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法弘寺做法事那日,宫里传来消息说建平帝已经陷入昏迷,沈彻急急地入了宫,纪澄只好一个人前往。
这法弘寺的香火也算十分旺盛,所以寺里举行法事时,寺前的那条街上小摊小贩云集,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纪澄乘坐的马车刚驶入寺前的那条街,就险些被一个冲出来的老婆子给吓得惊了马。
马夫跳下车就要去赶那老婆子,纪澄却在马车里听见那老婆子道:“不知二少奶奶还认不认得我?”
纪澄掀开车帘望出去,对那老婆子的脸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这老婆子生得并不像中原人,倒像是突厥人,纪澄实在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只是那声音听着倒是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你是……”纪澄疑问出声。
只听那老婆子低声道:“我是扎依那。”
纪澄大吃一惊:“你怎么……”
“少奶奶可否借一步说话?”扎依那道。
尽管如今扎依那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纪澄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我们没什么好谈的。”纪澄放下帘子道。
扎依那笑了笑:“少奶奶可知道,当初凌子云的行踪是谁泄露给我的?”
纪澄没有吭声。
“如今我都这副模样了,武功尽废,手无缚鸡之力,对少奶奶再无威胁,少奶奶何须怕我?”扎依那道。
纪澄本不欲搭理扎依那,这个女人出现必定没安什么好心,可说的那句话却敲在了纪澄心上。
纪澄也曾怀疑过,凌子云身在大秦军营,他是粮草官,按说行踪不该那么容易被扎依那知晓。可她当时以为扎依那在草原上植根多年,势力无孔不入,所以虽然怀疑,却并没有往心里去。
此刻听得扎依那提起此事,显然就是另有内情,纪澄明知自己不该听,可还是戴着兜帽下了车。
“少奶奶真是越来越年轻,我却是垂垂老矣。”扎依那感叹道。
纪澄冷冷地看着她:“有什么话就直说,我没有工夫陪你瞎扯。”
扎依那笑了笑:“我本来也和少奶奶一样,如花似玉的模样,少奶奶可知道是谁害我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扎依那并不需要纪澄回答她,“那个人可真狠心,废了我的武功不说,还对我用了毒药‘时光流逝’,将我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纪澄对扎依那的处境可一点儿也不同情,只冷眼看着她。
“不过少奶奶也别得意,你那郎君算计的人可不止我一个。”扎依那朝纪澄扭曲地笑了笑。
纪澄都不知道扎依那是何时溜走的,直到桂圆儿进来叫她,说是做法事的时辰快到了,纪澄才回过神来,起身上了马车。
纪澄也知道不该去信扎依那的话,可扎依那的话像在她脑子里生了根一样,不停地重复。
真的是沈彻将凌子云的行踪泄露给扎依那的,甚至也是他将凌子云诱出征北军军营的吗?
尽管纪澄不愿去相信,可那的确是沈彻做得出来的事情。因为许多事情都凑巧在一起了,偏偏就在她拿到解药的时候,扎依那抓住了凌子云,而之后的事情就更为巧合了。
按照扎依那的说法,沈彻是想借她的手弄死凌子云,弄死自己的情敌,可在纪澄想来并非如此。沈彻何其聪明,他肯定知道凌子云死了,自己会一辈子惦记他,对他内疚一生,而他想要做的不过是将凌子云彻底从她心里拔除而已。
所以就在凌子云中了毒又身受重伤九死一生之时,那么巧,纪澄她们很快就遇到了马神医。
尽管马元通将她狠狠地骂了一顿,可纪澄随便威胁他一下,那威胁甚至毫无根基,马元通就真的救了凌子云。
当时纪澄只以为马元通是医者父母心,不会见死不救才救的凌子云,到后来她知道得越多就越明白,马元通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出手救人的人。
然而纪澄之所以从没怀疑过沈彻,却是因为她从没想过他的胆子会大成那样,他自己命在旦夕不说,连国之命运也握于那一战,他却做了一次最大的赌博。
如果没有扎依那后来的解释,纪澄也猜不到沈彻的动机,自然不会怀疑他。
可是扎依那一上来就问纪澄是不是在守活寡。原来沈彻练的功夫和喆利是同样一门,这并不意外,他们本就师出同门。
而修习这门功夫的男子不能近女色,却又需要女色诱出欲望,以克欲而坚志修身,修至大乘则视红颜为枯骨,从此心境通明,不染尘埃,是为九转登极。
这让纪澄一下就想到了以前的沈彻,在纪澄的印象里沈彻是十分清净自修的,于夫妻之事并不太热衷。那时候他们还没成亲,沈彻多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就在每一次纪澄以为沈彻会忍不住的时候,他却出人意料地抽身离开,同如今简直两副模样。当时纪澄懵懵懂懂,如今被扎依那一说,却是一下就明白了。
那么为何沈彻现在不用再克欲自持?纪澄自然没有去问扎依那。
扎依那却说起了霍德与喆利死前的惨状。
“他们的尸体我悄悄去看过,都是内力枯竭而死。我那时候才敢肯定,一切都是沈彻的算计,我们全中了他的圈套。平时霍德和喆利哪里敢打他的主意,可一旦得到他武功失去一半的消息后,这两人自然要对他穷追猛打,他才能将他们两人从草原深处诱出去击杀,而且还吸干了他们的内力。你不是习武之人,不会明白他们对武艺的追求,你以为你的郎君是真心对你的吗?你不过是他练功的工具而已。”
扎依那说的话不无可能。草原是霍德和喆利的大本营,即使以沈彻的能耐也未必能将其一网打尽,他这一招苦肉计,反而大奏奇效。
纪澄简直不敢往深了想,如果那真是沈彻的苦肉计,顺带算计了凌子云,那么当初她中半日散也是沈彻算计的吗?
纪澄只觉心底冰凉,有太多的疑问需要沈彻来解答,她却怕他不肯说实话。他编了那么多谎言来骗她,她都不知道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了。
纪澄为这件事内疚自苦,不惜自我放逐,而沈彻更是对她心存芥蒂,折磨了那许久,若是最后证明全部是沈彻的算计,那她该如何自处?
因为不太想面对沈彻,法事完了之后纪澄并没急着回府,反而去了寺院后面的客房,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子里发呆。
不过沈彻到得很快,纪澄并未坐太久,就见他打帘子进了门。纪澄知道他在自己身边肯定安插了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禀报给他。不然按道理,这会儿他该忙着宫里的事情的,建平帝病危,他得坐镇主持靖世军的大局,不能叫有心人趁着皇帝昏迷而浑水摸鱼。
纪澄一见沈彻露面,就知道他一定是心虚了,也一定知道了扎依那跟自己说了什么。
纪澄冷着脸不说话,也不看沈彻。沈彻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轻轻捏了捏纪澄的脸颊:“怎么了?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谁欺负我们家阿澄了,我去替你教训他。”
纪澄拍开沈彻的手道:“你心里清楚。”
“我清楚什么呀?”沈彻好笑地看着纪澄,在她旁边坐下。
纪澄转头看着沈彻的眼睛道:“你能告诉我扎依那说的都是真的吗?”
沈彻学着纪澄眨了眨眼睛:“我怎么知道扎依那对你说什么了?”
纪澄拔高嗓音道:“你会不知道?你还有不知道的?这天下还有你算计不到的事情?”
沈彻对纪澄比了个“嘘”的动作,意思是她声音太大。
纪澄也知道这是在外头寺里,不是在家里,因此克制住脾气,重新坐定不说话。
“阿澄,你这样聪慧,应该知道扎依那对我们心怀不忿,她的话你能相信几成?”沈彻柔声道。
“我没有相信她,所以我在等你亲口替我解答。”纪澄缓缓地道。
沈彻看着纪澄的眼睛道:“那好,你问我答。”
“绝无虚言?”纪澄问。
“绝无虚言。”沈彻点点头。
纪澄看沈彻如此坦荡,想问的话就有些难以启齿了,她别开头不看沈彻,垂眸道:“扎依那说子云的行踪是你故意泄露给她的,是不是?”
其实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所有的痕迹都已经消失无踪,即使沈彻否认,纪澄也查不到任何证据。
“是。”
纪澄难以置信地看向沈彻,他居然承认了,就这么简单干脆地承认了!
“即使我说没有,你心里其实早就已经不相信我的话了,是不是?”沈彻看着纪澄的眼睛道。
纪澄别开头不看沈彻,低声应道:“是。我心里早有怀疑,扎依那不过只是证实了我的猜测而已,可是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说呢?”沈彻不答反问。
“你真可怕。”纪澄道。
许是听见纪澄如此说有些生气,沈彻道:“你这样说话有些不公。你心里尚且不许我留恋方璇一星半点,难道我就能容忍你心里一直惦记着凌子云?你们青梅竹马,卿卿我我,被我撞见的那次你们在做什么?更何况还有我没撞见的。我心里割舍不了你,就只能让你割舍他。”
纪澄一下就想起了那次在晋北,被沈彻在寺里撞见凌子云亲她的事情来,这件事果然一直记在沈彻心里,无法善了。
“我的确容不下你心里有方璇的影子,可是我对方璇做了什么吗?而你呢?”纪澄反驳道。
这个嘛,沈彻只好摸摸鼻子:“因为你是善良的小仙女儿啊。”
纪澄白了沈彻一眼。
沈彻握住纪澄的手道:“阿澄,我很感激你费尽千辛万苦去替我取解药,只是当时如果我服下解药,霍德和喆利一定不会倾巢而出,所以我就设了一个局。”
“刚好可以一石二鸟,是吗?”纪澄冷笑道,“所以你早就料到我会救子云是不是?”
“是。”沈彻点了点头,“我说过,你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凌子云死在你面前的。”
纪澄的眼里流下两道清泪:“所以你正好趁机让我用一颗你并不需要的解药偿还了子云的情意,然后你再以此为名反过来折磨我?”纪澄只要一想到那几个月心里的痛楚就恨极了沈彻,“你就不怕我当时真的死掉吗?”
“我害怕,所以我让人四处去找你。我早就后悔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感激赛亚一家人。”沈彻道。
纪澄冷笑连连:“那你找回我之后为什么那样对我?”
沈彻苦笑一声:“阿澄,我也是人,我会有自己也掌控不了的情绪。我做了那许多事情,就是想和你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可是我没想到,你在那件事后会选择离开,而不是回到我身边来。其实理由你我二人皆心知肚明是不是?”
纪澄不语。
沈彻却容不得纪澄回避:“你上次解释的那许多理由只不过是借口而已。你真正逃避的原因是为了将扎依那送到我身边是不是?你或许是真的不愿意看到我和她在一起,但更重要的是你怕你一出现,我会拒绝扎依那是不是?”
纪澄不得不承认,沈彻说的都对。她的确怕沈彻意气用事而拒绝扎依那的帮助,现在想起来可真是天真,沈彻本就不需要扎依那帮助,她却是枉做小人了。
“我心里难受得厉害,我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你推给其他男人的。”沈彻道,“我恨你对我没心没肺,所以就想逼着你低头,逼着你承认我对你有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