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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巴黎:浪漫主义 (1)

公元1848年:之前走过很多站,提到了一些名字,有些出名,有些不那么出名。在很多站只有一两个对现代人来说熟悉的名字,比如莎士比亚,比如塞万提斯。在过去的很多世纪中,卓越人物零星出现,每隔几个世纪才有一位足够照耀历史的天才人物。可是在这一站,我们能见到的著名人物比前面加起来还要多。

今天我们说起古典艺术,作家能想起雨果、狄更斯、托尔斯泰,画家能想起莫奈和凡·高,音乐家能想起瓦格纳和肖邦。对我们来说,他们都是古典的,他们的创作方式与今日不同,他们生活在被两次世界大战所隔绝开的古典世界。我们去美术馆欣赏他们的画作,去音乐厅欣赏他们的乐曲。我们把他们统称为古典艺术,将他们高高挂在古典的殿堂。

然而,对真正的历史来说,他们绝不古典。他们都是大革命之后的现代艺术家,一出场就是反古典的、革新的。他们是各种现代革命的参与者,其激进的姿态远非平庸的我们所能及。他们生活在各种各样的环境,并非都生活在高雅殿堂,事实上,他们大部分都不生活在高雅殿堂。我们今天之所以把他们当作古典的代言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是艺术爆发的那一代人。19世纪的艺术爆发绽放出来的光芒太过炙烈,遮掩了在那之前的20个世纪。当我们回头看时,只看到这片光芒,看不到光芒背后。于是革新者成为标杆,反古典者成为古典的代言人。

19世纪风暴的中心在巴黎。巴黎是历史的屏风。

大都会:19世纪对人类历史的重要性在于它是现代与古代的真正转折。“现代”作为一个特定名词,指的就是19世纪。这是人们的日常生活真正转折的世纪。大航海从15世纪开始,金钱经济16世纪兴盛,殖民地17世纪打得热闹,民主政治18世纪走到台前,但是人的生活并没有进入由工作与购物所组成的现代世界。只有当19世纪工业革命将以往这些变革汇集到一起之后,世界才有了彻底的转变。

商品和大都会完成了这最后的一步。

商品,哦,那琳琅满目的商品!19世纪是人开始相互依赖的世纪,没有人能独自生活,如果不购物,人们就活不下去,衣食用度不再靠自己,街道成为索求的摇篮。商店开始充满街头巷尾,都市建起玻璃拱廊街,拱廊街里充斥着购物的人们,用重复劳作一天所得的硬币换衣服和面包。人们开始在路上生存,路上有了咖啡馆、酒吧、舞厅和剧院,人们劳作之后并不在炉火边围坐,开始到街上到咖啡馆快活。一切都有了价格,谁的衣服优美不再取决于母亲,手里有支票的人受到一切人的礼遇。航船在港口吞吐,轮渡载满货物。人们到公司找工作,为千里之外不相识的人锻造自己永远用不到的零件。

所有这一切都是古代没有的东西,它们属于且只属于大都会。

19世纪见证了大都会的诞生,人们进入工业的世界,不再有世代相袭,不再有贡赋,人们用金钱支付所有服务。雇主与雇员算得清楚,陌生人与陌生人在商场的转角擦肩而过。这是形形色色的人出没的地方。证券交易所里挤满了戴礼帽的体面绅士,他们赌马谈政治,做债券投机,左右商业,认为没有工作的都是懒汉。工厂老板在轰鸣的车间跺着脚喊加快。经纪人开始出现,他们转着眼珠拉拢机会,像给抛媚眼的美女寻找客人。流浪艺术家开始在街上散步,相信自己才是时代的主人,是新的贵族,精神贵族。孩子为硬币工作。女人开始走出深闺,展示华丽衣服,在香榭丽舍大街一掷千金,顶着树荫走模特步子。

所有这些都是巴黎的剪影。巴黎是大都会的典型,商业文化的中心。它不是最早工业化的地方,却是现代商业最蓬勃的地方。19世纪的巴黎是世界商品会聚的焦点。巴黎承办过6次世博会,1855年磅礴的水晶宫为世博会所建,号称能容纳万国产品;它喜欢现代美学,埃菲尔铁塔在1889年落成,以钢筋铁骨的怪模怪样俯瞰着巴黎街头数百年巨石雕筑的街巷;它享受大都会的乐趣,在玻璃打造的拱廊街下,人们的眼睛应接不暇,充满热切的评论与攀比;在夜幕降临后的私宅宴会厅中,出版商、记者、钢厂老板、法律学生、高贵和不高贵的女人开彻夜聚会,欢声笑语,打情骂俏。再没有哪里比巴黎更容易见到时代的交错,古代信仰与现代享乐的共存,钢筋玻璃与巨石堡垒的对立,高耸铁塔与沉厚教堂的交锋,各自骄傲,各自保留一片天地,在同一座城市,各自达到美的极致。

大工业的世界终于到来了。人们成为机器的宠物。人从土地上连根拔起,在城市的世界里漂浮,如同一根羽毛随风波动,染上尘埃再坠落深谷。

这是属于轻浮者的世纪。轻浮者在城市闲逛,在琳琅满目中兴致勃勃。波德莱尔是巴黎最伟大的诗人。他敏锐地发现这些城市的闲逛者:一个全新而充满好奇的城市阶层。他同样发现那些困顿的人,被城市挤出的边缘人们。他为这些人著诗立传,写下时代转折的声音。“两手托着下巴,从我的顶楼上,眺望着歌唱和闲谈的工场;烟囱和钟楼,这些城市的桅杆,还有那让人梦想永恒的苍天”。在这样的观察中,他看到其中的繁华:“楼梯拱廊的巴别塔,成了一座无尽的宫殿,静池飞湍纷纷跌下,粗糙或磨光的金盘。”他也看到其中的破败,“是啊,这些人饱尝生活的烦恼,被劳作碾成齑粉,为年纪所扰,巨大的巴黎胡乱吐出的渣滓,被压得啊弯腰驼背,精疲力竭。”他从不美化任何人,那些穷苦残缺的人们各有其丑陋的面孔,而那繁华万象的景色不过也是黄粱一梦。他冷眼旁观,用韵律的刀锋写作,在纸上刻下诡谲的《恶之花》,巴黎在刀痕中获得了永恒的面容。

“作为私人的公民走上了历史舞台。”20世纪的哲学家本雅明这样形容波德莱尔的巴黎,“在波德莱尔笔下,巴黎第一次成为抒情诗的题材。这种诗歌不是家园赞歌,当这位寓言家的目光落到这座城市时,这是一种疏离者的目光。”

这个时代的人们将自己托付给金钱。这种习惯如此强大,甚至超越时间,流传给我们。没有中世纪信仰的狂热,也没有骑士简单的忠诚,人们开始理智而计算,并相信这是真理。19世纪的艺术家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了这历史的变革。巴尔扎克写梅莫特与魔鬼交换灵魂,写葛朗台老头临死时用眼睛盯着黄金,福楼拜写债券经纪人骗光包法利夫人的所有钱财。这是艺术家对时代的回应。当一个时代到来,艺术家有能力冷笑它的繁华,撕下它的虚荣,写下它的矫饰与愚蠢、奢华与破败。

沙龙:巴黎是一座充满诱惑的城市。波兰政论家弗兰科夫斯基在描述巴黎的时候认为,巴黎是一个以超乎寻常的创造性机能发展的城市:“巴黎在飞奔,巴黎在涌动,巴黎在沸腾。”

沸腾的城市中,独特风景是艺术家。躁动的灵魂充满表达的欲望。诗歌、小说、绘画、音乐,城市里充满流浪艺术家,每一个流浪者都梦想着将自己表达给世界。他们在大声喊,用喊声穿透历史。如果说18世纪属于革命,20世纪属于战争,那么19世纪就属于艺术。19世纪既有革命又有战争,然而革命和战争都不是主导。19世纪的战斗是局部的和细节的,19世纪的艺术却是宏大的和全景的。这一个世纪,艺术超越战争。

19世纪的巴黎是艺术家的中心。它有一样独特的事物,改变了艺术史,也改变了政治,那就是沙龙。沙龙是这个时代发展出来的特殊的产物,它源自宫廷贵族的宴会厅,到了这个世纪,演变为普通身份艺术家的聚会。在沙龙中,哲学、文学、音乐、美术学者聚在一起,秉性相投,火花碰撞。私人的沙龙属于圈子和知己好友,常常在富有、好客的主人家里,伴随宴会、辩论和作品朗读。学院沙龙在美术馆,发布艺术家的新作,邀评论家参观,这是新人想要出类拔萃的必经之路。沙龙是催生作品的地方。在沙龙中,有僵化有偏见有权力斗争,也有创见有思想有慧眼识珠。竞争多于僵化,碰撞迸发出焰火。

波德莱尔曾经记述过德拉克洛瓦的沙龙,此时的诗人还年轻,大画家已经是名满天下。诗人是画家工作室中的一位新客。他敬仰德拉克洛瓦,喜欢他的风格和他的色彩。波德莱尔充满感情地记录下沙龙里的一切:“‘我们’不只是意味着写这几行字的谦卑的作者,也意味着其他几个人,年轻或年纪大的,记者、诗人、音乐家,他在他们身旁可以自由自在地放松,随随便便。”德拉克洛瓦是19世纪法国绘画的另类,波德莱尔是19世纪法国诗歌的另类,沙龙让这样不同的艺术家结合在一起,获得生命力。从德拉克洛瓦的色彩中,波德莱尔领悟到激情的浓郁与深邃。他的诗歌也有着相似的浓郁与深邃。

德拉克洛瓦是法国绘画中的英雄,也是最杰出的开创者。他以反学院的姿态走进沙龙,最终获得学院的认可。19世纪的法国经历着美术的黄金时期,从大卫到格罗,从安格尔到库尔贝,从杰里科到德拉克洛瓦,一连串名字将古典主义、写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贯穿起来,各自推到一个顶点,法国美术从来没有哪一个世纪像19世纪这样蓬勃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