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方璇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那时候的沈彻太过年轻,他的感情来得太过炙热,也就更容易变凉。那时候的沈彻少年得意,什么都有,什么都能给她,唯独给不了的却是安全感。这对女人来说却是最致命的。
所以方璇选择了远离,她曾经为自己的理智感到极端自豪,可就在姑墨,在沈彻出现在她面前,救她于危难的时候,方璇第一次在他面前崩溃不能自抑。在最绝望的时候她心里是幻想着沈彻能出现在她面前的,可她也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却没想到他真的出现了。
带着她所期盼的、所幻想的万丈光芒。
叙旧之后,再无他言。方璇不开口,沈彻也就那么坐着,彼此沉默,却有说不清的牵绊在空中萦绕。
明明曾经熟悉得不得了的男女,经年之后再见,居然需要绞尽脑汁地想话题来说。
“要不要看看我这些年的收获?”方璇出声道。
沈彻点了点头,唇角带着淡淡的笑容。
方璇的收获很多,有曲谱还有乐器,全是奇奇怪怪、让人想都想不出的乐器。方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向沈彻展示自己的宝贝:“你根本想不出居然会有那样奇怪的音调,凑成一曲,一点也不输给中原雅乐。”
方璇指着那些乐器和乐谱,一件件地细数来历,得意时还拿起来吹上一小段,兀自欢喜着。
良久后方璇才反应过来,沈彻一直没插过话,只偶尔“嗯”一声回答她的自问自答。
“你不感兴趣?”方璇有些诧异地停下。
沈彻无奈地笑了笑。
方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你的笛子吹得那般好,我还以为你是喜欢音律,我……”
沈彻扶额笑道:“我现在也想象不出当年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只因为方璇喜欢,就苦练笛艺,只求博得佳人一睐。
方璇也不由得觉得好笑,笑过之后回味又有些苦涩。沈彻如今的大实话,反而还不如一直骗她下去。
连方璇这般淡然的人,都忍不住想,如今这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吗?
至于所谓的新人,如果知道方璇这句话的话,肯定会大声反驳,显然是新人在哭,旧人在笑。
纪澄没有想到会这样猝不及防地见着沈彻的心上人方璇。听说在心上人身边,人的心总会特别柔软,纪澄虽然还拿不准方璇回到京师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但她觉得也没什么坏处,沈彻再离谱,总不能在方璇的眼皮子底下乱来。
不过别说曹操了,就是想曹操也不行,纪澄才想着方璇能否约束住沈彻,就见南桂走进来道:“姑娘,公子让你去九里院。”
由南桂传话,自然是要让纪澄走密道,纪澄错愕于沈彻怎么会突然见她,心里却对九里院十分抵触。
那些黑暗的岁月都是纪澄心里的脓疮,碰一碰就觉得疼。
“知道了,我换身衣裳就去。”纪澄道。
盛夏的六月穿着立领襦裙,纪澄也算是防备沈彻到了极点。她没从密道去见沈彻,反而是大大方方地领着南桂从磬园去了九里院。
九里院的院门这时已经落锁,纪澄敲了铜环好几下,才有守门小童开门出来。
“纪姑娘?”小童叫来的羽衣极为诧异地看着纪澄。
纪澄笑道:“彻表哥叫人来传话,说是有事找我,也不知是何事,姐姐可知一二?”
羽衣还没回过神来,据她所知院子里并没派人去给纪澄传话,不过也许是二公子支使了另外的人,羽衣虽然是沈彻身边的大丫头,可有好些事情她也是不清楚的。
“这样啊?澄姑娘稍等,我去跟公子禀报一声。”羽衣道。
纪澄点了点头,在穿堂里坐下,那小童也乖觉,早捧了茶伺候。
羽衣回到上头院落里问正在擦拭茶具的霓裳道:“下头澄姑娘来了,说是公子请她过来的。”
霓裳微微一愣,然后笑道:“怕是为了新说的亲事来的吧。”
羽衣抿嘴笑道:“我想着也是,这也太心急了。”虽然纪澄和刘家的事儿不算是沈彻保的媒,但他的确在里头说合,家里不少人都知道。
“我去跟公子说一声儿。”羽衣抬腿就往外走,想上到正院里去寻沈彻,“也没见过这么心急的,都下锁了还来。”
霓裳道:“公子不在上头,我刚从上面下来,若公子真给澄姑娘传了话,这会儿想来应该在顶上,我上去说吧。”
羽衣笑了笑没说话,她到九里院已经一年有余了,却还只是个打杂的角色,她倒要看看霓裳处处把持,最后能不能攀上高枝儿。
霓裳可不管羽衣的想法,她沿着上山的小径往上,在木门外拉了拉铜铃,高声道:“公子,澄姑娘来了。”
里头没有动静,霓裳又侧耳听了听,过了片刻才从里头传来沈彻的声音:“叫她上来吧。”
“是。”霓裳口里虽然应着,人却像是呆了。这顶上的小院素来是不许人随便踏入的,他家公子却随随便便就应了叫纪澄上去,让霓裳一下就想起了当日那满地的碎片。
霓裳伺候了沈彻这许多年,连他发怒都甚少见,更何况是摔杯子,她当时本就万分好奇,不知是谁竟然在九里院摔了那许多杯子,霓裳直觉就该是个女子。
霓裳恍恍惚惚地往山下走,远远地瞧见坐在穿堂里穿着一袭樱粉色薄裙的纪澄时,忽然就觉得其实也没那么可奇怪的了。
纪澄跟着霓裳走到主院那一层,见她转身道:“澄姑娘自己上去吧,公子就在上头等你。”
纪澄知道一点儿九里院的规矩,所以只对霓裳点了点头,就往山上去了。
羽衣正站在岔路上眺望,见纪澄一人往上头去,立时就惊讶得瞪圆了眼睛,低声问正往这头来的霓裳道:“你怎么让她上去了?”
霓裳凌厉地扫了羽衣一眼,羽衣立即缩了缩肩膀,不敢再问。
却说纪澄走到木门跟前时,手心都冒汗了,她在裙衫上擦了擦,深呼吸一口气这才拉了拉铜铃,然后推门而入。
小院里沈彻坐在屋前的竹阶上,一条腿屈着搁在第二阶上,一条腿斜着伸直了放在第三阶上,慵懒闲散。
纪澄在沈彻的目光里艰难地往前挪了几步,停在离他三尺开外的地方。在沈彻面前她向来是多说多错,所以纪澄压根儿就没打算先开口。
眼前这人总是习惯用沉默来让人忐忑,纪澄心里咬着牙坚持,强忍着回避沈彻眼神的冲动。
“很少见你着粉色。”沈彻道。
纪澄朝着沈彻的方向侧了侧耳朵,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看沈彻的表情,又觉得是他错乱了。
纪澄的确很少穿粉色,总觉得太过稚嫩又太过娇妍,她的容貌本就偏楚楚清弱,粉色只会让她显得更易被摧折。她本身也不喜欢这样柔弱的颜色,她的衣服多偏青、蓝,实在需要变换一下,也最多就是鹅黄。
然而沈府的老太太似乎很喜欢女儿家粉妆玉琢,纪澄在沈府住的这一年里,每一季沈府的主子做衣裳时,也不会漏掉她,但至于颜色通常不是纪澄自己能做主的,尤其是住进芮英堂后,老太太替她选的布料都是偏嫩弱的。
纪澄唯一能找到的立领襦裙就只有这种樱粉色或水红色。
而此刻沈彻骤然拿她的衣裳说话,这绝对是纪澄没料到的,原以为是刀山火海之行,没想到开场白却如此“寒暄”,以至于纪澄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了。
“刘家的庚帖已经寄出去了?”沈彻又问。
纪澄心里松了一口气,她实在不耐烦虚伪的寒暄,他二人早就撕破了脸皮,再假装风平浪静又有什么意思?
“嗯。”纪澄点了点头。刘夫人很满意纪澄,所以很爽快地就写了刘俊的庚帖给纪澄的大嫂。而范增丽也立即麻溜地将庚帖托人寄回了晋北。只等着纪青收到刘俊的庚帖,再将纪澄的庚帖写来,两家这就算定亲了。
范增丽大概是怕夜长梦多,所以急急地送了信回去。
“没想到你们家还挺着急的。”沈彻笑了笑,满是嘲讽之意。他心里的确是瞧不上纪家的,尤其是纪澄大嫂的那做派,简直跟卖姑娘似的,可他也不想想始作俑者又是谁。
于纪澄而言,纪家有再多的不是,那也是生她养她的家,哪怕她也有所不满,但也由不得外人来说三道四:“不是我家急,这不是怕你急吗?”
沈彻笑着望了纪澄一眼,站起身往里走,头也没回地问道:“喝茶吗?”
纪澄道:“出来得太久,怕老祖宗那边问及。”意思就是有话你赶紧说,不然一旦有闲言闲语传出去,那刘家可就未必肯娶她了。
“老祖宗这个时辰已经歇下了,就算要问也是明天的事了。”沈彻道。
纪澄闻言心里一突,沈彻究竟想暗示什么?纪澄根本不怕沈彻对她要打要杀,哪怕是叫她嫁给刘俊也无所谓,但她最恐惧的就是还得继续和沈彻相处。
“你到底想做什么?”纪澄往前两步,却依旧站在台阶下,不肯进屋。
沈彻已经在小几旁坐下开始舀水煮茶,相对于他的散淡,越发衬托出纪澄的焦躁。
“这半年西域的账目送过来了,想你帮我看看。”沈彻做了个请的姿势。
莫名的前倨后恭,让纪澄心里的危险感知急剧攀升,她依旧站着不动:“你不是说西域不用我了吗?”
“的确重新找了人负责,不过太墨守成规,守疆有余,开拓却不足。这些账目你先看看,再和他给我的两相印证。”
纪澄扫了一眼屋角那两个几乎半人高的黑漆大箱子,脱去鞋子,提了裙角走上台阶,在沈彻对面坐下:“你觉得我会对这些认真负责?”
“大通是你一手建立起来的,费了那么多心血,难道不想看看它的将来?”沈彻反问。
纪澄冷笑一声:“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现在还能信任我?”然后纪澄又补了一句,“哦,不对,你从来就没信任过我。”真信任过她,那他就该从此埋骨西域了。
沈彻淡笑道:“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聪明人其实并不是赞扬,太聪明的人总是瞻前顾后,回过头来再看,却又总是碌碌无为,一生无功。
尽管纪澄很想不管不顾,可她总是缺乏鲁莽的勇气:“你杀了梅长和吗?”
沈彻挑眉:“你觉得我是动不动就杀人的魔头吗?”
这话问得纪澄莫名心虚,好像她才是那个魔头似的。
“梅长和能力很不错,一个人在西域就能搅风搅雨,这样的能人杀了岂非可惜,他也很识时务。”沈彻道。
纪澄心里暗松一口气,识时务的人命总会长一点儿。
“你能把柳叶儿和榆钱儿还给我吗?”纪澄又问。
沈彻将煮沸的泉水提起,先温了温杯,然后才慢条斯理地看向纪澄:“你如今凭什么跟我讲条件?”
纪澄被沈彻的话刺得往后仰了仰身,嘴硬地道:“凭你还留着我。”
沈彻闻言一笑:“刚才忘了告诉你,梅长和不仅很识时务,而且还荐贤举能,西北如今各方势力盘踞,我请了凌子云到西北相助。”
纪澄脸色一变:“你……”说什么相助,这就是变相地扣住了凌子云,“你拿什么要挟他的?”
沈彻给纪澄斟了一杯茶,然后往后靠了靠:“你关心他,他同样关心你。这人倒是痴心一片,生怕苏家的事发。”
纪澄只觉后背一片冰凉,不知将来该以何面目再见她的子云哥哥,她笔直的脊背塌了塌:“你别动他。”
沈彻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清茶:“这就要看你了。你应该庆幸你还有价值,纪家也还有价值。”
“那我如何才能知道,将来不会狐兔死走狗烹?”纪澄依然不肯坐以待毙。
沈彻道:“那你最好祈祷自己一直能找到新的狐兔。”
纪澄沉默片刻,终于低头认输:“能不能将这些账目搬到密室里看?”
“揽月斋已辟作他用。何况,你说得对,我的确不太信任你,所以只能把你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沈彻道。
纪澄藏在袖子里的手掐了掐掌心:“我能不能明天再过来?”
“还从山下上来?”沈彻笑问。
纪澄恨不能将眼前的茶水浇到沈彻脸上,不过她什么也没做,双手撑在小几上艰难地站起身。输得一塌糊涂的人,总是容易没有力气。
次日纪澄自然不能再光明正大地去九里院,因为光这一次就有许多人变着方儿地找她或她身边的人打探她去九里院的事儿,老太太自然也过问了两句。
纪澄只好拿刘家的亲事敷衍过去,叫人都以为她恨嫁得不得了。
次日晚上,纪澄重新走在密道里,闻着地下特有的霉腐味,只觉得呼吸都困难。兜兜转转,以为能摆脱的纠缠,却还是将人缠绕得喘不过气来。
纪澄站在衣橱背后的门口拉了拉铜铃,没人回答。她等了十息这才推门出去,沈彻并不在屋里,叫纪澄松了口气。她将账本从箱子里抱出,集中精力一目十行地看着,只求赶紧完成任务,再不用到九里院来。
沈彻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纪澄翻着账本的手只顿了顿就又继续翻起来,只当沈彻是个隐形人。
沈彻也一句话没说,在不远处的蒲垫上盘腿坐下开始闭眼调息。
静谧的夜晚,只有簌簌的翻书声,一派安宁和气之相。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只会以为这是多年夫妻的相处之道,不再卿卿我我地腻在一起你言我语,只偶尔他瞥她一眼,她瞧他一瞬。
只是沈彻没回来之前,纪澄半个时辰就能看完一本细账,他一回来,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她才看了不过半本,脑子里还没个清晰的脉络,连写节略也不知从何入手。
纪澄总觉得背后落有灼人的目光,可当她借着饮水之际侧过头去时,又见沈彻的眼睛是一直闭着的,仿佛从不曾睁开。
两强相遇,对方越是沉着,己方就越是没底。
蜡烛已经燃完了一支,纪澄以袖掩嘴打了个哈欠,精神有些不济。她站起身往净室去,掬了一捧凉水浇在脸上醒神,于她而言是能少在九里院待一天就少待一天。
纪澄再次回到屋里时,却见沈彻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盯着她看。
“你先回去吧。”沈彻道。
纪澄道:“还有一点就看完那本了。”
“你不睡我却是要睡的。”沈彻道。
纪澄无可奈何,只得回了芮英堂。她每天能在九里院待的时间并不多,陪老太太用了晚饭,有时候还要陪老人家去园子里消消食,入寝之后也不能立即就走,总要等夜深人静无人再走动时才能去九里院,结果还要被沈彻挑剔打扰了他的睡眠。
一个整宿整宿习惯打坐的人居然说她影响他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