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日出时,天边出现了一个黑点,渐渐奔近,来的却正是马元通。哪怕马元通个子瘦小得仿佛女人,可此刻在纪澄眼里,他的形象却高大得仿佛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
马元通看见纪澄和南桂两人也是惊奇,马还没奔近,就高声喊道:“你们两个咋个又倒回来了哦?”
“马神医……”纪澄飞奔过去,话还没说完,就被马元通打断了。
“唉,唉,都是我的错,我的错。金珠那瓜婆娘嘴巴跟筛子一样,关不住风,那个啥子圣女一问,她就全招了。亏我还可怜她旷得太久,还想……”当着纪澄的面,马元通没好意思说后面的话,半途就收住了。
纪澄本就奇怪怎么扎依那那么巧地就守在羊肠径,还知道她们手里拿到了解药,却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金珠是虔诚的火祆教信众,对马元通的心意虽然没话说,但是扎依那是火祆教的圣女,扎依那问她任何话,她都不会隐瞒,这才让扎依那得逞了诡计。
霍德和扎依那都在四处找沈彻,双方既有合作也有猜忌。霍德找沈彻是为了杀他,扎依那却是别有所求。霍德是大男人,着眼大局,并没将纪澄放在眼里,扎依那却是小女人心理,一路叫人盯着纪澄和南桂,她本人也是一路跟着纪澄过来的,她坚信在纪澄身上她一定能找到机会,但是那时扎依那并不知道会是何种机会。
而扎依那在知道纪澄对沈彻的意义后,就一直用心收集她的消息。纪澄和凌子云从小青梅竹马的事情,也有人悄悄地泄露给了她。而更要命的是,扎依那还得知纪澄曾经独身往大秦征北军营去过。
那边的信徒说纪澄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边关的小镇上住了两日,连客栈都没出过。扎依那心里就起了疑心,纪澄到那边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女人似乎总是更了解女人,扎依那以己推人,这一次真的猜到了纪澄的心思,看来沈家二少奶奶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小竹马,这才远远地去看一眼。
由此,扎依那心里当时就起了意要抓住凌子云来要挟纪澄,但是具体的想法还没有想好,不过扎依那问霍德要过一枚半日散,她想着最差她也能逼着纪澄自己把半日散吃下去,她就想看她痛不欲生、肠穿肚烂的样子。
她要叫沈彻知道,即使他废掉了一半功夫,也救不了这个拖他后腿的女人,只有她——扎依那才是他的良配。
哪知道真是天助扎依那也。
扎依那一路跟着纪澄她们到了曲漫山,一直没找到好的机会下手,但金珠透露给她的消息,却叫扎依那欣喜若狂,她终于知道如何叫沈彻与纪澄反目成仇了。
马元通在半路刹住他那不太正经的话头后,看了看纪澄,又看了看纪澄马背上的男人,皱了皱眉头道:“你们这是啥子哦?”
纪澄道:“马神医,求你救救他,他中了扎依那的半日散,胸口也中了一刀,求你救救他。”
马元通本来是很有神医脾气的,但是这位是他师兄的娇妻,并且好像地位还不低,所以他也没端架子,上前就扶起凌子云的头,翻了翻他的眼皮,看了看他的舌头,然后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马元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很快就甩开了凌子云的手,愤怒地看着纪澄:“他的半日散是怎么解的?”
半日散的解药只有一枚,眼前这个人的半日散之毒既然已经解了,那沈彻就不可能再有解药了,马元通用脚趾头想也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纪澄却欣喜地道:“他的毒已经解了吗?”其实在冲动之际将解药喂给凌子云之后,纪澄就后怕了。她当时是昏了头,根本就没怀疑扎依那话里的真假,而是被扎依那牵着鼻子走了,不冷静如常。
如今想来这其中有许多许多的不确定,而一旦扎依那说的是谎话,那纪澄很可能会既救不了凌子云,又害死了沈彻。
如今听得马元通说凌子云的半日散之毒已经解了,如何能不叫纪澄大松一口气。
“这是你的姘头吧?”马元通指着纪澄的鼻子道,“我就晓得你们女的一个个都信不得,瓜婆娘、水性杨花、红杏出墙、伤风败德……”凡是辱骂人的话,马元通都毫不客气地就往纪澄脸上招呼。
而纪澄只有一句话:“马神医,求你救救他。”
马元通瘸着腿往后一闪:“我为啥子要救他?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等我找到我师兄,我要喊他好生收拾你们两个狗男女。他死了更好,不死回去也要浸猪笼。”
纪澄闭了闭眼睛乞求道:“求你救救他,只要你答应救他,我可以把命给你。”
“啊呸,哪个稀罕你的命哦,我还嫌手脏。”马元通见纪澄这样,更加暴跳如雷,“你良心都被狗吃了。你晓不晓得我师兄是咋个对你的?他在西域受那么重的伤都是为了你是不是?只可怜小命都要不得了,嘴里还念的是你的名字。你以为老子不晓得说,都是你这瓜婆娘要害他,他才中毒的。要是换了老子,老子早就把你毒成人干了,只有他那瓜娃子,差点儿死了还把你当个宝,还不许老子们给他报仇,老子对你不满都好久了。”
这是旧仇,近日还有新仇。
“还有,这回子他中半日散废了一半的功力是不是为了你?我问你,是不是为了你?!”马元通的手指都碰到纪澄的鼻子了,“你晓不晓这个对他影响有好大?他练的是九转玄元功,为了你他连从八转冲九转都放弃了,你呢,你是咋个对他的,啊,你是咋个对他的?你对得起他啊?不得你这个瓜婆娘,他中得了半日散啊?”
马元通骂得唾沫横飞还是不过瘾,继续喊道:“你这个姘头,马上就要死透了,出气都比进气少了,老子跟你讲,老子是能救他,但是老子就是不救,老子还要看到起他是咋个死的。”
纪澄冷冷地看着马元通道:“你师兄死不了。”
马元通吐了一口口水道:“你晓得个屁,你个瓜婆娘。”
的确是个瓜婆娘。骂得如此难听,纪澄本该生气的,不知为何却被骂得有些甘之如饴,她想马元通还算肯骂她,估计有人知道后连骂她都会不屑的。
“我当然知道。扎依那心里中意沈彻,她绝不会看着他死的。”纪澄道。虽然扎依那嘴上说她可以陪着沈彻去死,但是她越是这样说,纪澄就越是笃定她一定有别的法子可以救沈彻。
扎依那这个女人的心思也很好猜,她要的不是纪澄的命,并不是让纪澄用命去换凌子云的命,反而是要让纪澄在凌子云和沈彻之间二选一。这本就不是正常之举,纪澄猜测她就是为了离间她和沈彻的夫妻关系而已。
如果沈彻将死,那么扎依那的这些作为还有什么意义?因此纪澄笃定扎依那一定能救沈彻。在自己背弃了沈彻之后,正是扎依那可以乘虚而入的时候。
“你晓得个屁。”马元通还是这句话,不过他在听到纪澄的话之后,也突然想起了传闻中火祆教的一宗秘术,倒是有可能能解沈彻身上的毒。
马元通虽然还在骂,但语气已经有所软化。纪澄抓紧时机道:“你既然知道阿彻对我的心意,就该知道,如果我此刻死在这里,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马元通难以置信地看着纪澄:“你……”
纪澄身上是有护身匕首的,她想也没想就将匕首比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马神医,求你救救他。”纪澄也是被逼无奈了,她已经走上了绝路,再无可回头,现在对她而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凌子云的命。如果他死了,那她所做的一切就真的是白费了。
血珠子从纪澄的脖子上渗出,南桂策马就要上前,却被纪澄厉声制止:“别过来!”
马元通看纪澄的眼神已经到了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地步,但是他的确不敢冒这个险,他师兄那瓜娃子从小就有点儿受虐狂的倾向,要不然当年也不会选受虐之最的九转玄元功了。马元通还真拿不准纪澄如果死了,沈彻会不会弄死他。
“你等到起,我就算救了这狗日的,你们两个也不会有好下场的。”马元通道。
凌子云胸口的血终于被止住了,人虽然还在昏迷,但是已经没有生命危险。马元通已经骂骂咧咧地走远了,他是眼不见心不烦,这个毒妇不关心他师兄的生死,他却是很关心的。
纪澄发着高烧,看着忙前忙后,但是一句话也不说的南桂,她不明白为何南桂没有离开。
“南桂,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纪澄虚弱地道。
南桂低头不语,根本就不看纪澄,不是不敢,而是不愿意吧。
纪澄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继续问道:“南桂,当时我叫你拿解药,你为什么那么听话地就拿了出来?”
这正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纪澄原本以为当时要和南桂拼命才能拿到解药的,结果南桂只是微微犹豫而已。
南桂依然低着头不看纪澄:“因为公子说,我今后的主子是少奶奶,也只有少奶奶。”
纪澄的眼泪缓缓流出了眼眶。
很多话都不必再说,这一生终究是她欠了沈彻,如果来生他还愿意,她愿结草衔环以报。
“既然你还承认我是你主子,那就帮我去做一件事。”纪澄从怀里取出一张十万两的银票递给南桂,“替我将这张银票送去给黄越,这是我欠他的。”黄越就是那位提供消息说马元通在曲漫山的人。
南桂接过那银票,默了默,低声应道:“是。”
纪澄看着南桂走出小帐篷,她和她的主仆缘分也就缘尽于此了。当初只当南桂是沈彻的眼线,所以处处排斥,如今真诚相待之后,却又走成了陌路。
南桂纵马奔出很远,却又勒住了马头,往回奔到帐篷边,并不进帐,只是在帐外给纪澄磕了个头:“少奶奶,我能理解你为何把解药给凌公子,可是公子才是我认定的主子,请少奶奶原谅,南桂不能再伴在你身边了。”
奴婢也是人,也有自己的选择,何况南桂本就不是奴婢,她并没有卖身契。她来到纪澄身边是因为沈彻所托,如今离开却是她自己的选择。
纪澄低低地“嗯”了一声:“珍重。”
是如何走到这样众叛亲离的地步的,连纪澄自己都不清楚。只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纪澄想,她一定不会再去征北军看凌子云,都是因为她的错,才将无辜的凌子云卷进来的,然后害了许许多多的人。
纪澄的泪滴在凌子云的脸上,让他的眼皮动了动。纪澄赶紧抹掉自己的眼泪,低下头在凌子云的耳边也道了声:“珍重。”
草原的人也爱大秦的银子,纪澄有很多银子。她将银子给了一个路边憨厚的放羊的汉子,她偷看他两三天了,基本确定这人还算实诚,所以托他用马车将凌子云送回征北军,并告诉他,那边还会有人给他一笔更大数额的银子。
纪澄自己不能送凌子云回去了,她的身体已经几乎枯竭,支撑她的信念已经全部倒塌了。更何况,由她送凌子云回去,只会让凌子云的处境更为不堪,引来更多流言蜚语,给沈彻蒙羞,也给凌子云蒙羞。
如今纪澄和凌子云之间真的是什么留恋牵挂都没有了,却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了,也不会有人在乎了。
天大地大,纪澄第一次发现自己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了。
曾经有云娘,如今也没有了。纪家是回不去的,她惹得她爹爹不高兴,大嫂也不喜欢她,她回去只会给纪家惹麻烦,他们怎么敢和沈家为敌?
沈家?纪澄没敢去想,直接略过了。
凌子云的凌家也不再是她的向往了。
纪澄额头滚烫,眼睛也觉得刺疼,喉咙干得冒烟,她匍匐在马背上,就那么放任着,这马带她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纪澄迷迷糊糊地想起向姨娘曾经私下骂过她的话,说她是个扫把星,如今想来还真是没错。
从某种程度上说云娘也算是她害死的,如果不是她一心嫁入高门,向氏怕她地位不保而动了邪念,说不定现在云娘还活着。
而她的二哥当年也是为了她才断了一条腿。
凌子云为了她也是受尽折磨,如今虽然人已经送出去,却还不知道未来如何,也不知道他的身体会不会有什么长久的后遗症。可纪澄知道,他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因为他舍不得她难受,而她呢,她自私地宁愿凌子云去难受,也不愿意自己再亏欠他什么。
因为如果要欠一个人,纪澄宁愿只欠沈彻的,欠得越多,也许下辈子就越有期望。
只是说来也讽刺,沈彻大概最不想的就是她欠他吧?
想起沈彻,纪澄忍不住笑了笑,他大概是最倒霉的。被她害得差点儿死在西域,如今又被她害得废掉了一半修为,也不知最终会不会被她害死。
而大秦的黎民百姓呢,也许也会被纪澄害死许许多多。
真的是个扫把星呢,纪澄心想,她以前怎么从没发现过?早知这样,她当年还不如从了祝吉军,死了算了。
有的人命如野草,生命低贱,生命力却极为旺盛。哪怕被风吹折,被火烧光,可就是死不了。
纪澄病得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这回是必死无疑的,哪知道不过是一碗牛乳、一点儿泡软的干馕就能让她睁开眼睛。
救纪澄的是赛亚大娘和她的女儿庆格尔。赛亚大娘的丈夫跟着喆利的大军南下了,而他的妻子和女儿却救了来自中原的纪澄。
在赛亚大娘心里打打杀杀那都是男人的事情,他们是因为家里没有粮食吃、没有衣服穿,所以只能南下去抢。但她们和大秦的人是没有仇的,不管她来自哪里,见着了就不能不救。
所以好心的赛亚大娘给了纪澄一碗热腾腾的牛乳。
既然死不了,那就只能顽强地活下去。不过十来天工夫,纪澄的烧就退了,人也能行动自如了,她没脸在赛亚家白吃白喝,就跟着庆格尔去放羊。
家里的男人都打仗去了,只剩下女人,这些又累又臭的活儿都得女人去干。纪澄自己都觉得她的适应力超强,以前对羊骚味简直闻着就反胃,现在竟然靠着羊都能睡觉了,还求之不得地躲在羊群里避风。
九月的塞上已经冷得冻人了。
庆格尔递给纪澄一个皮囊,囊里装着马奶酒,她刚喝了一口去寒。纪澄也再没有大户千金的讲究,接过来就喝了一口,又酸又辣,让她不停地呼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