多个刚出生的孩子中,嗓门最大,以后一定也是个将军。”唐嫂把怀中用薄被抱着的小娃娃放到她身边。
嗯,将门无犬子,表现杰出是必须的。
夫人?妈妈?呵呵——
不能笑,一笑更扯动神经,痛得撕心裂肺。
“小帅哥呢!”唐嫂拉开薄被。
她瞟过去一眼,接着,眼睛抬起,对着首长一脸愧疚。
遗传基因那么好,她却把孩子生得那样丑。小脸团团的、红红的,绒毛很长,看不出哪里帅,真像只小猴子。
“初生的婴儿都是这样。”首长宽慰,“唐嫂,你把宝宝抱走吧!”
“夫人怎么没用止痛棒?”唐嫂心疼地替诸航拭拭汗。
“我不让用的。”成功理直气壮地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个从发型到服饰,都像吉普塞人的女人。“有勇气生孩子,就不用怕痛。”
真是——最毒医生心,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诸航真想跳起来,和这个流氓医生打上一架,这明显就是放暗箭。
“嗨,绍华。”吉普塞女郎冲卓绍华嫣然一笑,然后就专注地打量着诸航,那目光毫不掩饰是鄙夷的。
“成玮,你好!”卓绍华点下头,对成功说,“打针镇静剂吧,她疼得不行。”
“不会死人的。”成功气哼哼的,没得商量。
成玮噗哧一下笑了,“哥,你要和个小朋友计较?”
“女士,你今年高寿?”诸航忍不下去了。听名字,这吉普塞女郎和流氓医生是一个窝的,讲话都听着别扭。
成玮笑意一冻,“应该比你成熟。”
“女人的年龄计算要像黄金一样,用盎司算的,算到两,到分,锱铢必较,别这么模糊,你给个确切数字!”她打赌这女郎绝不敢接招。
成玮一下给呛住,当着卓绍华的面,又不便发作,只好生着闷气,丽容都青了。
成功眯起了眼,冲卓绍华挪嘴,“你瞧这人需要打镇静剂吗?再来一刀都没问题。”
卓绍华眼底一片幽然。
“玮玮,走吧。我告诉你,得罪谁都别得罪小人,知道么?”成功测了下体温,朝病床上的诸航冷冷地笑。
诸航朝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病房里又只有她和卓绍华。
卓绍华慢慢踱到窗前,背对着她,周身被浓重的缄默所淹没。
“给宝宝起个名吧!”他说。
“呃?”她怀疑她的耳朵也病了。
“你起乳名,我起学名。”他侧过身。
“可是——”她咂嘴,这不应该是她的义务。“我读的书不算多。”一头的汗,是疼痛,也是紧张。
“用嘴巴讲就可以了,不必写下来。你有想过吗?”
从来没有,这件事连影子都没在脑海中闪过。
“那现在想想。”他抿上嘴,静静地等候。
赖上她了?
“帆帆行吗?”既然船起航,肯定不能少得了帆,她恶作剧地回道。
他居然同意了,“行,那学名就叫卓逸帆。”
还是他学问高,她不得不佩服,普普通通的名,他加个字,就显得那么有气质。
疼痛泰山压顶般,她撑不住,又沉沉睡去。
依稀听到宝宝哇哇哭个不停,嗓门真是大,她不禁皱起眉。
唐嫂说:“宝宝一定是饿了,得让妈妈喂奶。”
“冲点奶粉。”首长命令。
“喝妈妈的奶比较好,增强宝宝的免疫力,又不会凉不会烫,多方便。”
“冲奶粉去吧,宝宝我来抱。”
“夫人不愿意喂奶?”
“我觉得男生应该独立些,不要养成依赖的习惯。”
唐嫂瞧瞧一脸严肃的卓绍华,哑口无言。
诸航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小护士立在床前换药液,笑盈盈的。
手机的铃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护士体贴地为她从包包中取出手机,顺手按下通话键。
“航航,你起床了吗?”是姐姐诸盈。
诸盈特别疼诸航,妈妈生她时属于高龄产妇,家中事务又多,诸盈休学一年在家帮着带诸航。诸航对姐姐是又爱又敬,但诸盈要求很严厉。
“起了,正要去洗漱。梓然上学去了?”诸航尽力装出自然的口吻。
“你姐夫送他刚出门。北京过两天要降温,南京冷吗?”
“南京是江南,秋意刚起,舒服着呢,我——我只穿一件衬衫就可以了。”
“出门要加件外套。到了年底,早早把房退了,还是回北京来好好复习,准备明年二月的雅思考试。”
“嗯!”
“只要你雅思考试通过,我想哈佛那边肯定会同意你的申请,学费我已准备好了。”
“姐——”
“不多说了,我也要洗洗上班去。晚上不要玩太多游戏,回北京时告诉我,我去车站接你。挂了。”
“姐姐再见!”懒懒地把手机扔到一边,想叹气。唉声没出来,发现床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首长的母亲。
“你是不是天生就爱撒谎?”欧灿冷冷俯视着因懊恼而表情耷拉的诸航,“我要为宝宝和绍华做亲子鉴定,也许会有什么意外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