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澄坐在纪家送嫁的花轿里都还在自嘲,大概再没有比她和沈彻更相看两相厌的夫妻了,可偏生他们这样还要挤作一堆,成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夫妻。
世间之事真是难以预料。
花轿翻山越岭,颠得纪澄头晕恶心,心下对这桩亲事的反感就更加重了。不知不觉里又想起凌子云来,自那日法弘寺一别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凌子云得到纪澄定亲的消息后上门求见过好几次,都被纪青拒绝了,他想翻墙进来,却又遇上了南桂。自打沈、纪两家定亲后,沈彻便明目张胆地送了南桂到纪家,显见就是为了防范纪澄和凌子云私奔。
纪澄叹息一声,她也没脸见凌子云,只但愿她的子云哥哥不要再惦记她,从头到尾都是她辜负了他的一腔情意。哪怕恨她也好,就是别再惦记她了。
花轿一直抬入纪家在兰花巷的宅子,送嫁的是纪澄的大哥和二哥两人。沈彻来迎亲时,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在纪澄的两个嫂嫂手里将新娘子接上花轿。
白马红袍的新郎官骑着马在京城的大街上走过时,可是惹得好些姑娘家伤心落泪。沈彻迟迟未婚,大家心里就还抱着点儿幻想,现在可就彻底没希望了。
众人的眼神恨不能将那花轿的挡门帘给戳穿,就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姑娘,生得何种样貌,竟然配了这样高贵俊朗的新郎官。
有人的消息稍微灵通点儿,知道沈家这回娶的儿媳妇又是姓纪。联想到当初纪兰嫁入沈家时的传奇,还有沈萃那痴心人长跪求亲的故事,纪家的女人就被传成了国色天香,生下来专门勾引爷们儿的。
这桩声势浩大的亲事足以让京师的黎民百姓热议十天半月了,说什么的都有。那新娘子的嫁妆让人见了简直直眼,第一抬已经进了沈家大门,最后一抬都还没出兰花巷的宅子。
私下一打听才知道纪家原来是晋北大户,家里有金山银山,典型的暴发户。那些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就更有谈资了。
直说沈彻是金玉其外,常年混迹秦楼楚馆,把个偌大的沈家都败得要典当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了。这回实在是不得已,才取了个商户女儿。大家都为纪澄捏了一把汗,新娘子这嫁妆怕是将来十有八九要被败光的。这么一想,大家伙儿心理就都平衡了,尤其是那些姑娘家或者当年曾经恋慕过沈彻的少奶奶,都等着看纪澄的笑话呢。
实际上不仅是这些不知内情的外人等着看纪澄的笑话,就是沈家的亲朋好友在纳闷儿沈家挑挑拣拣这许多年之后居然挑了这么个儿媳妇的同时,心里未尝不是也在等着看笑话。
想和沈家结亲的人可太多了,得不到自然会有些怨怼。
不管他们出于何种心态,反正对新娘子的好奇心是空前高涨。纪澄三年前虽然在京师住过一段时日,可是京师人的记性向来最差,只因每日都有人走,也有人来,太多新鲜人和事等着他们去看去听,于是纪澄这样低调性子的人很快就被淡忘了。
如果不是她麻雀飞上枝头搭上了沈彻,大家怕是再难想起有纪澄这么个人来。
盖头揭开的时候,屋子里乌压压的全是人,难怪纪澄觉得憋气了。这大夏天的,那一屋子的头油味儿就够人受的了。
沈家屹立已经百年,亲朋好友数不胜数,而好奇沈彻新娘子的就更多了。尤其是沈彻这许多年都不成亲,忽然娶了纪澄,不知内情的人惊奇,而知道内情的人就更是惊奇了。
纪澄抬眼的第一瞬间就看到了沈芸、沈荷、沈芫和沈萃,自然还有沈荨,另外还有两个瞧着十分眼生的年轻妇人,纪澄猜测怕就是沈御和沈径的妻室了。她因在守孝,所以这两桩喜事都没去贺喜。
纪澄冲熟识的人笑了笑,反倒是忽略了站在她身边,手里还拿着喜秤未曾放下的新郎官。
新娘子的美貌大大出人意料,有人心里便自以为找到了答案,毕竟沈彻是出了名的贪花好色的纨绔。不过尽管有些酸葡萄心理,但大伙儿也不得不承认这真是金童玉女,相得益彰,就那么坐在一块儿,天下的钟灵之气怕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了。
喜娘嘴里不停地说着喜庆话,喜钱是拿了一堆又一堆。众人不管心里如何,但脸上都是喜盈盈的,至于纪澄,她是心里哪怕翻江倒海,脸上依旧可以带着淡笑的人。一切看起来都十分正常,唯一略微叫人别扭的只有那新娘子从始至终不曾瞥过新郎官的眼神。
沈彻脸上淡淡的,瞧不出喜怒,只是似乎有些不耐,待所有的过场走完,新郎官离开洞房出去敬酒时,步伐迈得尤其大。
自以为聪明的人仿佛看出了某些端倪,撇嘴又笑了笑。
观礼的人从新房退出时,沈御的续弦,两年前嫁入沈家的崔氏道:“真想不到二弟妹生得如此貌美,不过也只有这等容貌才入得了二郎的眼。”崔氏是清河人士,在纪澄离京之前从没到过京师,所以不曾见过她。
“是呢,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生得像二嫂这般美貌的人。”沈径去年娶进门的新妇李氏道。
“你们可别小看了这位,光有美貌难道就进得了咱家的门儿?”沈荷撇嘴笑着,她和纪澄本没有什么矛盾,只是当初沈荷一心想让夫家的堂妹凤庆做这沈家二少奶奶,可惜讨了个没趣。这本也没什么,只是如今看见沈彻最后娶的二少奶奶居然是纪澄,这就让沈荷不得不猜测当初这两人是拿她当猴耍,明明私下已经有了猫腻,表面上却装得清白无事。
有那旁支的女眷闻言接话道:“荷姐姐此话何意?快莫要遮遮掩掩了,说出来也好叫咱们知道,将来都是要彼此走动的,咱们知道新少奶奶的心性这才好相处啊。”
沈荷不敢说沈彻和纪澄婚前私相授受,那毕竟是她自己的猜测,何况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沈家的人脸上也无光,自己显然不能塌自家的台,于是便道:“我同这位新少奶奶也不太熟,只知道我们家老祖宗疼她比疼我们这些亲孙女儿都多。当年她在沈家时,就住在老太太的院子里。”
“呀,这样啊?”李氏低呼一声。这妯娌之间虽应互相扶持,可难免也会互相较劲儿,尤其是在博取长辈喜欢这件事上。沈家最大的就是老祖宗了,哪个又不想博得老祖宗的青眼,且不提别的好处,便是支使起下人来都能得心应手些。
沈府的家仆有些在沈家都待了几十年了,有时候比主子还主子,别说崔氏和李氏这种才嫁进来一两年的新媳妇,就是二夫人黄氏、三夫人纪兰有时候都使不动那些老奴。
沈荷这一句话就在崔氏和李氏心里替纪澄埋下隔阂了,突然来这么个受老太太喜欢的孙媳妇,她们难免会有危机感。
“哪儿能比你们这些亲孙女儿更受宠啊?不过瞧样子,这位怕是的确很有些手段呢,要不然以她的出身怎么能嫁进咱们沈家啊?”另一个年轻的旁支妇人接道。
沈荷笑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阿萃怕是和她最熟的,毕竟是表姐妹呢。”
被点名的沈萃笑了笑,并不接话。
若说这些年来变化最大的怕就要数沈萃了,若放在以前,以她的性子早就应和着这些人编派起纪澄来了,现在却已经学会了沉默。
背后议论的人,就没几个是想听好话的,都恨不能挖出点儿什么艳闻来,说起来才够劲儿。
于是就有人低声问道:“当初二少奶奶在府里也住了不少时日,你们说那时候她是不是就已经和二郎……”
一直没说话的沈家大姑娘沈芸闻言,眉头一竖就瞪住了那问话的人:“咱们府里是什么样子的你们难道不清楚吗?见过背后论人的,可没见过自己把屎盆子扣在头上的。”
沈芫也开口道:“若有那样的事,你们这些个千里眼顺风耳怕是早就听到风声了,还用等现在?空口无凭地说这些话也不怕下拔舌地狱,当初澄妹妹在咱们家里住的时候,我可从没见过有什么不妥。”
沈荨也是着急,她知道这些人胡乱说话都是因着她二哥名声不好,想要辩驳,可以她的身份说出来的话又没啥可信度,亏得沈芸和沈芫站了出来。沈荨冲她们感激地笑了笑。
沈芫拍了拍沈荨的手背以示安抚,却听沈荨嘟囔道:“自己心里龌龊,就把别人都想得那么龌龊。”
沈芸闻言侧头又瞪了沈荨一眼,沈荨赶紧俏皮地捂了捂嘴巴。
如此一来大家都没了谈兴。
只是人都有个习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同时自己说出来的话,哪怕明知道是错的,也要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最后自己把自己说服。于是,虽然有沈家姐妹信誓旦旦地作保,可那些看热闹的依然觉得必是纪澄和沈彻当初就有了首尾,才有今日的婚事。
还别说,有时候歪打歪撞还就是猜到了真相。只不过她们坚信是纪澄太有心机魅惑了沈彻,却绝不愿意承认是沈彻看上了纪澄。
别说是这一众女眷了,就连沈彻那一帮子酒肉朋友听闻他和纪澄定亲时也是惊讶得下巴都掉下来了。
这半年以来楚得一直没有逮着拷问沈彻的机会,这会儿见着新郎官来敬酒,便使劲儿起哄一帮子狐朋狗友灌沈彻的酒。
沈彻也是难得好脾气,由着他们闹腾,若是换了寻常,二公子早就挨个儿收拾了。
楚得端着酒坛子朝沈彻抱怨道:“你倒好,定亲之后就直接没了踪影,害得我哥儿几个成天躲着你那些红颜知己,王丽娘你还记得吧?跟我家门口掉好几天泪珠子了,我家那母老虎还以为是我怎么着她了。今儿你可得老实交代……”楚得压低了嗓音凑在沈彻耳边道,“你这千挑万选的,敢情就是为了挑个最毒的?”楚得至今还记得沈彻从西域回来时的狼狈样儿呢,有生之年第一遭来着。
沈彻轻笑:“常言不是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楚得给沈彻比了个大拇指:“好,有勇气。”很快楚得就换了副更猥琐的模样道,“你家这朵牡丹花的确够漂亮的,做个风流鬼也值了。”
“下次再敢胡乱瞥,小心你这双眼睛。”沈彻道。
楚得忙做出一个夸张的护眼动作:“哪儿敢啊?”
沈彻冷哼一声,楚得赶紧自罚三杯:“是我嘴臭,我以酒洗洗行吗?”楚得之所以这么,那也是不得已,沈彻这厮可是睚眦必报的,当初他哪儿知道纪澄有朝一日能成他嫂子啊,这才说了那些混账话。现在还不赶紧认错,否则秋后算账铁定被沈彻收拾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不对,楚得想了想,他感觉他已经被秋后算账了,要不然哪儿能先被扔到西北那鸟不拉屎的地儿去,别说女人稀罕了,连只母马都有人稀罕。这几年来他这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肥肉都折掉十来斤了。
楚得心里直骂娘,这夫妻俩凑成对,一个狠、一个毒,将来还不知道怎么闹腾呢,这会儿楚得打从心底为纪澄摇旗呐喊,支持她弄死沈彻。
待得曲终人散,酒酣宴罢之际,楚得和他家那母老虎共乘一车回府时,被那崔氏拧了耳朵直叫唤,不得不从酒意里醒过来:“娘子,这又是怎么了?今儿个晚上我可是一个丫头的手都没摸。”
崔氏皱眉道:“谁要知道这个?我问你,沈二和那纪氏之前是不是就有瓜葛啊?怎么会突然娶了她?沈老太君一直看不上那纪三夫人,怎么会同意定了她侄女给沈二的?”
却说这楚得的妻子崔玲,也是出自清河崔家,和沈御那续弦崔珑同出一家,乃堂姐妹。
崔珑素来知道楚得和沈彻交好,方才听了众人的议论心里也没底,便想着从崔玲那里打听打听纪澄的底细,这才有崔玲审夫这出戏。
楚得被崔玲拧得呼呼喊痛,连声告饶,但是不该说的一句都没说。虽说沈彻和纪澄当年的事楚得的确知道,纪澄中了“鹊桥仙”,结果便宜了沈彻那厮,到后来两人腻腻歪歪、打打杀杀,那可是热闹非凡。
只可惜这些都不能同崔玲道也。家里的母老虎是个什么德行,楚得太清楚了,他若是告诉了崔玲,那几乎等于整个京师都知道了。楚得摸了摸脖子,那样的话他估计再也没法儿摸美女的小手了。
楚得的嘴巴虽然又贱又毒,但有一条却是极好的,那就是严。当初若非沈彻慧眼识英雄提拔了他,楚得这会儿还指不定在哪里混呢。
平亲王府说好听是皇亲国戚,可惜大秦的亲王是最凄凉的,什么正事儿都不给你干,就拿俸禄白养着。可是这建国都多少年了,物价飞涨,但是俸禄一点不见长,王府的人情客往又多,还得绷面子,那点儿银子简直是杯水车薪,说多了都是泪。
就这样也就罢了,那楚得还是个小儿子,爵位和家产跟他实在没多大关系,他能拿到的俸禄就更少了,别说上楼里逍遥,就连养家糊口都有些手紧。
亏得楚得脑子灵活,别人理不出的纷乱头绪他就能发现蛛丝马迹,后来投靠到沈彻的麾下,这才如鱼得水。
如此一来沈彻之于楚得,既有兄弟情义,又有知遇之恩,楚得哪里敢泄他和纪澄的底啊,不仅不能说,还得代为遮掩一二才是。
楚得将耳朵从崔玲手里解救出来之后道:“你们这些妇人就爱瞎说些有的没的,沈家现在的光景有如烈火烹油,皇上对他们家是封无可封了,再上头就得封王了。过段时日沈家大郎班师回朝的时候,那风头就更盛了。沈家还敢娶世家大族的女儿吗?”楚得抬了抬下巴指向天,意思是若真是那样,建平帝怕是睡不着了。
崔玲不说话了,只听楚得又说:“既然不能娶世家大族为妻,那娶个有钱媳妇多好啊!你也是当家的,当家才知柴米贵。”
崔玲点了点头:“只可怜阿珑竟要跟商户女做妯娌了。”
清河崔氏的家史可以前推好几百年,中间虽有没落,但崔氏的傲气可从没绝过,她们这样簪缨世族的贵女,自然瞧不上纪澄的出身,也就不奇怪崔玲能说出这样的话了。
楚得生怕将来崔玲言语间得罪纪澄,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枕头风的威力楚得身为男人更是清楚。人家夫妻躺在暖乎乎的被筒里说着热乎话,转头指不定沈彻就来收拾他了。
“商户女怎么了?还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沈家老祖宗能点头娶的孙媳妇会差到哪里去?你呀少说些有的没的,沈彻那厮最是护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