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沿着山路上行,颠簸得十分厉害,纪澄的双手需要使力地撑在身体两侧,才能保持平衡,而不至于一个颠簸就颠到了沈彻怀里去。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铁板车上的遭遇了。
纪澄被颠得胃里的食物都要翻滚出去了,再反观沈彻,四平八稳地靠着车厢坐着,毫无不适。
人比人气死人,虽说纪澄一直告诫自己要好性儿,但对上沈彻的时候总是克制不住恶意:“沈彻,你到底要做什么?若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纪澄这句话的全句应该是,若是被人发现她不在沈府里怎么办?她简直没想到沈彻竟然胆子大如天,明目张胆地将她从南薰园“掳走”。反正纪澄觉得是掳走的,因为她自己是不同意出来的。
“被人发现了也不难办。”沈彻看着纪澄道。
他当然不难办啊!一抬小轿把她接进门就行了。可是于纪澄来说,却是她最不能接受的结果:“我宁愿死也不愿给你做妾。”
沈彻挑了挑眉。
纪澄也知道自己这话有些矫情了,若是真的宁愿去死,当时中毒之后她就该任由媚毒发作或瞎或亡,何至于上赶着雌伏于沈彻身下。
纪澄微微红了脸,将头别向一边。
“阿澄就这样看轻自己?”沈彻挑声问道。
纪澄当然不会看轻自己。但她毕竟是局外人,不知道老太太的打算,也猜不到安和公主的心思,只是从常理推断,未来的沈家二少奶奶反正不可能出身商户人家就是了。
“其实老祖宗那里,只求我能娶个媳妇而已,全须全尾是个女的,不是那楼里出来的姑娘就行。”沈彻道。
纪澄不能否认她的心跳加速了一拍,嫁给沈彻,撇开他这个人而言,其他都是上上之选。因为纪澄看得出安和公主不怎么理事,将来也不是会给儿媳妇立规矩的恶婆婆,老太太又最是通情达理。
但是纪澄可不相信她在沈彻这里能得到什么好果子。他这番话根本就是为了骗小姑娘的,若沈彻哪怕有半分真心在里头,当时扯幌子毁纪澄和何诚的亲事时,就不会用“不宜生育”这一条了。
沈彻可是安和公主的独子。
纪澄不愿意同沈彻再说这些话题,用手掀开侧面的窗帘瞧了瞧外头的山色,虽说有返青之色,但多数还是依然苍凉孤寂之态,并无特别:“只是为了饮杯茶,胃都快反出来了。”
沈彻闻言叫停了马车,下了马车朝纪澄伸出手:“下来吧,我们走上去。”
这回纪澄可没有矫情了,提着裙子扶着沈彻的手就跳了下去,然后扶着树干捋着胸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压制住胃里的翻腾。
眼前伸出一只手来,指节修长,指甲干净,手里是个水囊,纪澄接过来一口饮下,原本以为会来个透心凉,这山涧的水是初融的雪水,涧上还挂着像梳子一样的冰凌,却没想到水温恰恰好,不至于凉着胃,又能让人精神抖擞。
“多谢。”纪澄将水囊的口子用倒出的水洗了洗,又用手绢擦了,这才还给沈彻。
沈彻顺手将水囊挂在腰间:“走吧,以你的脚程,大概两个时辰能到。”
两个时辰?纪澄一口气差点儿没缓过来。她完全不能明白沈彻这种自找罪受的行径,一天到晚要真是闲得没事儿,去农地里帮人种种地多好?
纪澄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手,二月下旬的山里依然冻得人脚趾头发木。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会儿山里别说花了,花骨朵都没有一个。
“我能不能不去你的山居喝茶?”
沈彻从马车上将纪澄的包袱拿下来往背上一搭,扫了纪澄一眼道:“行啊,你自己走回去吧。”
纪澄跺跺脚,就会欺负人。她一步一步地跟着沈彻往前走,眼睛盯在沈彻的背上,别说沈二公子帮她背包袱的背影看起来真有些让人忍俊不禁。纪澄的包袱布可是粉色团花的。
她嘴巴咧开了,脚下就不留神了。这山里的雾气散得慢,这都快晌午了草叶的露水都还没干,草木间的小道自然也尽皆湿滑,纪澄这一个不留神,就往前头栽去。
要不是沈彻背后跟长了眼睛似的,纪澄肯定能摔一身泥。
纪澄这回连谢谢的话都不想说了,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的人。纪澄抬手将斗篷解开,爬山的时候保暖的斗篷就成了累赘,抱着爬山也不是个办法,纪澄真想顺手扔掉。
结果沈彻伸出手来道:“我帮你拿吧。”
纪澄也没跟沈彻客气。在走了半个时辰之后,纪澄的模样已经变成了山野村妇。裙子下摆撩起来往腰带里一夹,露出里头的白绫束脚裤,亏得她今日穿的是小靴而不是绣花鞋,否则只怕更狼狈。
沈彻将水囊再度递给纪澄,纪澄喝了一口,眺望了一下前头的路程,他们刚爬上山垭,抬眼望去下头山坳里有一片村舍,可惜肯定不是沈彻的山居。
“我们去那儿叨扰一顿饭吃吧。”沈彻指着那村舍道。
纪澄早已是饥肠辘辘,她早饭用得不多,然后就被南桂迫着上了沈彻的马车。下山的路比上山难多了,上山纪澄还能强撑着不依靠沈彻,但是下山一个不好就会跌跤。
反正最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现在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只不过是掩耳盗铃,纪澄被沈彻牵着小心翼翼地往山下去,她的眼睛除了盯着脚下,哪儿也不敢看,其实刚才已经摔过三次,裤子都脏了,为沈彻提供了不少笑料。
纪澄走到村舍前时,眼睛已经开始发花了。沈彻将斗篷重新披在纪澄身上,帮她遮掩住衣服上的泥点,勉强算是还见得人。
那村舍是个寡居的老妇人带着儿子、儿媳妇过活,见着纪澄和沈彻这两位天仙下凡似的人物,愣了半晌才赶紧将人请进屋里去。
他们都是朴实的农民,根本不提银钱的事儿,只当是贵客上门,紧着将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招待纪澄和沈彻二人。
“两位怕是天上的金童玉女下凡吧?”老妇人含笑看着纪澄,“要不然怎么会长得这么俊啊!”
这么朴实的赞美纪澄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快吃吧,多吃点儿,瞧你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走。”老妇人十分健谈,可不像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
话说多了,纪澄才知道老妇人原来随着死去的丈夫在外头做过几年的活儿,后来才回到山里来的。
纪澄和沈彻吃饭时,老妇人的儿子、儿媳都不上桌的,只在灶屋里待着,但因为按捺不住好奇,一直拿眼来偷偷瞧纪澄他们。
那粗壮的儿媳妇是个挺务实的,虽说先才被沈彻的模样给看傻了,真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男人,说不出的好看,可又不仅仅是好看,一看准是个大官,叫人看见他就想低头。这样的人肖想不起,那儿媳妇也就不怎么看沈彻,反而不停地偷看起纪澄来。
看纪澄头发的样式,又看纪澄头上的珠花,再看纪澄衣服上的花样子,反正纪澄那一身上上下下每一个细节都没逃脱那儿媳妇的打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村妇山民也不例外。
光是纪澄这一身行头,都够李翠花和那些个邻居唠个十天半个月的嗑了。
老妇人那生得黝黑憨厚的儿子也一直偷瞧纪澄,满脸不好意思,却又舍不得不看,心里不知多羡慕沈彻,真不知道有这样美的媳妇是个什么感觉?王大厚觉得自己肯定都舍不得下床了。
山里人的想法总是这么朴实。
用过午饭,沈彻给老妇人一家留了几块碎银子,加起来怕也有个一两的样子,喜得那老妇人嘴都合不拢了。她年纪大了,可不像儿子、媳妇一般只顾着看人好看了。
老妇人一路将纪澄和沈彻送到村口,满嘴的喜庆话,连祝纪澄和沈彻早生贵子的话都说出来了。
纪澄尴尬地红着脸,忙摇头道:“我们是兄妹。”
老妇人抿嘴一笑:“好,兄妹,兄妹好。”话虽如此,话语外的笑意却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走出几步后,沈彻朝纪澄道:“你这样否认,她肯定会以为咱们是私奔的。”
背着包袱,虽然衣着光鲜但也还是稍显狼狈,说不得还真有点儿私奔的样子。
纪澄瞪了沈彻一眼,那也全是他害的。
不过沈彻所料不差,那老妇人一回屋就将儿子和儿媳妇唤到跟前,嘱咐他们今日只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后头便是有人来问,也只说从没见过刚才那两人。
“为啥啊?娘。”王大厚不解地问。
“唉,私奔的小两口,多登对啊,也不知道他们家里大人怎么想的,怎么就不同意呢?多般配啊。”老妇人感叹道。
纪澄的话老妇人是不信的,哪有兄妹这样子亲近的?亲近到那姑娘吃不完的白面馍馍,那公子直接接过来就往嘴里塞,也不嫌弃。这可不是兄妹的样子。
纪澄此时也想到了这一茬儿:“你刚才有那么饿吗?”两张白面馍馍吃了还不够,还要来吃她剩下的?
沈彻道:“农村人最惜粮食,何况做那几张白面馍馍肯定已经把他们家的白面都给掏光了,你吃不下浪费了,就是给他们再多的银子,他们依然心疼那白馍。总不能让他们吃你剩下的吧?”
说得好像挺有道理。但是刚才又给她擦板凳,又给她擦碗筷是个什么道理?纪澄只觉得屁股针扎一样,坐都坐不安稳。她知道沈彻的心思,当初对着王丽娘、芮钰之流只怕也没少献殷勤,否则她们怎么会那般死心塌地对他,最后被抛弃也没说上门讨个公道什么的。
纪澄不想沦落成王丽娘她们那样子,因为她从没幻想过自己可以成为那个拴住沈彻的心的人。而沈彻经历过的其他女人,只怕都会以为自己将是那个独一无二,结果却是事与愿违,徒惹心碎。
山势陡峭,刚吃过午饭,纪澄昏昏欲睡,爬起山来更觉艰难,好不容易再次爬到山垭,对面的山仿佛伸手就在眼前,却又得下山然后再上山。
纪澄咬着牙问:“还要翻几座山啊?”
“三座。”沈彻道。
纪澄一屁股坐在山边的石头上,也不管干净不干净了:“我走不动了。”脚疼,靴子磨脚。
“磨脚了?”沈彻走过来,在纪澄的脚边蹲下。
纪澄诧异地看向沈彻,这人是有透视眼吗?还是能读人心?
沈彻扯扯唇角:“这有什么难猜的?若不是撑不下去了,你在我面前什么时候服过输?”沈彻将纪澄系在裙上的海棠小镜举起来给纪澄看,“你看你眉头都皱成一团了。”
纪澄有些泄气地扫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到底还是没能达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
沈彻伸手捉住纪澄的脚,她条件反射地就往后收,只是沈彻的手跟铁钳子似的,纪澄完全不是对手。
“我帮你看看。”沈彻低下头一把扯掉纪澄的靴子,然后剥掉袜子。
纪澄的脚又忍不住一缩,脚趾头都缩紧了。
沈彻道:“别动,你藏什么?”
纪澄明白沈彻的意思,这男人和女人发生了什么之后,很多藩篱就自然消散了,尤其是对男人而言。但是纪澄的害羞之心可一点儿没消减,此外刚才走了那么远的路,她的脚虽然不是汗脚,可总难免会有些许汗湿,这会儿被沈彻捉住脚,让她产生了一种巨大的羞耻感,隐约还带着点儿怕被沈彻嫌弃的意思。
沈彻捉住纪澄的脚踝看了看:“磨出水泡了,你还挺能忍的。”说到这儿沈彻不由得想起了那晚上,纪澄的耐力还真是超出沈彻的想象。
男人在想着坏事的时候,女人是能察觉出端倪的,比如沈彻这会儿正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纪澄的脚背。纪澄用力一蹬,险些将猝不及防的沈彻推倒在地上。
沈彻回过神来一把捉住纪澄正往回缩的脚,羊脂白玉似的秀脚,还没有他的手掌大,放在掌心里仿佛一朵盛开的白玉兰。
纪澄磨出的血泡被沈彻毫不留情地挤破,将瘀血排了出去。
“稍等,我去去就回。”沈彻站起身。
纪澄心里险些没把沈彻给咒骂死,这下可好了,伤口碰一下就疼,更加走不动路了。
沈彻去得不久,回来时手里握着一把草药,重新蹲在纪澄跟前,将草药嚼碎了敷在纪澄的伤口上:“好了。”沈彻问纪澄拿了手绢,用手绢替她把伤口包扎起来,再套上宽松的棉布袜子,靴子肯定是不能穿了的。
沈彻又替纪澄将斗篷披上:“我抱你走。不然天黑之前肯定到不了,夜里山里有野兽出没,且霜深露重,对你的身子不好。”沈彻一边说一边把手从纪澄的膝盖窝下穿过,将她拦腰抱起。
整个过程沈彻都没有给纪澄表示态度的余地,纪澄也只好一手提着靴子,一手环住沈彻的脖子,骤然腾空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还有三座山要翻,纪澄想着沈彻再大的力气,也不可能抱着她坚持爬完三座山,结果原来沈彻根本都不用下山,抱着她,脚在旁边的石头上一点,整个人就仿佛箭矢一般射了出去。
山风刮得纪澄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就在沈彻腾空时,纪澄没忍住被吓得惊叫了一声,他居然径直抱着她就往对面的山头飞去。
纪澄吓得将头埋入了沈彻的脖子不敢往下看,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这么怕高,若是摔下去,两人都得摔成肉酱不可。
沈彻落地的时候,纪澄两条腿都是软的,站都站不稳,只能靠着他才能站着。纪澄听那茶馆里走江湖讲评书的人说过这种提纵的轻功,评书里说得玄之又玄,什么梯云纵的轻功,半空里行走就像上楼梯一般轻松写意。
纪澄也只是听听就过了,却没想到居然能在沈彻身上看到,而且他还带了自己这么个累赘,他不怕,她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这么害怕?”沈彻低头问纪澄。
纪澄打肿脸充胖子地道:“你能提前说一声吗?刚才那样,谁都会害怕好吗?”
沈彻没回纪澄的话,转而道:“调整好了吗?好了我们还得继续赶路。”
所谓继续赶路,就是还得飞一座山。纪澄这回稍微有了些心理准备,闭着眼睛不往下面看,眩晕感就好多了。
只是心情轻松下来之后,纪澄的脑海里忽然就闪出似曾经历的画面来。在九里院山脊上的鸟窝喝醉的那个晚上,纪澄记得那急速下落的刺激,还有被人抱着腾空而上,往那神秘的月亮飞去的兴奋。她原本以为是自己喝醉之后产生的幻觉,可如今想来当晚她怕是真的差点儿在九里院摔死。
因为沈彻这种走法,只用最短的距离就能到达目的地,所以天还没黑,他们就赶到了沈彻的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