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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马德里:小说 (3)

然而世界并不是理想化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辛苦地劳作,小心谨慎地经营,才能有生存下去的机会。有不正义的事情发生,不一定有恶人等着挑战。人人活得精明有理,没有谁是喷火巨龙。有一腔热血给爱情,眼前的姑娘却不是公主。怀着崇高付出,却不一定真的有感情。抱着虔诚的理想朝圣,还没有功绩,先穷困饿死在路上。善良解救了苦难一次,然而一旦离开,苦难变本加厉地回报回来。这不是悲剧与喜剧的差别,而是传奇性与平庸性的差别。不是每个爱人都遇上爱或者恨,他还会遇上冷漠和忽视;不是每个热心骑士都会遇上对手,他还会遇上理智与嘲讽。哪有喷火巨龙呢?世界只有利益与高墙。当塞万提斯抱着爱国主义热情去参战,他既没有成为英雄,也没有牺牲成为烈士,而只是成为海盗的俘虏,无疾而终。这个世界不是故事,没有起因、经过与结果。

《堂吉诃德》就是关于真实世界的书。它写满了这样的不如意的故事,想象与现实之间的错差。一方面堂吉诃德不切实际,被周围的人指出并嘲笑,另一方面他的所有情感与选择都是按照传奇故事中的英雄,严肃高尚。于是这映照出现实的二元,一方面人们喜爱传奇,相信其中的价值,另一方面人们又习惯于现实,不认为其中有传奇。所有成熟、现实的人们都懂得这种分裂,而只有堂吉诃德是完整统一的,他将他信仰的理想搬入现实,于是成了他人眼中的疯子。

“一道魔幻的帷幕,上面结满了传奇,挂在世界的面前。塞万提斯派堂吉诃德去旅行,撕裂了这道帷幕。世界在这位流浪骑士面前,以它非诗性、戏剧性的裸体,呈现出来。”

这是米兰·昆德拉在《帷幕》中对堂吉诃德的评价和对小说的定义:小说写这个世界,但不是用诗化、浪漫的方式,而是将现实最不可调和的冰冷展示在眼前。浪漫是一幅帷幕,帷幕下是杂草丛生。

在这幅帷幕之下,没有对错之分。永恒的就是这冰冷的鸿沟。若凭着现实嘲笑堂吉诃德,那是反传奇的讽刺态度;若凭着堂吉诃德的理想批评现实,那是浪漫主义的悲剧态度。世人通常在这两种态度之间反复摇摆,在平庸性与传奇性的分裂中安然度日。世上只有堂吉诃德一个人从来没有动摇。塞万提斯用他的幽默、悲悯包容了读者的千差万别。

在塞万提斯之后,小说成为一种文学体裁。它与传奇不同,它揭掉世界的帷幕。

古代的故事以诗为主,荷马和维吉尔均以诗吟唱,中世纪的民间长诗保存了民族传说,但丁用《神曲》复兴了个人写作,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是趣味盎然的小故事的收集,却同样是以诗的形式写成。薄伽丘的《十日谈》用散文的形式,开创口语化写作。拉伯雷的《巨人传》是《堂吉诃德》的先锋,同样善用夸张,同样充满幽默。从乔叟开始,民间故事进入文学,人的故事取代神的故事,成为主流。

塞万提斯将这样的传统化为艺术的革新。他同时保留着传奇的浪漫性和民间故事的幽默,让其中产生出张力。风靡一时的故事让骑士们决斗,可没有一个写出骑士孤独战风车的现实。堂吉诃德让人捧腹大笑,可是看着看着,却又让人笑中带上叹息。

故事中的好心人这样劝堂吉诃德:“你这个没脑子的家伙啊!你是游侠骑士吗?你降伏了巨人、抓住了歹徒吗?你还是回家去,如有儿女就培养儿女,照管着家产,别再满处乱跑,喝风过日子,让人家不论是否相识,都把你当作笑话。你真是倒了霉的,世界上古往今来哪有游侠骑士呢?西班牙哪有巨人呢?拉·曼查哪有歹徒和着了魔的杜尔西内娅呢?”

堂吉诃德这样回答他:“游侠骑士一年到头东奔西走,不贪享受,吃辛吃苦,干些流芳百世的好事,这难道是无聊或虚度光阴吗?如果英雄豪杰或贵人把我当傻瓜,那就是我无可洗雪的羞耻;如果对骑士道完全外行的书呆子说我没脑子,我觉得不值一笑。我是一个骑士,只要上帝容许,我到死也是骑士。各人志趣不同:有的雄心豪气,有的奴颜婢膝,有的弄虚作假,有的敬天信教;我呢,随着命运的指引,走的是游侠的险路……一个人存着这片心,干着这类事,孜孜不倦,大家该不该骂他傻子呢?”

这是善意的劝诫与清醒的辩白。只有当撕下了生活的帷幕,才能明白这两段话何以都是真理。善意的劝诫是理智的考虑,清醒的辩白是理智的疯狂。这个世界没有游侠,骑士精神只是人们的想象。骑士精神不曾、也不可能与世界对抗。孤独的骑士以为周遭都是对手,可其实它们都是风车,你不可能战胜,也不可能推倒。它们甚至连怪物都不是。陷入了骑士的想象难免是一种疯狂,理智的做法是好好看管儿女和财产。

这是需要放弃幻想的时刻,可也唯有这样的时刻,骑士的信念才真的成为一种信念。

传奇就要消失了。工业的国度将代替扬帆起航,政治论文将代替诗歌。最后一个骑士被当成笑柄,火炮将取代马和长枪,成为时代主题。1616年,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一同死去,他们在海峡的两岸目睹战争,在文学的两端记下心灵的探索。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是世界上最不犹豫和最犹豫的两个极端,但在内心的纯净与真诚上却站在一起。世界不再需要他们,却又永远需要他们。

骑士在这世界终将死去,但是骑士的故事这世界记得。

旅游指南:交通方式:马德里的国际航线和其他欧陆首都一样便捷,市内地铁更是难得的方便而便宜,拥有极为强大的13条地铁,日票4欧元,干净快捷。

推荐景点:1.西班牙皇宫:欧洲仅次于凡尔赛宫的第二大华美皇宫,皇宫内富丽奢华,多个房间都绘有精美的天顶壁画。皇宫外的广场上有历代国王雕塑。

2. 太阳门:马德里中心的椭圆广场;主广场:太阳门西侧,17世纪美景,斗牛加冕的场所。

3.西班牙广场:马德里西区中心,有塞万提斯、堂吉诃德和桑丘雕塑。

4.普拉多美术馆:世界最著名的美术馆之一,访问西班牙的必到之所。收有委拉斯奎兹、格里科、戈雅的众多名画,还有特别的北欧画家波什的画品收藏。

5.埃尔埃斯科里亚:腓力二世于1563年至1584年修建的巨大建筑群,位于瓜达马山脉,离马德里火车一小时(每日多次往返),集皇宫、修道院、图书馆、陵墓于一身,气势恢弘,藏有格里科等画家名画,葬有多位西班牙国王。

6.拉·曼查:西班牙中部高原区域,堂吉诃德足迹所在地,可以从马德里出发,一路追寻。康苏格拉:以风车和城堡闻名,大片花朵和农田间的风车很美。堂吉诃德在此发誓成为游侠。

推荐阅读:《堂吉诃德》:西,塞万提斯(1547-1616)杨绛译。

塞万提斯写书的最初,照他自己的话说,是“对于骑士文学的一种讽刺”,目的在于“把骑士文学地盘完全摧毁”,于是写了一个疯疯癫癫自诩为骑士的老家伙,在骑士的世界胡打乱闹。可是到了最后,历经了世间千姿百态,大大小小名义上的骑士,唯一真正具备骑士精神的人只有堂吉诃德。塞万提斯想用非骑士讽刺骑士,最后却留下了唯一的骑士,这也许是最大的讽刺。

据统计,塞万提斯写了大约700个人物,包括公爵、公爵夫人、封建地主、僧侣、牧师、兵士、手工艺人、牧羊人、农民,等等,每个人物都鲜活有趣,栩栩如生,按其自有的样貌展示其不自知的滑稽。其中还夹杂许多半路离题的小故事,意味深长。读过之后忍不住会想,该是怎样的阅历丰富,才能在这样的洞若观火中幽默豁达。

也许疯狂的骑士是唯一睁眼的看客。

堂吉诃德:“喜剧里最聪明的角色是傻乎乎的小丑;因为扮演傻瓜的绝不是傻子。”

堂安东尼欧说:“啊呀,先生,你要治好这位妙不可言的疯子,就损害了全世界的人;上帝饶恕你吧!你可知道,先生,有头有脑的堂吉诃德用处不大,疯头疯脑的堂吉诃德趣味无穷。不过照我看来,要这样一个失心疯恢复理性,您学士挖空心思也没用。”

桑丘:“我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既没有吃亏,也没有占便宜,这是我同其他总督不同的地方。”

堂吉诃德:“桑丘,你真是一个大哲学家!这话非常高明,不知是谁教你的。我告诉你吧,世界上并没有侥幸的事;世事不论好坏,都不是偶然,却是上天有意安排的。老话说‘命运各由自己造成’。我的命运向来由我做主。”

《帷幕》:捷,米兰·昆德拉(1929-)董强译。

昆德拉的这本文学评论比他的任何一本小说都好读。读过了这本评论,再读他的小说也会好读一些。昆德拉始终按照他的艺术理念,寻找并让事物的“模棱两可性呈现出来”,撕去平庸重复的表面意义。这是一种冷然的幽默,也是继承自塞万提斯小说的一贯的艺术传统。

“假如说历史可以有重复的糟糕品位,一种艺术的历史却是无法忍受重复的。将来有一天,欧洲所留下的,将不是它重复的历史,因为这本身没有任何价值。唯一有机会留存下去的,将是它的艺术的历史。

“正是通过撕裂预先阐释的帷幕,塞万提斯让这一新艺术启程;他破坏性的动作反映在、延续在任何一部配得起小说之名的作品中,这是小说的艺术的身份标记。”

《卡莱尔文学史演讲集》:苏格兰,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