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口水。有烟没?我的抽没了。”王隽自顾拎起暖壶,倒了杯水。
黄易狐疑地递过去一支烟,给她点上。王隽吐了个七扭八歪的烟圈,竟也有模有样。她坐到床边,扫视着屋内,目光停在床头的书上。
“咦?新买的?”
“你不是有事吗?”黄易开始怀疑她是否真需要帮忙了。
“什么时候开始上班的?”王隽根本不理他那茬。
“你到底有没有事?”
“没事不能来吗?以前你都不会这么问。”
黄易词穷。憋了半天,一狠心,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那我有事,你又着急。”
“放屁!我那是……”黄易忽然住口。盯着她瞧半天,他忽然乐了,又说,“你是不是无聊了,来找我消磨时光呢?”
王隽沉寂下来,神情变得忧郁,目光离黄易远远的,望去窗外。那本书被丢在床上,封页正在缓缓合上。
“老彭下周来武汉。”
“哦。”黄易不知说什么好。
“喏,他的短信。”王隽翻出短信,递向黄易。
黄易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接了,垂目看去,短信:下周来汉,到时再约。发信人:老彭。
“他叫什么?”黄易问。随手关了短信,飞快在通讯录里翻出老彭,默记住了号码。
“彭安定。”王隽念着名字,仿佛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你找我什么事?”
“他这次来,我想跟他分手。我想你陪我去。”王隽望着黄易。
“……”
黄易怪有趣地看着她。王隽看着他,目光直视,没有躲闪。
“就这忙?”黄易问。
“是,就这忙。”王隽答道,仍注视着黄易。
一阵沉默。
黄易说:“好。”
他认真的,真的答应陪她去跟老彭分手。有些交锋无可避免,那就来吧。他想起两句话,一句是网络流行语:小样儿,整不死你。
另一句来自范伟:大哥,缘分哪!
恨无由,爱无罪
曾国红手里拿着一摞资料,自李总办公室出来,往销售部工作区快步走来,脸上挂着兴奋之色。
这时,柳嵩正推开公司玻璃门,浑身湿漉,很是狼狈。他迟到了。
“没带伞?”施云笑言。
“出门时只是阴天,没想到说下就下。唉,还有点冷。鬼天气!”柳嵩拍打着衣服上沾染的雨水,又拨弄拨弄头发,凑到前台,低声问:“李总来没?”
施云笑了,悄声:“来了。来了就直接进办公室,没出来过。”
“那我赶紧进去,别被看到。签到……”柳嵩充满期盼地望着施云。施云摆摆手,悄声说:“快进去。我给你填,8点55。”
“谢谢啊。”柳嵩笑嘻嘻地说。他抹身溜进销售部办公区,跟大伙低声招呼,“早,早。”一副阴谋得逞,占了大便宜的模样。
黄易正在翻看曾国红刚刚自李总办公室带来,并分发给他的客户资料。抬头看了柳嵩一眼,黄易又低头,一边翻阅资料,一边问:“下雨了?”
“是啊。出门时还好好的,等公交的时候下开了。”柳嵩有点懊恼。
“来,这是给你的。”曾国红将一部分资料递给柳嵩。
“什么东西?”柳嵩望着曾国红,伸手接了。
“客户资料。”曾国红埋头摆弄着自己留下的资料,“李总说了,先电话扫一遍,这上头有联系方式,让我们先摸清这些客户的现状。”
柳嵩放心了,曾国红的反应给他错觉,似乎没人关注他迟到的事。柳嵩像小狮子一样甩了甩脑袋,抬手扫着头发。
“哎!搞什么,水都甩我这来了。”曾国红叫起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柳嵩赶忙停手。
“水是财。有水找你,预示你今年的业绩会很好。”黄易在一旁打趣。
“真的假的?”曾国红信以为真。
“再给你来点。”柳嵩把脑袋伸向曾国红,佯作甩头。
“嗨!小心我把你脑袋拧下来。”曾国红躲着。
两人胡闹,其他几个也耐不住寂寞,纷纷出声掺和。一时间,气氛倒是热烈起来,春雨带来的阴寒之意也给冲淡了许多。
黄易没加入,认真翻阅着资料。
资料上的客户遍及湖北、河南、湖南三省,还有少量西北一带的,全是广电系统,有联系电话,有联系人,也有寥寥几笔有关宽带城域网现状的记录。这些资料显然不是潮颐的。换句话说,潮颐刚成立,而这些资料中的现状部分是以积累方式记录的,一定是跟踪许久之人所为。既然如此,资料来源……黄易打住思绪,管它呢,偷来的也好,抢来的也罢,重要的是可为他所用。他将湖北地区的资料单独归类,做了标记。
曾国红、柳嵩以及其他几位已讨论起来,均跃跃欲试的样子。看情形今天下晚班之前,就会有数个电话飞出去,直达某些广电局或有线台。
黄易合上资料,收入抽屉,坐着发呆。
春风化雨,万物复苏,说的正是初春的雨水,一如今日。透过幕墙玻璃,可见灰蒙蒙的天,多数是阴霾的天光,不见得都是雨丝,可人心总觉湿漉漉的。有些枝芽该是发了吧,黄易想。一枚一枚零星的嫩绿,清新脱俗,生机昂扬,或绽在枝头,或拱破泥土,都带着原始的执拗。
他暂时不想联系客户,看似发呆,脑袋却飞速转着。他注意到,客户联系人中多数是技术部主任,少数是副局长。副局意味着分管,在有关宽带城域网的联系人栏中出现,足以说明,这些副局百分百是分管技术的副局长。如此看来,跟这些人打交道,产品技术资料是否熟悉就变得相当重要了。
先磨刀,而后方能杀猪。说好听点,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意识到,得尽快尽可能多地熟悉相关产品资料,这很重要。重要到关乎第一印象,关乎对方在第一印象里是否将他尊为该领域的专家——虽然这年头专家多如牛毛,专家的名头早已名存实亡,但就算是噱头,也还是要的。
黄易取出另一些资料,堆到桌上。
李总自办公室出来,手中握着茶杯,直奔饮水机。返回时,停在销售区,亲和友善。
“这么热闹,讨论什么呢?”
“客户资料。”曾国红扬了扬手中一沓资料——那是李总给他的其中一部分。
“李总,这些资料很有用。哪里来的?”一个新人问了个白痴问题。
“是很有用,你们要好好使用,不能外传。子弹已经分发给你们,下一步就看你们怎么杀鬼子了。”李总避重就轻,顺带作战前动员。
“有了这些,就有目标了。”柳嵩笑眯眯地说,头发还没干,看起来有点像洛桑。
“柳嵩淋雨了。”李总好像此时才注意到柳嵩一身湿漉漉的。
“是啊。出门时还好好的,在车站等车时下了起来。没事,一会儿就干了。”柳嵩讨巧地摸摸头发。
“天气预报早9点有雨。要注意,春雨还是有点冷,容易感冒。”李总说。 关切的话语听来总是令人温暖,尤其从一个老总口里说出,对一个员工而言,温暖程度不亚于饥寒时刻的一个热馒头。不过,黄易心里却咯噔一跳,抬头望去柳嵩。
柳嵩果然受宠若惊,不知说什么好,瞪着远比李总清澈许多的眼睛,说:“没注意天气预报。唉,现在的天气预报蛮准的,说什么时候有雨就什么时候下,看来以后出门要关注下天气预报,带好雨伞。”
黄易几乎喷饭,心道:傻小子哟,李总摆明了是在提醒你以后不要上班迟到,你还真当是关心你呢?李总也够衰的,对牛弹琴,枉费雅意。越琢磨越滑稽,黄易生怕忍不住笑出来,赶忙低下头,继续看资料,脑海里却编排了一幕情景剧:
话说,柳嵩跑去李总家偷了枚果子。鉴于某层关系,李总没有说破,但又不愿吃哑巴亏,就想拿话点一点柳嵩。
于是,李总说:“柳嵩呀,瞧你瘦成这样,要多吃点呀。”
柳嵩感动啊,就说:“谢谢李总,好人哪。我刚刚才吃过。”
李总问:“吃的啥呀?”
柳嵩太感动了,以至于忘记那果子只有李总家院子里才有,张口就答:“果子呀,我刚吃的果子。”
李总觉得有几颗小星星在飞,又说:“果子没营养,要多吃点有营养的呀。”
柳嵩更感动了,一激动,兴奋地叫起来:“你不晓得吗?果子好好吃,果子很有营养的!”
李总觉得漫天小星星在飞,咣当,栽倒。
……
黄易几乎趴到桌上,脑袋拱在臂弯内,遮着,挡着,脸都在快乐地抽搐。他不敢抬头,生怕一抬头就看到李总咬碎牙齿往肚里咽的那份镇定和柳嵩“大智若愚”的泰然自若时,便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黄易在看什么呢?”李总的声音传来。
黄易吓了一跳,笑神经嗖一下冷却,抬起头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哦,技术资料。”
他扬了扬一沓资料,又补充一句:“宽带城域网建网和核心设备资料,前几天发下来的。”
李总笑了,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返身回了办公室。
午饭后,雨丝骤乱,迷蒙的远景也看不分明了。黄易跑去一楼大堂休息区,靠在松软沙发内,燃上一支烟,静静望着窗外。珠帘碧落,仿若雨珠,倒也合情宜景,与外头雨丝远近呼应,错落有致。如此看去,在大堂开阔的空间里,沙发内的黄易倒显得安详了。
他摸出电话,拨通老彭的号码。
“你好。”
“你好。”中年男子独有的声音。
“你是彭安定?”
“我是。你是?”老彭问。
“我叫黄易,王隽的朋友。跟你约个时间见面聊聊,只有你我。”黄易不是在征询,但也没敌意,只是语气淡漠。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老彭似乎有些措手不及。
黄易说:“时间地点你定,等你电……”他话还没说完,老彭挂断,嘟嘟嘟的忙音响在耳畔,有临阵溃逃的仓皇。
“Shit!”黄易骂了句。呆了一瞬,又喃喃地念,“什么玩意!连bye-bye都不说,不友好!”
——他当自己在约老友叙旧。
不说bye-bye,说再见也行呀,不懂英文我还不懂中文吗?黄易悻悻:大爷的,瞧不起俺。
他呆着,像个呆瓜一样坐着。
迎着漫山遍野的敌人冲上阵地,只放一枪,却发现敌人溃退了。没意思!跨立山头,明明满目溃兵,却觉得是自己一脚踏空——没敌手,好失落。“贱人!”这句送给自己,黄易有一丝自虐的快意。
百无聊赖,就着微微寒意,猫在春雨楼头,黄易研究了一下午产品和技术资料。通信工程专业,毕业半年就转型做销售,天生骨子里带刺坐不住的他,对技术这东西真是从心里抵触、抗拒。不过,最基本的了解是必需的,他强行把资料往脑袋里塞着,像塞大便。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脑袋瓜子里装的都是大便,他也时常想,要是黄金就好了。色泽相近,品质千里。一如自己,他想。
有关老彭,他知道,肯定不会给他来电话了。他甚至放弃等待的希望,纠缠不休,非男人本色。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老彭的电话没等来,倒叫他等来了另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来自王隽,与老彭有染。
“黄易!”王隽喷火。
“小王呀,有什……”黄易又失了正经,嬉笑着,不料被无情地截断。
“闭嘴!我问你,你是不是给老彭打电话了?”从语气判断,王隽似乎囤积了三千吨TNT在体内,就等黄易来点燃。
“是。”黄易正色。
“你有病呀!你凭……”
“我在公司,上班时间。”黄易适时截住她的话。
“……好!下班我找你!”悻悻的声音,王隽挂断电话。
黄易悠然,找就找,WHO怕WHO,外星人我都不怕,还怕你个地球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夫纵横人生三十载,啥阵仗没见过。他自翻阅着资料,不当回事。
傍晚,黄易刚回住处没几分钟,王隽驾着风火轮杀到。和以往不同的是,这回她还挺着火焰枪,闯进门便一枪扎向黄易。
“你有病呀!你凭什么给他打电话?你跟我说过吗?你什么意思!你这么做有什么意思?要不是他给我电话说这事,你就没打算告诉我……”
火焰枪的威力可不是闹着玩的,非诸葛小花的惊艳一枪不可与之匹敌。黄易连连退避,躲着唾沫星子,脚下拌蒜,一屁股跌坐在床上。
“你说!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背着我给他打电话!让他怎么想我!我告诉你黄易,别惹火我!”
黄易瞪着她,心想:古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今有冲天大火为老彭。好家伙!怎么着,惹火你,是不是让你哥抓我进去蹲班房?他想起被警车带走那一幕,想起了那个犯人,那个比街上最脏的乞丐还烂的犯人……
“已经惹了。”黄易说。
警车吓不住他,犯人又不是没当过,他注视着王隽,目中波澜不惊,根本不吃她那套。
“哼!”
王隽气急,跺脚恨恨,将包砸向黄易,然后哭了。那么无助,那么无辜,站在那,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淌,肩抽搐着,呜呜地哭。
她是真的伤心了。
黄易心都碎了。
一声叹息,他迟疑了一下,上前搂着,拥她在怀。她挣扎,抗拒,不肯罢休。他搂紧拥紧。不一刻,她抱住他,脸贴在他胸口,放声哭起来。
泪,湿了衣衫。
他不动,就那般拥抱着她。他忽然发觉,感情不是说没就没的,虽然不多,一丝残念也够折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