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石老大站在镇外的土路上等着搭货车。
天地苍苍茫茫。路边凄然立着几棵老杨树,枯瘦的枝条偶尔摔打几下,抖落几许无奈。石老大立在枯杨旁边,显得异常孤单。一团白毛风顺着田埂旋过,至石老大脚下突然顿住,雪粒霰弹一样扑散开。石老大抹把脸,把狐皮帽子往低拽了拽。这时,他听到了高一声低一声的狼嗥。石老大怔了怔,忙把帽子摘下,却是了无声息。待石老大把帽子扣在头上,嗥叫声又隐隐约约地传过来。石老大一下子恍恍惚惚的,出事那天他就是这种感觉。
鲁小红绝望的目光如刀剐着石老大。
九月的傍晚很平静,事先没有任何预兆。石老大就着羊杂碎喝了二两酒,女人死后,石老大每天晚上都喝酒。喝了酒,他就吃不下饭,所以一日比一日消瘦。石老大打开电视,电视上全是雪花。这是一台14英寸的彩电。石川早就提出要给石老大换台新的,石老大没让,尽管石老大也喜欢大彩电。雪花让石老大烦躁。石老大头天晚上看了节目预告,今晚的《九州戏苑》有他百看不厌的《击鼓骂曹》。石老大来回摁了几下,全是雪花。石老大骂声娘,走出屋子,在院里困兽似的转了几遭,终是没有出去。石老大不想因这件事打扰人家,这年头儿,爱看戏的人不多了。
石老大找出象棋,独自对弈起来。孤寂的夜晚,石老大多是这么打发的。
石老大刚刚静下心,急促的脚步声如豆溅过来。石老大抬起头,鲁小红破门而入。鲁小红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满是伤痕,白嫩俊俏的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惊恐。鲁小红猛地跪在石老大面前,抱住石老大的腿,叔救我,叔救我。石老大说,出了啥事?你倒是说清楚呀。鲁小红抹把泪说,他们要弄我的孩子,要往死弄我的孩子。石老大大惊,你还有孩子?你怎么还有孩子?鲁小红忽地站起来,在这儿,在这儿,叔啊,你摸摸。麻利地解开褂子,把白生生的肚子对着石老大。鲁小红的肚子确实隆起一个鼓包,但石老大没敢摸,而是眼疼似的把目光移开。鲁小红太急躁了,石老大陡生疑心。石老大已经领教过鲁小红的手段,对她的话再不敢轻易相信。石老大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以为我还会受你的骗?鲁小红僵了一下,悲怆地喊声叔。石老大厉声说,老实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鲁小红喊声叔啊,我不敢说。这时,一脸怒气的石川和三狗子追进来。三狗子骂,小婊子,偷了东西不承认,还往这儿跑。过来揪住鲁小红的头发。鲁小红湿漉漉的眼睛吊成了三角状。石老大怒喝,三狗子!三狗子忙放了鲁小红的头发,却又抓住鲁小红的膀子。石川把表情褪成平时的模样,说,爹,她偷了东西。鲁小红喊,我没偷。石老大问,你们又玩什么把戏?石川说,没有啊,爹,你怎么不相信我?我问清楚了,就过来告你。石川使个眼色,三狗子拖着鲁小红往外走。
鲁小红边挣扎边喊,叔啊,救我。
石老大看着她,他想弄清楚鲁小红是不是和石川演戏。鲁小红被拽出门时,她绝望的目光扫过石老大的脸,石老大的心一颤,然而他没动,就那么看着鲁小红被三狗子拖走。
石老大喝住石川,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川平静地说,她偷了东西嘛。
石老大冷笑,你少耍花招。
石川换了一脸嬉皮相,我的老爹,跟你耍花招,我哪敢?
石老大说,问清楚放了她。
石川说,我当然要放了她。
人去屋空,石老大陡然空落落的,他的眼前老是晃动着鲁小红绝望的眼神。鲁小红的样子不像是装的,不是的,绝对不是!石老大想追上去,出门时又犹豫了。他不想给石川逮住什么话柄。
石老大焦躁不安地在屋里踱着。
等了很长时间,没等到石川的消息。石老大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一冒出来,便一下一下撞着他。石老大沉不住气了,决定去探寻个究竟。
石老大先去石川酒楼,那些女孩都说没见鲁小红。石老大来不及多想,扭头出来。石川有两个厂子,一个是方便面厂,一个是酒厂。方便面厂在镇东,酒厂在镇西。石老大在方便面厂扑了空,折身往西走。东西二里路,极是漫长。石老大恍恍惚惚听到鲁小红的喊叫,他不知这声音来自镇上,还是来自他心里。
在酒厂门口,石老大遇见了石川。
石老大问,人呢?
石川气愤地说,跑了,妈的,她竟然跑了!
石老大的心石头样沉下去,她怎么会跑?
石川骂,这个小婊子,肯定是她做贼心虚,我待她不薄,她竟做出这种事。
石老大想在石川眼里揪出些什么,可石川一眼的风平浪静,原有的气愤也消逝得无影无踪。这种平静更让石老大产生了怀疑。
石老大回家取了手电,出了镇子。石老大不知鲁小红会往哪个方向跑,他完全是凭着感觉走。黑沉沉的夜,偶尔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叫声。石老大走了一段,又往另一个方向拐去。他的疑心越来越重,开始怀疑鲁小红根本就没逃走。若鲁小红逃走,石川不会让人在一个方向追,为什么没一点儿动静?若是鲁小红在镇里,石川为什么要撒谎?石老大想不出来,他决定返回镇里从石川嘴里抠出真相。返回途中,石老大听见有铁锨铲土声和喘气声。石老大怔了一下,顺着声音摸过去,他看见几个黑影正在埋什么东西。石老大不知这些人干什么勾当,他伏在那儿,想看个究竟。
一个人说声行了,几个黑影便扛着东西往镇里走。石老大摸上去,他看不出所以然,似乎是个土包。石老大迟疑了一下,忙追上去,悄悄跟地黑影身后。身影很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待黑影们进镇时,石老大突然认出其中一个是三狗子。三狗子是偏膀子,走路左高右低。石老大警觉起来,他想这事肯定与鲁小红有关。黑影分散开,三狗子径直向酒厂走去。厂里亮着灯。
石老大等三狗子进了屋,追进去。
石川和三狗子正悄声说着什么,他们显然没料到石老大会来,惊弓之鸟一样站起来。石川喊声爹,三狗子龇牙喊声叔。石老大一眼便逮见墙角斑斑点点的血迹。白色的灯光下,那血迹很刺眼。一连串的画面闪出来,石老大突然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石老大不知为什么自己还能镇定下来,他确实很镇定,只是口气里带出了恼火,找见没有?石川说,没有,三狗子刚进来。
石老大说,那就不找了?
石川说,跑了跑了呗,算咱认个倒霉。
石老大说,那不行,我还有话问她。
石川和三狗子相视一眼,石川说,我和三狗子想想办法,爹先回去,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石老大回去后,狂跳的心几乎要冲出胸膛。他想喝点儿酒镇静一下,可几口酒下去,整个身子似乎要飞起来,呼呼的风声贴着脑门子狂吼。石老大恍惚听到一声叔,四下看看,什么也没有,唯有鲁小红绝望的眼神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天明时分,石老大沉不住气了。他掩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外走。秋日的湿气洇着他,他浑身湿漉漉的,头脑却格外地清醒。泥土的清香牵引着他,他毫不费力就走到了昨天那个地方。他没猜错,那是一个坟包。在氤氲的晨雾中,那个坟包如一张愤怒而绝望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