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澄和沈彻联袂去的南薰园给安和公主请安,国公爷沈卓原是没住在南薰园的,而是在南薰园毗邻的墨华堂起居,但因着新媳妇进门前三天都要伺候姑舅净手用饭,所以才会在南薰园歇着。
纪澄向沈卓和安和行了礼,挽起袖口在丫头端来的青釉钧窑瓷盆里净了手,往安和旁边一站,拿了筷箸给公婆布菜。
整个用膳期间,沈彻和他父母二人真是完全秉承了食不言的圣人训,一句交流也无。纪澄都站得左脚换右脚了,才听见安和出声道:“给我斟一杯梅子酒来。”
纪澄一愣,这大清早的就饮酒于身体大有害处,她素来知道安和嗜酒,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连早饭都要饮酒的地步了。
纪澄没敢动,拿眼睃了睃沈彻,沈彻微微颔首,纪澄又看了看眉头都没动一下的国公爷,这才向旁边的微雨走过去。
待安和那杯梅子酒下肚以后,纪澄才又听得她开口:“我这里你就不用来请安了,若是有事我自会让人去叫你。”纪澄还没开口,就见安和又摆了摆手,“我早晨起得晚,你若是来请安,我还得费神早起,你若实在睡不着,就去老祖宗那边替我尽尽孝。”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纪澄还能有什么话说。
待出了南薰园,纪澄忍不住问沈彻道:“母亲大清早就饮酒,你们也不管一管吗?”
沈彻沉默了片刻道:“以前也管的,后来没资格了。”
纪澄眨了眨眼睛,没懂这是什么意思。
有些事沈彻可不想提。当时在西湖的荷池边,纪澄打他的那巴掌自然落到了安和公主的眼里。就算平日里安和再不管沈彻的事情,可是看他被自家表妹扇了一耳光还毫无反应,安和就不能不过问了。
“你和纪家那丫头究竟怎么回事?”这是安和对沈彻说的第一句。
沈彻当时脸上的手指印都还没消,纪澄可是使了大力气的。
“我想娶她为妻。”沈彻的回答简直文不对题。
安和倒是没有吃惊,她的儿子她还是了解一些的,被人扇了耳光还不还手的情况可是绝无仅有。
“为何是她?”
沈彻想了想道:“我心甘情愿,你看,也就只有她管得住我。”
这理由实在莫名其妙,结果安和居然就接受了,大概是等了这么多年,早就把心里对儿媳妇的要求一降再降了。
只是谁知道当日就听见人报信说纪澄的母亲去世了,这一守孝就是三年,安和心下不愿。到最后沈彻和她做的交易就是,她不过问沈彻的亲事,沈彻就再不管她饮酒的事儿。
因为成亲和饮酒说白了都是个人的选择,沈彻既然要求安和不要干涉自己的喜好,他自然也就不能再干涉安和的。母子两个的相处之道实在异于常人。
因为沈彻不回答,纪澄也就没有追问,只是先才吃饭的氛围已经叫纪澄猜到了沈彻和父母的相处之道。难怪他不受约束了,这是从小就没被人管过吧?也就只有老太太能说沈彻几句。
到了芮英堂,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老太太屋里的人总是有说有笑的,不过沈彻只是进去问了一下安就出门了,纪澄却还得跟着老太太应酬家里没走的客人。
沈荷见到纪澄就走上来,拉了她的手说话:“呀,你们这小两口是怎么了?怎么才搬进新房的床就又搬出去啦?”
自古看热闹的人总是比清静自守的人少,沈荷这话虽然有长舌的嫌疑,可奈何所有人都被她的话给弄得竖起了耳朵,纪澄倒是不好不回答了。
真正的原因其实纪澄也不知道,不过沈彻给出来的借口她也可以顺手一用。
纪澄理了理鬓发道:“我也为这事纳闷呢。只是二郎说那床太闷了,他不习惯,睡不好乃养生大忌,所以才紧着换了床。”
“怎么就闷了呀?我们也是看过你们新房那张床的,都是镂空雕花,整块板子的紫檀,你家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雕好,多可惜呀。”沈荷叹道。
纪澄正要开口,本想把自己再往贤妻二字上拔高一下,她这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夫为天嘛,结果老太太却先开口了。
“哎,阿彻就是这个毛病。打小就不爱在上了架子的床上睡觉,小时候把他抱到我屋里的碧纱橱里睡,他都嫌弃闷得慌,一直闹,跑到园子里的石桌上一躺,就什么毛病都好了。只可怜一群小丫头找了他半晌,还挨了板子。”老太太笑道。
有老太太解围,纪澄照搬的这不怎么令人相信的借口也就算是过了。
到晚上,沈彻到老太太屋里问安,老太太这才拉了他一边去说话,但是并不避着纪澄。
“你说说,搬床是怎么回事?今儿早晨我就想问你了,就你跑得快。这新媳妇刚进门,你就欺负人啊?还不快跟你媳妇道歉。”老太太指责沈彻道。
陪嫁的家具都是新媳妇的脸面,尤其是新床,更是重中之重。沈彻成亲第二日就把新床给换了,在外人看来这无疑就是对新媳妇极不满意的意思,且再联想到纪澄的出身,多少人都在背后议论,说是沈彻瞧不上纪澄。
其实纪澄自己倒是毫不觉得委屈,沈彻的种种显然不是故意打她的脸,只是因出莫名。
这会儿老太太当着她的面指责沈彻,就已经是给足纪澄面子,纪澄立即领情地站起身来:“老祖宗,二郎并没有……”
老太太挥手打断纪澄的话:“你呀,性子可不能太好了,我还指望着你替我管住这猴儿哩。”
“猴儿”两个字用到沈彻身上,纪澄觉得莫名有些喜感,忍不住笑了出来。
“老祖宗,我都多大年纪了,您还这样叫我,您看阿澄都笑话我了。”沈彻顺嘴就开始撒娇。
老太太笑道:“你再这样三不挂五的,我还叫你猴儿,由着你媳妇笑话你。”
插科打诨之后,老太太也不再提换床的事儿。其实若真是替纪澄委屈,就该叫人把床搬回去,但到底是疼爱自己孙子,沈彻不喜欢的事情,老太太也就宠着。当着纪澄的面叫沈彻道歉,也就算是调和一下小夫妻两人之间的矛盾了。
等沈彻他们出了门,曹嬷嬷伺候着老太太歇着,轻轻替她散了发,拿着宽齿梳子替她一下一下地刮着头皮。“小姐,我看您这真是,阿彻没成亲吧您也操心,这成了亲吧您也操心。二少奶奶的性子好,我看她今日的模样,也不像是同阿彻在置气,您又何必……”
老太太知道的可远比曹嬷嬷多去了,就连纪澄扇沈彻的那一巴掌她也从安和那里知道了。不过她们都不知道的是,那可不是纪澄第一次扇沈彻耳光,第一次的时候她还把沈彻最珍爱的茶具给摔了好几套呢。
“澄丫头是外圆内方的人,你瞧着她性子好,其实主意拿得比谁都定。不过她性子的确不失大气,她不和阿彻置气那是她忍让,可阿彻这次行事也太鲁莽了。唉,我就担心他们不能夫妻和顺。”老太太道。
“这怎么可能?不是阿彻亲口跟您提的要娶澄丫头的吗?”曹嬷嬷下意识觉得这夫妻不和一定是沈彻不满,哪里轮得到纪澄挑三拣四。
老太太不说话了。纪澄当初在沈家住着时,就没表示过要嫁沈彻的意思,那几次说亲她都是满口答应的,后头出的变故也不在她身上。如今老太太想起来,总觉得是沈彻在里头做了手脚。
再到后来,沈彻突然提起要给纪澄说亲,说的还是那什么刘家,纪澄也是缄口不言地应下,老太太当时就看出这二人的不对劲,或者说她是看出了沈彻的不对劲。果不其然,后来刘家的事不了了之。
当时安和来和她说沈彻想娶纪澄的时候,纪澄刚刚回晋北守孝,老太太和安和自然不同意,倒不是纪澄不行,只是再拖三年沈彻的年纪可就太大了。
所幸后来沈彻再也没提过这桩亲事,但也不应其他亲事。待沈御去了西域,沈彻也难得在家,即使老太太和安和公主急得跳脚也是无可奈何,但又不敢背着沈彻给他定亲,否则指不定他能闹出什么事儿来。
纪澄的孝期还没过,这才刚要结束,沈彻就算着日子回了府,到芮英堂同老太太亲口提了娶纪澄的事儿。
老太太当时还纳闷儿,这都近三年没提及的人和事了,她还只当沈彻是过了新鲜劲儿,结果他却一直记在心头。
老太太良久才回了曹嬷嬷一句:“这年轻人啊,老以为自己一辈子有花不完的时间可以闹别扭,都不珍惜眼前时光。我能看着他们少走点儿弯路就少走点儿弯路啊。”
曹嬷嬷是心傻福大的,可没有老太太这么多心思:“您老人家放心吧,前儿卢家的不是回来说了吗,恩爱着呢。”
这恩爱自然就是那米浆鸡血帕子的功劳。
“您就等着抱孙子吧。我看澄丫头那身段儿就是个宜生的,她的胃口也好,土地肯定肥沃着呢。”曹嬷嬷一个劲儿地开慰老太太。
纪澄的确是宜生的身段,腰细如柳,就衬托得臀翘而丰了,这就是宜男相。只是曹嬷嬷不提还好,一提老太太就想起以前沈彻说的纪澄身子落了毛病不宜生的事,后来虽说只要吃两年药就好了,可到底是个隐患,少不得还得过问。
在老太太操心纪澄能不能怀上的时候,纪澄其实也有点儿替自己操心了,因为今晚又是她孤枕难眠。
纪澄向来难眠,并不是因为孤枕,可是沈彻的毫无动静无疑又让她难上加难地难眠。
今晚本来气氛挺好的,纪澄和沈彻回到九里院时,沈彻还邀请她到顶院去看账本。
一如三年前一般相处。
唯一不同的是沈彻煮茶时用了一套新茶具。纪澄记得沈彻说过茶具旧更润泽,被茶水长期浸润之后就有了灵性。所以等闲情况下沈彻用的都是老茶具。
不过今晚的茶具是沈彻自己烧制的,据说是为了纪念新婚。青釉瓷浮着山茶花纹路,质朴里有种典雅的隽永,那山茶花画得野趣盎然,没有圈养的做作,不是一般的瓷工能绘制的。
纪澄心想沈彻倒是挺悠闲的,她原本以为他在西北忙得脚不沾地儿呢,没想到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有些事只要你想做,总是能挤出空闲的。”沈彻就着新杯啜了口清茶,“可惜今年清明已过,等明年咱们可再去采茶,喝了这么多年的茶,还是阿澄的玉手摘的最香。清香怡远。”
这恭维虽然露骨,但是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纪澄也免不了俗。
饮完开场茶之后,纪澄就该干活儿了,她这才在沈彻的指引下留意到那堆积了整整一面墙的箱子:“这么多?!”
沈彻回道:“下面的屋子里还有,我见这里堆不下,就没拿上来,你看完这些,我再去拿。”
哪怕勤劳如纪澄也有些手指抽筋了:“即便我三年没看,光是西域的账目也不该有这么多本吧?”
“那是以前。咱们现在是夫妻,夫妻一心,这里是我所有来往生意这一年的账本。前头几年的也都运过来了,以备你查用。”沈彻道。
纪澄无语地看着沈彻,她忽然有些明白沈彻为何要娶自己为妻了,甚至也能理解为何自己要杀他他还愿意娶自己了。
因为对敌人的折磨实在莫过于把她累死。
纪澄心想自己以前怎么没想到过这么好的点子?
以前顶院那种橙黄的烛火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亮如白昼的夜明珠,纪澄有些遗憾,总觉得少了些意境。
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已是世间罕见的宝物,可只适合用在宏大的宫殿里,却不适合这青木蒲草铺就的出世顶院。
沈彻就像修了读心术一般开口道:“烛火看账本伤眼,用夜明珠稍好,只是也不宜久看。这些账目你也不用着急看完,慢慢熟悉就是。”
看账本可比看沈彻那张脸舒服多了,至少账本上的东西在纪澄眼里是明明白白的,一丝一毫也瞒不住她,内里的伎俩、假账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卸妆之后女人的脸,斑斑可见。
纪澄拨拉着手里的白玉算盘时,沈彻却头枕着蒲团开始睡觉了。
纪澄原本没觉得有什么,可当她脖子开始发酸,抬头看着睡得香甜的沈彻时,就开始心理不平衡了。她将手指下的白玉珠子重重地拨了拨,算盘珠子撞击在算盘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而沈彻的反应不过是动了动睫毛。
纪澄的小孩心性上来,双手覆在算盘上,又是一通胡乱拨动,沈彻这才睁开眼睛来,往外看了看月亮的位置,转头对纪澄道:“也不早了,你下去睡吧。”纪澄眨眼睛的工夫,沈彻站起身又补了一句,“还是我送你下去吧。”
真的就只是送纪澄下去而已,夫妻俩一同进了正门,然后沈彻就从密道上去了。
纪澄原本以为沈彻后面补的那一句是另外的含意呢,她本着装傻能生儿子的原则并没有戳破,连嘲笑都没敢挂在嘴角,结果沈彻就那么走了。
纪澄如果不傻的话,就应该看出沈彻的打算了,显然沈二公子是没有主动洞房的念想,也不知道是不是洞房那天输了被打击了自尊心。
纪澄咬了咬嘴唇,沈彻简直浑蛋至极。她使力地捶了捶床褥,发狠地想既然沈彻都不担心嫡子的事儿,她为何要操心?
可事实是,一直没有怀上的话,大家不由自主地都只会怀疑女人。
比如第二天早晨纪澄去给老太太请安时,老太太就问起了她的身子:“上回你救了弘哥儿之后落下的毛病如今可大好了?”
纪澄道:“一直吃着药的,大夫说是没有大碍了,如今就吃些人参养荣丸。”
老太太点点头:“如今林太医每月都来给我把脉,到时候请他也顺便给你把一把,这女人啊年轻的时候不注意,等老的时候病痛多才知道后悔。”
纪澄乖顺地点点头,知道老太太这是着急抱孙子又不好直说,她都恨不能林太医今儿就来给她把脉,好还她清白,不是她无能,而是沈彻不作为好吗?
正说着话,二夫人黄氏便走了进来,这两年她有些发福,大早晨的才进门就开始抹汗。
“哎,这天气,大清早的就开始热了。”黄夫人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
老太太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老太太是个宽松的人,三个儿媳妇都不用早起来问安,毕竟都是婆婆辈的人了,所以黄氏一般是在忠毅伯府那边处理好了一日的事务,半晌午得空时才过来陪老太太坐坐。
黄氏道:“好容易盼着阿彻娶了媳妇,我总算可以松口气了。我把这些年府里的账本和对牌都带过来了,也好让阿彻媳妇早日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