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幽路窄,东路有山泉从山顶沿着沟涧流淌,水声潺潺,纪澄乐水,看到小叠瀑等就走不动道儿,非得在旁边的茅亭里坐下欣赏一会儿。而且她还带了文竹雕侍女读诗图的提梁文具匣,匣内文房四宝俱全,匣子左右展开就是一个便携小几,遇到极喜爱的景色,纪澄还会驻足以墨笔勾勒。
此时柳叶儿和榆钱儿则在旁边打开同色的文竹雕东山围棋图的大茶箱。这茶箱子共分三层,第一层展开便是小几,第二层置有茶盏和两三样茶叶,第三层其实是箱柜充作几脚,左边放置茶洗、铜铫等大件瓷器,右侧是小炭炉和木炭。
沈萃性子急,沈荨和卢媛也耐不住,三人早就撇下纪澄往前去了,沈芫倒是叨扰了纪澄一杯清茶:“你这准备也太齐全了,游山玩水就该似你这般惬意才好。”
“我是没有办法,先生给我布置了功课,正好趁着这次登山,画一点儿山水野趣。”纪澄道。
沈芫饮过茶便站起身:“你慢慢赏景吧,我上前面去看看,别误了午饭。”
纪澄点点头:“嗯,我等会儿就赶上去。”
纪澄作画的速度很快,本也只是简单勾勒,熟悉一下山水之景的构图布局。清藏阁那边清笺的销量很好,需要印刷新的笺纸,掌柜的希望纪澄能画一套秋冬山景图,以应时节。
待仆妇收拾了器具,纪澄让她们先行提了东西去晌午要用饭的怀雪庵等候,她则和柳叶儿、榆钱儿一同一边赏景一边登山。
素玉山东路清幽,景随水转,今日更是游人如织,路上纪澄已经遇到了好几拨熟识的人,被叨扰了好几杯茶。不过素玉山深幽宏大,虽然登山的人多,但一些平素人迹罕至的小道却也还算幽静。
纪澄专拣静幽小路走,路上有三三两两的赏秋者,有认识的就点头示意,但彼此并不交谈,生怕误了赏景。
栈道登高而回转向下,纪澄将头从栈道上往外望,白云在半山腰缭绕,人仿佛在仙境里穿梭,而榆钱儿可享不了这个福气,她惧高,一路死死拉着柳叶儿的手。
纪澄的眼睛厉害,隔了十几丈也能看清不远处伸出山外观景的茅亭里坐着的正是沈萃和齐正,沈萃的丫头和仆妇则在路边休息,只留两人亭中独坐。
素玉山之大,彼此若能偶然遇见,绝对是缘分,而沈萃和齐正二人的相遇纪澄可不认为是缘分,只是这才几日工夫,他们居然就私相联系上了?想来齐华定然在里头起了不少的作用。
纪澄心想,沈萃可真是头脑发热,这素玉山人来人往的,她就不担心被人瞧见说闲话吗?即使沈萃不怕,可齐正若是真心为沈萃,也该为她的名声着想,绝不该如此放纵。
“姑娘怎么不走了?”榆钱儿颤着声音问纪澄,她是恨不能赶紧到平地儿,到那看不到山下的地儿待着。
“这里景色不错,站着看会儿吧。”纪澄道。不是她不想走,而是沈萃和齐正所在的茅亭乃是此条上山路的必经之处,纪澄虽然替沈萃的名声担忧,但她自知她绝不能是那个撞破沈萃和齐正的人,省得里外不是人,所以只能留在原地。不过看榆钱儿腿哆嗦得厉害,纪澄又道:“咱们往回走,从另一条路上山。”
这一绕路,路途就远了些,纪澄走了一会儿,就在前头遇到了齐华,正带着丫头在路边歇脚,这地方刚好是两条路的交汇处,等会儿沈萃和齐正从下面那条路过来,正好可以同齐华汇合。
齐华瞧见纪澄,有些尴尬地打了个招呼:“澄妹妹。”
纪澄大方地朝齐华笑了笑:“齐姐姐,这可真是赶巧了,素玉山这样大,咱们也能碰上。”纪澄同齐华寒暄起来,又问了齐夫人的病情,又说自己给李掌柜的打过招呼了,若是齐华有什么需要的,长春堂一定尽力满足。
齐华想不到纪澄如此大方,丝毫也不计较上回齐正和沈萃的事儿,她心里倒是有丝过意不去了:“澄妹妹,我实在是对不住你。”
纪澄拉了拉齐华的手,她可不想往下听沈萃和齐正的事儿,这件事她打定了主意要做个局外人,纪澄是很看得开的,沈萃和齐正两情相悦,这是她不及的地方,纪澄对齐正本身是没有什么感情可言的,只是有些惋惜损失了这么个合适的夫婿人选而已。
纪澄和齐华又说了会儿话,果然见沈萃和齐正一前一后地上来。沈萃眉眼含情,脸颊飞红,嘴角噙笑,人依旧是同一个人,瞧着却是美上了三分,纪澄不由得有些感叹这男女之情的威力。
沈萃看见纪澄也在,上来挨着她坐下道:“你倒是走得快,竟然走到我前头来了。”
纪澄但笑不语。
“快别歇着了,马上就晌午了,老祖宗还等着我们用饭呢。”说罢,沈萃就携了齐华同行,邀请她一块儿到怀雪庵用饭,至于齐正,则被沈萃故意冷待以在纪澄面前故意撇清关系。
却说沈萃和齐华在前,齐正和纪澄落后,他侧头冲纪澄颔首一笑,那笑容充满了歉意,又带着一股欲言又止的尴尬。最终齐正还是低声开口道:“纪姑娘,你的心意我领了。”
纪澄看着说完话就快步离开的齐正,心底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齐正和她是一类人,齐正之于自己,就像沈萃之于他。
纪澄大感乏味,自嘲地笑了笑。不管沈萃本身如何,是性如火炭还是顽劣不堪,可是只要她是沈家五小姐,自然就有如齐正这样的人中意于她。
而且纪澄可以想见,齐正若是娶了沈萃,必然如珠如宝地对待,不敢让她有丝毫委屈。
纪澄望了望山间白云,这世人本就生而不一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有时候看来的确是“有种”的。
因为沈彻有种,所以他随便说句话就能毁了郝仁一生的基业,连命都保不住。他这样的人跟当初的祝吉军其实没什么两样,说不得纪澄又同情了郝仁几分,觉得郝仁如今的处境就如同当初的自己。
想起沈彻,纪澄到了怀雪庵用斋饭时,并没看见他,连齐华、齐正也不见。后来一问才知道,齐正为了避嫌,推拒了沈萃的好意,同齐华往别处去了。只不知这二人的事儿何时才会捅破天,又能不能有个善了。
用过饭,纪澄才知道原来庵堂里也唱戏,平日里是她孤陋寡闻了,当然也是纪澄很少去庵堂和寺庙的缘故,但京师的人无论贫富贵贱似乎都很喜欢礼佛问道。
这怀雪庵里几个小尼姑唱念坐打地演些佛偈故事,老太太看得津津有味,沈芫、沈荨几个姑娘却不喜欢,拉着苏筠和卢媛游山去了。
纪澄倒是陪着老太太看得入神,老太太笑道:“你个小丫头就别陪我个老婆子看这些了,自己玩儿去吧,秋高气爽正是好景色。”
纪澄道:“晋地的寺庙里很少演这些佛偈故事,我还是第一次看,正觉得有趣儿,老祖宗就别撵我了。”
老太太见纪澄是真心,心里越发欢喜,一边看戏一边给她讲里头的来历和故事。
戏刚落幕,就见沈彻打外头进来,约是饮了酒,脸色比平日多出了一丝薄红。
老太太一见就让丫头赶紧上解酒汤来:“喝了不少酒吧?”
沈彻笑道:“就饮了几杯,真长带了两坛南郡王妃亲手酿的菊花酒。”
老太太又问:“酒可是暖过了才喝的?这秋日天凉了,喝冷酒只怕伤胃。”
“自然是暖了的,知道你老人家肯定要念叨。”沈彻接过丫头送上来的解酒汤饮了。
纪澄在一旁看着这对祖孙说话,心想老太太果然最偏疼沈彻,无怪乎养出这样个纨绔性子来。
一行人开始下山,老太太和苏老夫人坐了竹轿走在前头,回头嘱咐沈彻看顾着纪澄一点儿:“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最易摔跤,再多叫些人服侍阿芫和阿荨她们,仔细摔着。”
沈彻一口都应了下来。
纪澄走在前面,沈彻断后,彼此中间隔了许多丫头和仆妇,完全不存在避嫌的情况,只是纪澄有心同沈彻说话,生怕回了沈府这位神龙现首不现尾的二公子又不见了踪影。
所以纪澄没走多久就借口累了,在路边休息,待沈彻一行下来之后,纪澄大大方方地叫了声:“彻表哥。”
“可否借一步说话?”纪澄道。
两人本就算是表兄妹,大大方方地说会儿话自然不惹人怀疑,若是遮遮掩掩反而让人以为有猫儿腻。
沈彻看着纪澄静默了三息,就在纪澄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却见沈彻笑了笑:“澄妹妹想说什么?此处人多口杂,恐怕不宜宣诸于口。”
纪澄心里一沉,看来沈彻早就料到自己要对他说什么了,因此越发担心他对自己和郝仁之间的事情已经知晓了。纪澄正在寻思,又听沈彻道:“还没感谢表妹昨日送来九里院的重阳糕,费心了。”
“彻表哥喜欢就好。”纪澄道。
沈彻眉头轻动,又笑了笑:“所谓吃人的嘴软,澄表妹的剑舞实在令人赏心悦目,不知今晚有没有机会能再睹仙姿?”
这约会就算是定下了。
纪澄继续歇脚,沈彻则往前去了,他前脚刚走,纪澄就见苏筠带着丫鬟、仆妇从道路右侧过来。
“筠姐姐。”纪澄出声唤人。
苏筠冲她笑了笑:“澄妹妹刚才是在和彻表哥说话吗?”
纪澄道:“昨日我给九里院送了重阳花糕,彻表哥刚才向我道谢来着。”
苏筠“哦”了一声:“外人都说彻表哥风流,不过我看那不过是流言,对着咱们这些姐妹,他再庄重不过,等闲连话也不会与咱们多说。”苏筠美目流转看向纪澄,“不过,彻表哥对澄妹妹倒是有些不同,为了花糕还特地跟你道谢。”
纪澄闻言,哪里会不知道苏筠这是醋上了,笑了笑道:“是啊,平日里不知多严肃一个人,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害得我都有些不适应,大约是饮了酒的缘故吧。刚才在老太太那儿,还要了醒酒汤呢。”
纪澄说得大大方方,苏筠的眼神在她脸上兜转一圈,也没瞧见有任何忸怩,遂又怀疑是自己多心了,便岔开了话同纪澄说起其他来。
却说沈彻定下的时间地点可真是太为难纪澄了。夏日纪澄住在磬园里要去九里院自然容易,可如今她已经搬回了小跨院内,大晚上的府里各门落锁之后再想出去可就麻烦了。
纪澄若是要从小跨院里出去,就得绕过纪兰住的主院,难免可能被某个小丫头发现了去告诉纪兰。
所以傍晚纪澄一回小跨院就让榆钱儿去弄了一把长梯来,方便她晚上从屋脊上翻过去。但这其实又是个麻烦事,夏日衣薄,行动方便,而现在虽然天气还不算冷得刺骨,但太阳下山后寒风凛冽,出门就得披大氅了,长长的大氅很是碍事儿。
晚上在纪兰处问了安用过晚饭天色已经全黑了下去,秋冬之日各门落锁都早,纪澄在屋子里稍微等了会儿,待各处的人陆陆续续开始歇着了,她这才带着榆钱儿爬了梯子翻过屋脊,往磬园去。
柳叶儿则留在小跨院里,只待榆钱儿回来时学声猫叫,柳叶儿还得爬上屋脊绑了绳索放下去,好方便她们二人爬上来。
从三房往磬园去,又得经过一道门,夏日里那守门的婆子还可以熬着不睡地守门,你使点银钱也能让她开门顺便封口,但秋日里那些婆子或是去屋里饮酒赌博去了,或是睡觉去了,谁也熬不住在寒风里守一个晚上的。
幸亏平日榆钱儿同这帮守门的婆子关系极好,所以纪澄有时候不方便同纪兰说要出门时,就走园子里的后门儿悄悄出去再悄悄进来,谁也发现不了。这帮婆子都是纪澄拿钱养着的,今晚她要出去,自然是早就打点好了的。
榆钱儿学了声猫叫,那边果然有了动静儿,门很快就打开了,榆钱儿递了个荷包给守门的王婆:“今晚真是麻烦您老人家了,改明儿我再让小丫头给您打几角酒吃。”
王婆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那荷包的重量,脸上已经是喜笑颜开:“说哪儿的话啊,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榆钱姑娘有用得着我老婆子的地方,我老婆子可高兴着呢!只是不知道你家姑娘这么晚进园子里去做什么啊?黑洞洞的,怪吓人的。”王婆说话时一直好奇地打量站在一丈开外的纪澄。
榆钱儿低声道:“哎,姑娘拜了个师傅学画,要画秋夜之景,这不就折腾上我们了嘛。”榆钱儿假作埋怨,“待会儿还得麻烦您老人家给我们开门呢。”
王婆心想,这些姑娘都是吃饱了饭没事儿干的人,也不独独是这位纪姑娘才会折腾人,嘴上却道:“不麻烦不麻烦。”
纪澄和榆钱儿总算是无惊无险地进了磬园。榆钱儿用火折子点燃了手里的气死风羊角灯,和纪澄一前一后往九里院去。
“姑娘,你说二公子会放过郝先生吗?”榆钱儿问。
纪澄不知道,估计这事儿全得看沈彻的心情,纪澄之所以着急这件事,是怕自己若是不帮郝仁,郝仁会把她和他联手算计纪兰的事情给捅出去,那就糟糕了。
虽然郝仁半个字没提此事,但纪澄知道,若是自己不帮他,郝仁是很可能以出卖她来换取活下去的机会的。换作是她,她肯定也会那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