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澄是早就打听过冯霜的性子的,所以过二房来接冯霜的时候也没戴什么首饰,衣裳也不过是五成新。
但即使这般,冯霜在第一眼看到纪澄的时候,唯一的印象就是彼此有如云泥。
冯霜知道纪澄是好意,所以清减了首饰和穿戴,但纪澄越是这样小心翼翼,就越是让冯霜心里不舒服。她的确穷,可也并不羡慕她们穿金戴银,没得反而显得她很小气似的。
纪澄看冯霜的样子就知道今日是做错了。最近她脑子里一团糨糊,什么事情都做得不好,本是好心,哪知却刺激到了冯霜敏感的心思。
纪澄当下也只能权作不知,她亲自将冯霜引到给她准备的院子里,摆件都是纪澄前两日细心挑好的,只拣了清雅的摆上,一点儿奢华之气都没有。
冯霜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她也是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了,也明白纪澄是一片好心,所以朝纪澄笑了笑:“多谢姐姐费心了。”
多要强的姑娘啊,没有嫁进门之前,连跟着人喊声“嫂嫂”也不愿意,纪澄对冯霜的性子又了解了些。要强其实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也不得过于敏感了。
纪澄又说了几句体贴话,就转身出了门,然后侧头吩咐指派来伺候冯霜的白妈妈道:“你一定要仔细伺候冯姑娘。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切要替她留意些。她一个姑娘家面皮薄肯定不好开口,还烦妈妈多用用心,切不能叫冯姑娘委屈了。”
白妈妈重重地点点头:“少奶奶就放一万个心吧,奴婢定不叫冯姑娘有任何委屈。”白妈妈也不是傻的,冯霜是铁板钉钉的三少奶奶,谁敢给她委屈啊。
纪澄回头看了那院子一眼,这才领着榆钱儿走了。
走到人少的地方,榆钱儿这才嘟着嘴道:“姑娘,那冯姑娘架子摆得也未免太高了。你这替她忙前忙后的,还亲自去二房接她,她嘴里连个道谢的话都没有。敢情这是瞧不起人啊。”
纪澄侧头道:“她为什么瞧不起人啊?”
榆钱儿快嘴道:“还不就是嫌弃咱们是商户出身吗?她以为她又能高尚到哪里去?”
纪澄听了直摇头,叹息道:“她并没有瞧不起咱们,反而是怕咱们瞧不起她,所以这才先竖起一道墙将咱们隔在外头的。”纪澄点了点榆钱儿的额头道,“你这丫头眼界也太小了。你自己一心觉得自己是商户出身,别人就肯定看不起你,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往自己身世上想,别人明明没那个意思。”
榆钱儿嘀咕道:“可不是我眼界小。你都不知道四少奶奶背后编派了你多少是非。她屋里的丫头拿出来到处说,一准儿是被冯姑娘听去了。”
纪澄道:“她不像是那样的人。”
榆钱儿道:“那她是个什么意思啊?显得咱们好似热脸去贴冷屁股似的。”
纪澄瞪了榆钱儿一眼,这丫头说话真是一如既往地粗俗。纪澄道:“她不就跟你是一个意思吗?觉得我们看不上她。”纪澄叹息道,“今日是我做错了,着了相。”
纪澄的确是着了相,有时候人越是用力去做一件事,越是容易出错。话说纪澄这样看重冯霜又是为了谁?还不是因为沈徵是沈彻的弟弟吗?
可在别人的眼里看着就不一样了。
李芮听得纪澄亲自去接冯霜的事情后撇了撇嘴,一边吃着橘子一边道:“这可算是找着伴儿了,一个商户女,一个孤女,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如了。”李芮朝刚进门的沈径抱怨道,“以后我都没脸出门了,人家问起我的妯娌,叫我说什么好?”
沈径拿了衣裳直接进了净室,头也不回地道:“你既然嫌弃沈家,和离了回李家不就好了?”
这下可是炸了锅了,李芮当时就哭了起来:“沈径,你是什么意思,你出来,你给我说清楚。没头没脑地就说和离,你是不是在外头又看上哪个狐媚子了?好的不学,专学坏的,你就跟你二哥一样。”
沈径闻言更是大怒,这女人简直是无理取闹,竟然还攀扯上他二哥了。沈径大步从净室里走出来道:“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你还有脸指责别人?我看有你这样狗眼看人低的妯娌,二嫂她们出去才难以启齿。好好的妇德不修,连影子都没看见就连二哥都编派上了,你出去问问哪家的媳妇像你这样的?我看都是惯的。”
沈径其实早就对李芮不满了,只是冲着她怀着孩子,没跟她计较,结果她越发得寸进尺,叫人难以忍受。
李芮被沈径大骂一通,立即号啕起来:“沈径,你有没有良心啊?我说什么了?我到底说什么了,你要这样对我?”
李芮这么一哭,立即就惊动了她的奶娘韩妈妈。韩妈妈打了帘子进来道:“怎么了,怎么了?哎哟,我的姑奶奶,你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可不兴这么哭的,仔细伤着孩子。”
李芮已经哭得哽咽了,将头伏在韩妈妈的肩头上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韩妈妈看向沈径道:“姑爷,这是怎么了呀?小两口的早晨出门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闹成这样了?少奶奶是双身子的人,情绪难免激动,您让着她一点儿就好了。”
沈径道:“我们沈家养不起这样的祖宗,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说完沈径径直就往外走了。
这下韩妈妈和李芮都傻眼了,她们拿捏惯了沈径,可没想到脾气素来温和的沈径也会有这样倔的时候。
于是李芮哭得越发大声了。
这屋里闹了这样一通,早就惊动了纪兰。沈径刚走到院子门口,纪兰就赶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纪兰脸色不好地问沈径,“这大晚上的,你要去哪里啊?你媳妇哭得那样惨,你也不管管?”
沈径冷着脸道:“她嫌弃咱们沈家的妯娌出身不好,给她丢脸了,让她抬不起头来。妇德不修,又在背后编派二哥。这就是你给我选的好媳妇!”沈径这回连纪兰的脸面也不顾了,直接道,“娘,我瞧着你这儿媳妇也未必看得上你的出身。咱们家可容不下这尊大佛。”
李芮完全没想到沈径会这样说,哭着辩解道:“我没有,我没有。”
纪兰跺跺脚:“好好好,你们的事我也懒得管了。”纪兰心里对李芮其实也不得劲儿,娶个儿媳妇跟娶个祖宗没啥区别,隔三岔五就要闹一出,她也是劝烦了。
纪兰一走,沈径一走,李芮这脸可是彻底下不来了,转头厉声吩咐丫头道:“收拾东西,咱们回府。”
纪澄第二天早晨去给老太太请安时,老太太这边也听说李芮回娘家的消息了。
不过老太太听了只说了句:“回去住几天也好,有亲家照料,咱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纪澄原本还以为李芮有了身子,老太太怕是要让沈径低头去把李芮接回来的,哪知道老人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的话更是妙。李芮想要回沈家,恐怕只能灰溜溜地自己低头了。
纪澄正出神,却听老太太道:“这女人家啊,脾气不能太拗,不然再好脾气的男人也有发火儿的时候。我也不是偏疼自家孙子,阿径的性子有多温和大家心里都知道,能把他气成这样,只怕阿芮也是有不对的。”
这话不是说给纪澄一个人听的,黄氏、纪兰还有崔珑都在,众人闻言都直点头。可纪澄听了,心里却有些滋味难辨,也不知道老太太是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纪澄这心也是敏感了。
给老太太请了安后,纪澄便叫备车出了门,因着沈荨和沈徵接连定亲的事情,纪澄一直没机会去看她大哥。
沈芫那边已经将书册都送到纪澄手上了,纪澄也承了情。曾修文自己的手札等闲肯定不轻易示人的,若非因着纪澄这层姻亲关系,纪渊怕是得不着这些书。
纪澄见着纪渊时,只觉他瘦了许多,眼底全是青痕,忍不住开口道:“大哥也爱惜些自己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得了空也该多出去走走,仔细眼睛看坏了。”
纪渊道:“我省得,几年都熬过来了,难道还差这几天?”
纪澄的大嫂范增丽接过话头道:“你大哥也是为了你,怕你在沈家受人欺负。你那两个妯娌都是出身显赫的,他怕你被人瞧不起,这才熬更守夜的。”说着说着,范增丽眼圈就红了。
纪澄道:“我都知道。烦请大嫂多照看些大哥,多给他补补,他若是不吃,你就哄着他多吃点儿。”
“是哩。”范增丽又问纪澄道,“你可知道皇上今年会指派谁当主考啊?”
这个纪澄可不知道。按照大秦的规矩,皇上都是要到最后才指派主考,一旦主考的人选确定下来,那位大人就得立即住进考场去。叫那些想寻门路的人连衣角都摸不到。
当然真正有路子的人,提前就能摸准建平帝的心思,或者探听点儿小道消息,知道今年主考会安排谁。范增丽这才有此一问。
纪澄心想,问沈彻是不可能的,也许可以问问沈径。毕竟如今沈径已过会试,就等着殿试之后唱名了,想来进士及第已经没有多少问题,门路也比以前广了不少。
纪澄点头道:“我回去打听打听。”
在回程的马车上,纪澄还是有些担心纪渊,可纪渊和范增丽似乎都很急切于此次的恩科,纪澄却觉得他的心态有些急躁,反而可能有碍发挥。只是她才不过提了一句,就被纪渊和范增丽联手挡了回来。
固然纪渊如果进士及第于纪澄有些好处,但也只是顺带而已,并不是像范增丽嘴里说的那样都是为了纪澄。纪澄想着就忍不住好笑,这几年范增丽倒是练得挺会说话了。
马车外,人景倒驰,纪澄从竹帘的缝隙里漫无目的地往外看。她有些不想回九里院,倒不是说沈府不好,只是九里院里空荡荡的,叫人毫无归去的欲望。倒不如在这市井里转转,也沾染点儿热闹。
帘外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哪怕只是从缝隙里看着一点儿,也叫纪澄立即掀开了那车帘探头往外望去。
是沈彻。
纪澄只来得及看见他转过街去的一抹衣角,却也看见了在他旁边走着的紫衣丽人。虽然没看见脸,但看那袅娜身段想来定是花容月貌的。
纪澄不知道自己到底看真切了没有,她不过只是晃了一眼,那人未必就是沈彻呢。可若是沈彻又如何?她难道还有置喙的余地?
纪澄心里虽这般想着,却还是急声吩咐了那车夫,叫他掉头往沈彻刚才走的那条街转去。
马车才刚转过街角,纪澄就已经看清楚了那穿着宝蓝衣袍的男子并非沈彻。
纪澄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竟然这都能认错,让人忍不住自嘲,当然自嘲之余又忍不住大松一口气。
纪澄在意识到自己的轻松之后,忽然愣怔了起来。她这是怎么了?竟然见着一抹影子就以为是沈彻,并且还疑神疑鬼地跟了上来,待误会解除又为之欢欣鼓舞,可若那人就是他呢?她又待如何?
纪澄抬手摸着自己的额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也沦落到了这一步,就像当年的云娘一般。
尽管云娘是纪澄的母亲,纪澄也得承认她是打心底里看不上云娘的做派的。老是疑心她爹爹在外头养了女人,听着风儿都要跟去打听一番,回来又不敢跟纪青叫板,只会躲在床角哭天抹泪,然后酸言酸语地讥讽。
曾几何时,她纪澄也学会了云娘的做派?
纪澄只觉得荒唐而恐怖,简直是落荒而逃地回了沈府。
马车从磬园的角门驶入,纪澄刚下车,就听得后面那拉马的小厮喊了声:“二公子。”
纪澄回过头,就见沈彻正从马背上下来。今日倒是难得,竟然白日里回来了。
纪澄往旁边让了让,沈彻将马鞭抛给小厮,从纪澄面前经过,半点眼风都没施舍给她,就那么径直去了。
周遭人诧异的眼光叫纪澄的脸上火辣辣地烧,亏得她脸皮够厚才没当场哭鼻子,且还可以维持着一脸平静地往九里院去。
这时候纪澄倒是希望自己能有云娘的能耐,可以不管不顾地哭闹一场,揪着沈彻的衣领问他,究竟想要怎样?她要如何做,他才肯重新看她?
只可惜纪澄什么都做不出来,冷静麻木得可怕,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怪物。
纪澄愣愣地靠在窗棂上看着窗外褐枝上嫩黄的报春花,那样鲜艳。
柳叶儿小心翼翼地出声唤纪澄的时候,她脑子里闪过的念头却是,先才沈彻经过她的时候,她仿佛闻到了他身上的胭脂香气。
纪澄倒是没觉得沈彻在外头养了什么外室,他若喜欢,就是一天抬一个进门,又有谁能阻拦一句?
只是沈彻身边总是围绕着各式各样的女人,或是为了遮掩行踪,或是为了利用,反正环肥燕瘦,从来是不缺的,逢场作戏想来也是不少。
而她之于沈彻,在最初背叛的愤怒之后,随着时光的流逝也就渐渐可有可无了。纪澄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有一种为自己开脱的嫌疑,但她就是忍不住这样去猜测。
柳叶儿见纪澄久久不答,又唤了声:“姑娘,该用晚饭了。”
纪澄这才恍然,她竟然就这么坐了一个下午。
想起范增丽的托付,纪澄在用过晚饭给老太太请了安之后,就去了铁帽胡同三老爷的府上。
这会儿三老爷也该下衙在家了,纪澄本是打算托请沈径去打听的,可后来到底是顾忌风言风语,因此这才不得不来求三老爷沈英。
纪兰看着纪澄就忍不住讽刺道:“二少奶奶这真是贵脚踏贱地啊。”
“姑母。”纪澄低头给纪兰行了礼,又拜了拜沈英。
沈英既是纪澄的姑父,也是纪澄的叔父,姑娘家已经嫁了人,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也得避避嫌:“是侄媳妇来了,你们说话吧,我去前头书房坐坐,还有些公文要看。”
纪澄赶紧道:“姑父,阿澄是有事相烦。”
沈英本已起身,听得纪澄的话这才又坐下:“你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不必客气。”
“你当她是一家人,她可未必拿你当一家人呢!”纪兰在旁边冷哼道。
沈英闻言皱眉,年轻的时候纪兰也不是如此性子,怎么到老了心胸反而变得如此狭窄,叫人厌烦,忍不住斥道:“做长辈的没有长辈的样子,又怎么能责怪做晚辈的没有晚辈的样子?”
纪兰怒气集胸却又不敢当着沈英的面发作,纪澄闻言也是脸上发烫。当年的事情纪兰虽有不是,但纪澄也的确没有尽到晚辈的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