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月馆顾名思义取自“二十四桥明月夜”,磬园的西湖上有一座玲珑小桥,桥有九孔,名踏月,桥东就是二十四月馆,坐在馆内可观一湖秋月,最适合中秋赏月。
沈府的中秋团圆宴就设在馆中。今人开宴或是圆桌而坐,也有小几分坐,老太太喜欢热闹,又说今日家宴都是自家人或亲戚不必讲虚礼,所以二十四月馆内并未列屏风遮挡,干脆就在正中老太太的食几两侧,列了两行半月小几。
几上列置酒食,每张小几围坐两三人,十分惬意。老太太同苏筠的祖母苏老夫人同坐上座,左侧是国公爷沈卓和安和公主的席位,右侧小几则是三老爷沈英和三夫人纪兰的。至于二夫人黄氏,因为二老爷不在京城,所以她自请伺候老太太,也算是和老太太一桌了。
下首那两列小几,自然就是小辈围坐。纪澄同沈芫一桌,沈荨则与苏筠一起,沈萃便只得与卢媛一桌,因着是家宴,又是佳节,所以女孩儿家的小几上也置了酒壶,装的是梅子酒,清甜甘柔,喝着十分舒服。
纪澄她们对面是沈御同弘哥儿,斜对面曾修文也在座。曾家在京中也有宅子,但老太太说今日是中秋,曾修文这未来的孙女婿也不是外人,所以盛情留了他饮宴。这让沈芫一个晚上脸都红红的。
曾修文样貌一般,这主要是被沈家人给衬托得一般的,不过他一身诗书气,有些忠厚的呆呆气,同沈彻、沈御等人又是不同的男儿,每次看向沈芫时,脸都要红,导致纪澄一见他就想笑。
沈芫气恼得直拧纪澄的腰,纪澄连声告饶。
有宴有酒,自然也得有舞有歌,这才算雅致。
老太太面前,馆中央空出的位置先是有沈府养的舞姬献舞,又有安和公主养的江南来的小丫头唱曲。
那曲子却是纪澄和沈萃最熟悉的。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词近日风靡了整个京师,人人争相唱诵,苏青瓷夜夜都有人宴请。青楼楚馆之内,更是时时有人哼唱,纪澄没想到的是这才多少时日啊,居然连沈府养的歌姬都唱上了。
老太太却是第一次听这曲子,连声道好:“这词写得很是好,可还有?”
那歌姬便又唱了一首《破阵子》,这下引得老太太击掌高声道:“好,许久没听到这样好的词了,怕是十年都难得一出。也不知是什么人作的?”
沈荨道:“老祖宗可是问对人了,那首《纤云弄巧》第一个唱的人就是阿萃,她在中坛献艺上唱的就是这词。”
老太太惊讶地看向沈萃:“萃丫头,可是真的?”
沈萃笑着朗声道:“回祖母,这都是澄姐姐的功劳,也是我运气好,那日澄姐姐在街头偶然救了个书生,那书生没什么报答她的,就写了两首词相赠。”
好词赠佳人,这就是一段佳话,不过于男子来说这是佳话,对纪澄来说可就显得轻浮了。沈萃这个人说话从来都是不为别人着想的,也不知是无知还是故意。
纪澄侧头对老太太无奈地笑了笑,像是宠溺妹妹的姐姐一般:“那位苏先生当时欠了别人的银子,正被人追着打,我见他被打得可怜就替他将银子给了,他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抵给我的,却又不肯接受施舍,就写了两首词抵债。”
这年月,文人雅士凭一首词就能在青楼楚馆白吃白喝半个月的,那词也的确可算作银子的,甚至比银子更管用。
被纪澄这么一说,大家就懂了,看来那苏青瓷也是个有风骨的,难怪能写出这样绝妙的词来,而他同纪澄的“暧昧”也就被淡化了,并非什么词赠佳人,不过是抵债而已。
纪渊当时一听沈萃的话就皱了眉头,纪澄毕竟是他妹妹,他可不许她同男子有什么苟且。这会儿听了纪澄的解释,纪渊的眉头才松了开来。
沈萃听了纪澄的话就冲她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你的秘密就我们俩知道似的。纪澄有些纳闷儿,不知道沈萃这是又抽哪门子的风,怎么突然就对付起自己来了,她是哪里招惹沈萃了?
纪澄的确是冤枉,沈萃在今生巷对齐正起了意之后,却发现齐正看的人一直是纪澄,心里头那个气愤自然不言而喻,所以这才看纪澄不顺眼,挑她的刺呢。
“那位苏先生可有写新的词?”老太太这是听上瘾了。
这纪澄可就不太清楚了。在帮沈萃把中坛选艺的事儿应付过去之后,她就没再问过苏青瓷的事儿,直觉就有些不喜这人,总觉得那样的人作不出那种词来,还是远远避开为好。
纪澄虽然不知道,却听见沈萃脆生生地道:“有。”
馆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萃身上,打从中坛选艺之后,她整个人好像都笼了一层光似的,行事比以前更为高调。
“今日才传出来的新词。”沈萃对旁边伺候的纤云使了个眼色。纤云本来不是叫这个名字,沈萃是得了苏青瓷的词后才给身边的两个丫头改了名字的,一个叫纤云,一个叫飞星。
纤云转身从一旁的匣子里取了一沓花笺出来,给老太太送了过去,又分送了诸人。
这苏青瓷还真有些赚钱的头脑,他本是身无分文,虽从纪澄处得了些银子,可成日里呼朋引伴开销很大,总不是个长久的法子,所以他干脆做起买卖诗词的生意。
苏青瓷挂靠了个书画铺子,早在中秋之前那老板就打出了招牌,说是苏先生新作了首贺中秋的词,要在中秋那日发卖。
这消息一出,那书画铺子的门口昨儿半夜里就有人开始排队了,争相想在第一时间读诵苏青瓷的词。那青楼楚馆的女史就更是积极了,如今她们若是不会唱苏青瓷的词,那简直就是极丢脸的事儿。谁能第一时间唱出苏青瓷的词,才算是长脸。
连芮钰姑娘都使唤了人去那书画铺子排队。
可惜苏青瓷不了解,这文人雅士一旦和银钱沾了边儿,就俗气了。众人对他的评价一落千丈,但他的词又确实作得好,实在叫人又鄙视又舍弃不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却说纪澄拿到那诗笺读了一遍,的确写得极妙,尤其是那“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之句,读来叫人感慨万千。读过这词之后,纪澄晃眼间见那诗笺的左下方有一枚笺色的拱花技法轧出的印,因为与笺纸同色,所以不细看很容易忽视,可一旦发现了就会别有印象。
那印上写的正是“清溪”二字,这是余夫人送给纪澄的号。这诗笺正是纪澄所制,只不过由纪家的铺子“清藏阁”刻成版印了出来。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那清藏阁是卖纸画笔墨的地方,也有掌柜的从全国各地收集来的秘珍字画,但在京师这藏龙卧虎之地,实在不算有名。不过这会儿借着苏青瓷的光,可算是打出名声了。
苏青瓷的新词摒弃了其他纸铺出的花笺,专挑了清藏阁出的印有“清溪”号的花笺。这也算是苏青瓷对纪澄的回报了,当初他在兰花巷住的时候,给沈萃写词,柳叶儿拿给他的就是纪澄做的花笺,无意间说漏了嘴,叫苏青瓷知晓了。
苏青瓷本就痴慕纪澄的美貌,又得知那花笺是她做的,心道这就是才貌双全的绝色佳人了,他心里头将那有的没的肮脏的想法想了一大圈,可惜苦于没有机会接近纪澄。这才想着用这清藏阁的花笺向纪澄传递情意,好叫她知晓这都是他替她做的事情。
当然苏青瓷的作用不可忽视,但也得亏纪澄这花笺构图精巧,笔法秀美,绝非等闲匠人所能做出的,所以“清笺”很快就打出了名号。虽然还比不上南方的“顾笺”那般赫赫有名,但也隐隐有后浪赶前浪的趋势了。
自然这也是后话。
既然得了新词,自然要听新曲,这可难为那歌姬了,没有练过,临时哪里又唱得出来,叫老太太好生遗憾。
沈萃见了更是得意,朗声道:“老祖宗想听新曲,孙女儿愿献丑。”
老太太指着沈萃大笑:“我这都忘了,咱们家可不是有个百灵鸟转世的萃丫头吗?”
沈萃上前大大方方地唱了一曲,她的嗓音独特,轻哑中带着空灵之感,的确十分好听,就是太年少了些,唱不出那词中的韵味,叫人些许遗憾,不过很多人都听不出这细微差别的。
“好,词好,歌也好。难怪咱们家萃丫头能赢了中坛选艺。”老太太笑着道。
苏筠听了这话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她的那支舞练了两年多,这次的中坛选艺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哪知却惜败沈萃之下。若是沈萃真有实力也就罢了,可是在苏筠听来,沈萃的歌不过就是比普通人好上了那么一点儿,完全是靠那词来衬托,根本算不得真本事,她心里一直就没有服气。
这会儿听见老太太说沈萃是名副其实,苏筠就更觉委屈,何况这还是在自己的心上人沈彻面前说的。
苏筠在苏州时那也算是世家闺秀中的头一份儿,从来都是光芒最耀眼的那个,到了京师因着客居在沈家,所以一直韬光养晦,如今实在有些忍不住了,所以只见她朝着老太太嫣然一笑:“既然五妹妹已经开了头,我也给老祖宗跳支舞吧。”
“好,年纪轻轻的姑娘正该活泛些,想当初我们年轻的时候,敲着碗都能跳舞,是不是老姐姐?”老太太转头对苏老夫人道。
“谁说不是呢,当初就你玩得最欢。”苏老夫人感慨道。
苏筠跳的就是她练了两年多的“云袖舞”,不过她赴宴时却没准备云袖,这会儿让丫头去取一来是远,二来话都出口了再等就过了那个兴奋劲儿了,于是将挽在手上的披帛取下来,又向旁边的沈荨借了她的披帛,权充云袖了。
“阿荨帮我抚琴如何?”苏筠笑着邀请沈荨。
女儿家弹琴练筝,虽为怡情,可多少也是想在人前表现的,沈荨自然是欣然同意。
沈荨的琴艺师从寒碧姑姑本该弹得很不赖的,但她平日并不用功,又加之年纪太小心性也有些浮躁,所以就缺了些意境。反而衬托得苏筠越发出众,她的舞真是叫人目眩神迷,为之惊叹。
轻薄的披帛舞做云袖,虽然缺了一点白云出岫的出尘之美,却又别添了彩虹逐月的艳丽。
云袖如山间雾霭,将苏筠绝丽的颜色遮掩得若隐若现,仿似山谷里独自摇曳的山茶,忽而云袖舞作繁花,又将苏筠烘托得仿佛万花园里的那朵盖世魏紫。
苏筠的身段非常柔软,舞起来韧劲儿十足,而且她这段舞最高潮的部分是连转了三十圈,云袖舞成了一个光球,将她缠绕起来,然后云球绽开,苏筠原地左右轻轻一划,身子一蹲,往前倾斜做了个漂亮的收尾姿势,柳腰细摆,裙摆在地上铺出一个大圈来,像一朵艳丽的海棠。
这三十个圈转下来,苏筠居然一点儿没晕头,实在是本事。跳舞的都知道,这转的过程里眼睛得有个焦点,不然很容易晕头,苏筠那焦点自然就在沈彻身上。
因为有云袖遮掩,所以她看得有些肆无忌惮。只是沈彻似乎有些不解风情了,苏筠舞了一路,沈彻的眼睛虽然一直盯着场中她的动作,身体却是微微侧向他旁边的曾修文,或点头或低语,注意力显然并未在场中,真是白瞎了苏美人的秋波。
场中就苏筠一个人在跳舞,纪澄自然只能盯着她看,看到苏筠那含情脉脉的样子,纪澄就难免会顺着苏筠的视线去看沈彻的反应。
其实那不过是人的自然反应,纪澄也是无意识地瞥过去的,可真当她瞥过眼去时,却正撞上沈彻的目光,纪澄立即就想起了自己的那点儿破事儿,赶紧收回了视线,还此地无银地转过头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梅子酒虽然酒劲不大,但喝多了也是有后劲儿的。纪澄到这会儿已经喝了五六杯,她最近心绪不静,所以难免贪杯,这会儿酒意有些上头,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日天香阁的事情来。
那般丢脸的事情纪澄压根儿就不愿意去想的。那波斯舞如今想来就是艳舞一段,她当时也是吓到了,心里紧张又怕被人瞧出端倪来,所以一个劲儿往那楼里姐儿的模样靠,这样别人才不会相信那是她纪澄。
何况那鼓点敲得又太激烈,太有节奏,纪澄的腰臀和四肢完全不用听脑子使唤就摆动了起来。她舞到沈彻跟前时,沈彻坐着,她站着,沈彻的视线正好平着她的肚脐。
纪澄身上只有那套衣不蔽体的衣裳,光是腰就露出了一大截,她满脸的尴尬和满心的别扭,索性转过身去。到后来回想起来,纪澄才发现简直大谬,那她当时岂不是正拿屁股对着沈彻,那还不如用肚脐呢。
此是第一尴尬,后来在马球场的休息处,她又被沈彻白白将身子看了去,彻底知晓了那人的恶劣,而且沈彻简直就是视礼教于无物,所以才那样放诞,压根儿就不是什么风流多情,根本就是风流无情,拿女子当逗乐的玩物而已。
纪澄心里安慰自己只当是被狗看了,少不了又为苏筠的“天真烂漫”而惋惜,真可谓芳心错寄,一腔痴情付流水。
而这厢沈彻见纪澄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别开眼睛,白皙的脸在灯火下映出一片绯红。这种明明有撩人意,却又故作矜持的作态沈彻见过无数,他也的确欣赏女子含羞带娇时的美态,不过因他新得了芮钰,正是兴头上,所以无意应酬这位心眼儿多得堪比太湖石的纪家表妹的情意。
想起芮钰,自然就想起了佳人之约,沈彻把玩着杯中酒,只但愿芮钰能聪明些,懂得多吊他一阵子。
却说以这位芮钰姑娘在京师的大名,沈彻自然是早有耳闻,且他是脂粉场中的常客,也见过芮钰几面,不该都好几年了才得手。只因芮钰能有今日的名声,与她那玩弄男子于股掌之间的能耐也有极大关系。
女史最是知道男人的,一旦得了手对女子就不珍惜了,好上几天就撂开了手,所以芮钰虽然同时钓着好几条鱼,偶尔给点儿甜头,却一直让他们沾不了腥。
沈彻早前就有亲近之心,不过芮钰钓得太高,他也不恼,反而还生怕她不吊胃口。所以在芮钰看来沈彻是最稳得住的,这都几年了,依旧是不温不火,不亲近也不疏离,芮钰这个钓鱼者,反而被钓了过去,心里那个痒啊,就恨怎么没能收拾了沈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