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很想拉住这个充满工作热情的新同事,偏偏身体懒懒的,懒到不想有任何动作和言语。他苦笑:“你们何苦为难他。”
陈飞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吩咐另一新同事:“你先回去工作吧。”那名新同事如蒙大赦,赶紧逃出会议室。门刚关上,陈飞、柳嵩和万黎山静同时乐了。黄易无奈,苦笑摇头。
柳嵩说:“我不想干了。”
陈飞说:“我他妈早就不想干了。”
万黎山静抿嘴乐。
散会后,陈飞被李总叫到办公室。
“刚才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那家伙什么都不懂,还特没礼貌,自以为是,不谦虚。说他几句就发脾气,自己走了。”陈飞蛮不在乎。
李总看着陈飞,半晌没说话。陈飞还是那副神态,蛮不在乎的样子,很欠扁。李总说:“以后工作时注意对待同事的态度。”
陈飞说:“好的,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起身要走。
李总叫住他,说:“你好像前一阵子出差的费用都没报,抓紧时间报掉。”陈飞应了。
傍晚,李总叫黄易随他出去。
黄易以为有客户来汉,路上才知道,是陪李总到火车站接他从浙江老家来汉的妈。小车的颠簸让黄易的肋骨隐隐作痛,他言语:“你也忒狠了,肋骨现在还疼。”闻言,李总挽起裤管:“你疼?看看你给我弄的!”黄易斜眼扫去,不由得乐了,李总腿上一大片乌黑的淤青。他暗道:两败俱伤,势均力敌。
晚上,李总又叫来了刘正林,一同去了李总的家,为李总妈接风洗尘。进门黄易才晓得,李总和周总同居了,这着实让他和刘正林有些尴尬。好在周总的儿子,上次与吕凤山吃螃蟹时的小男孩在场,黄易陪他玩了一阵,也算消磨饭前时光、规避尴尬的好方式。
六个人的饭局很快剩下李总、黄易和刘正林。李总跑去酒柜拎来瓶茅台,黄易头大如斗,不喝。
刘正林笑言:“怎么?戒酒了?”
李总说:“没事,在家里吃饭,喝点。”
黄易不受。他不是不能喝不想喝,而是与茅台犯冲。当年,春节在老家和爷爷喝酒,头一次喝茅台,一小杯就醉倒,从此他对酱香型白酒拒之千里。
沙发上看电视的周总扭过头来,说:“家里喝点就喝点,在客户面前注意就行了。”她以为黄易还为那事耿耿于怀,装假不喝呢。黄易十分不舒服,心说:这话怎么听上去那么别扭呢?他扭头看去周总,但周总的目光已经回到电视上。
“算了算了,他喝点啤酒。正林,来,咱俩喝茅台。”李总给黄易开了瓶啤酒,又分别给刘正林和自己斟上茅台。
刘正林趁机在桌下碰碰黄易,悄声说:“哎,别胡闹,喝你酒。”他了解黄易的臭脾气,生怕黄易犟劲上来当场跟周总干上。
一瓶茅台见底时,黄易也三瓶啤酒下肚。不知何时,李总妈、周总和儿子去睡了,客厅里只剩下三个男人。
“正林,你要帮我把技术部带好。”李总说。
他又跑去拎来半瓶茅台,大概是平日自己喝剩下的,给正林和自己斟满,又说:“黄易,你要帮我带好销售部!暂时你辞职了,但你要记住,你小子早晚还要给我上去!”
黄易不做声,闷头喝酒。
第二天,陈飞走了。
不是辞职,也不是请假,是走了,消失了,找不到人了,电话关机。李总急了,周总疯了,因为陈飞连续两三个月费用没报销,共计七万多元,这其中包括从公司借支的四万元和从客户处以潮颐名义借的三万多元。两位老总满世界寻找陈飞,无果。
陈飞以这种极端方式快刀斩乱麻般解决了他和潮颐之间的账。聪明还是糊涂?没人说得清。黄易静静呆呆地坐在办公位上,脑袋里全是昨天半夜陈飞发来的短信:老大,我走了。我要让这两个王八蛋知道,害人终害己!算下来我亏了,但我认了,反正他们不打算给提成,我要让他们去给我擦屁股!黄易想:我是不是也该走了?
三天后,黄易果真递交了辞职信,只不过他没有以陈飞的方式解决问题,他的账目清清楚楚。
明知无可挽回,李总没作挽留,但只字不提有关项目提成的任何话题。黄易从上午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终于等不下去了,敲开李总办公室的门。
李总的错愕看上去很真实,一指老板桌前的接待椅,说:“坐,离开有什么打算?”
黄易说:“没打算,休息一阵子再说。”
李总说:“晚上一起吃饭吧?给你饯行。”
黄易笑:“不必破费,结完账我就回去了。”
李总诧异的样子十分逼真:“结账?结什么账?”
黄易心一沉,知道不妙了。他盯着李总,说:“提成。”
李总说:“哦你说这个。是这样,根据你的回款进度,扣除相应费用,提成还补不齐。我跟周总商量了一下,鉴于你为潮颐做出的贡献,和我们相处的关系这么好,公司决定这部分亏空就给你免掉了。”
黄易如坠冰窟,从头凉到脚,冷笑:“照你意思,我还欠公司钱了?”
李总说:“按理说是欠的,我不是说了吗,给你免掉了。”
黄易欲哭无泪:“我替潮颐卖命,打下这么多项目,提成一分钱没拿到,临到我要走,你说我倒欠公司钱?”
李总十分不解:“这不是我个人说的,是有财务明细的,清清楚楚。你可以到财务去查。”
黄易也不废话,起身奔财务室。
财务给黄易出具的个人账目几乎让他崩溃。会计不敢正视黄易几乎喷火的目光,怯怯地说:“我也是打工的……”黄易没有为难她,抓起个人财务明细表,返身奔李总办公室。
将个人财务明细表重重拍在李总面前,黄易大吼:“这就是你所谓的清清楚楚?!”
李总怒,大声回应:“哪一条不清楚?你指出来!”
黄易几乎吐血,愤怒几乎喷在李总脸上:“你的费用!周总的费用!司机的费用!都他妈算我头上!这叫清清楚楚!?连加油费、高速路通行费都算我头上,这叫清清楚楚!?你怎么不把全公司的费用统统算我头上?!”
李总大叫:“算你头上,你付得起吗?”
黄易愤怒到极点:“操你大爷!项目提成4%,这上头的2%你怎么讲?!”
李总冷笑:“谁跟你说的4%,合同上有吗?你拿出来,我认。”
黄易突然冷静。
他意识到,自己被玩了。用时,称兄道弟,以江湖方式拉拢;翻脸时,不讲情义,用商人嘴脸应对。这就是李总。合同,去他妈合同!那玩意儿怎么会写提成比例?全是李总的口头承诺!
黄易觉得自己好傻,到最后还傻乎乎地跟人讲道义。陈飞是不够稳重,可人不傻,以陈飞方式解决了问题。他呢,是比陈飞稳重,却以无法解决问题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两人的暴怒穿透力极强,在潮颐回荡,众员工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黄易心灰意懒,末了,他冷冷问了句:“你摆明了黑我,不给钱是吧?”
李总一哆嗦,硬声道:“不是你的钱,我怎么给你?”
黄易笑了,转身就走。
临到门口他忽转身,对吓了一跳的李总说:“你行贿,你财务造假,你逃税漏税,你的办公软件全部是盗版。咱们走着瞧。”
李总一呆,喊:“黄易!”
门,砰的一声,将李总的声音生生掐断,同事们纷纷望来。黄易走过一栏工作位,同事们站起一列,走过一栏,站起一列……黄易驻足,返身望着这些可爱的战友们,千言万语在一躬。随后,他大步赶回工作位,拎起夹包。柳嵩站起,万黎山静要奔来。黄易扬手制止,头也不回地离去。
中环大厦,再见。
站在大厦楼下,黄易忽然觉得好无助。在杂货店买了包烟,一支烟刚抽一口被他狠狠踩灭,掏出电话,他拨通三环胡总的电话。
胡总说:“黄易?”
黄易直截了当:“见个面。”
胡总惊喜:“好!在哪儿?”
黄易说:“中环大厦楼下。给你十分钟,你不到,我走。”
胡总说:“好!”
八分钟,大屁股别克停在黄易身旁。胡总匆匆下车,期盼的目光看着黄易。黄易突然问:“上次,你害我?”
胡总一愣,脸色冷下来:“你有证据?没证据别胡说八道!”
黄易笑了:“是你。”
胡总:“……”
黄易指着胡总的鼻子,说:“记住了,你欠我。”
他转身就走,义无反顾,只留下个目色阴晴不定、愣在当场的胡总。看着黄易融入繁忙人流,胡总招招手,邓经理从车上蹦出来。胡总说:“跟着他,似乎出事了。跟他谈谈。”邓经理一点头,尾随而去。
红油酒馆。
黄易落座,吩咐服务员:“一瓶二锅头,两个杯子。菜随便弄几个。”不知真假的红星二锅头和杯子很快奉上。黄易将两个杯子斟满,头也不回,招呼门口:“进来,陪我喝点。”
猫在门外的邓经理心知被发觉,索性一咬牙,大步而入,于黄易对面落座。常在胡总身边混,邓经理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语点破:“闹翻了?”
黄易点点头。
邓经理说:“来三环,胡总一直……”
黄易扬扬手,截断他的话,说:“我去了,你失势。你愿意?”
邓经理一呆,良久无言。
黄易端杯:“喝。”
邓经理迟疑地端杯,一时摸不透黄易的心思。黄易没理会,碰碰杯,一口闷掉半杯。邓经理做贼心虚,目光不停在酒杯和黄易间闪烁。黄易乐了:“放心,我没你手段卑鄙。”挨了骂,邓经理反倒放心了,一口喝掉半杯。
“你!”黄易点点邓经理胸口,又点点自己胸口,说:“我!”
邓经理不解:“什么?”
黄易说:“都是狗。”
邓经理目光黯淡下来,不做声。
黄易说:“我去了,以胡总做派,你肯定失势。而且我肯定会赶你走!所以,我不去。都是狗,既然下场一样,何必相互咬?”
邓经理静静听着,目中敌意渐消。
黄易问:“我与李华忠打架的事,你在场?”
邓经理说:“在。”
黄易说:“讲给我听。”
邓经理沉默。看着黄易,良久,他一口闷掉杯中酒,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戳,道:“好!说给你听!”从头至尾,将当晚之事细细道来。
黄易静静听着,不插一言。
有种结束叫开始
决裂一旦发生,所有延续性的思维便会硬生生地被斩断。黄易呆呆坐在床上,面前摊着少得可怜的十几张百元钞。月光族的生活方式让他彻底没了退路。
吕凤山来电。
“离开潮颐了?”
“嗯。”
“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没想过。”
“到小蓝鲸来。”
“有事吗?”黄易心烦意乱,不想见任何人,不想介入任何应酬。
“过来,我等你。”吕凤山挂了电话。其态度十分坚决,不给黄易拒绝的机会。
在小蓝鲸酒店大堂靠窗的位置要了个小双人位,菜色备好,四瓶二两装的劲酒一溜儿摆开。没有客户,没有旁人,没有应酬,只有吕凤山和黄易。黄易不说话,闷头喝酒。他忽然觉得,在现实面前,他和吕凤山有着不同缘由但却相同量级的痛苦。
吕凤山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够朋友。他只字不提敏感而没用的话题,陪黄易喝酒。很多时候黄易想,吕凤山与李华忠的区别在哪里?现在他懂了,吕凤山以商人方式做事,以江湖方式待人,吕凤山的方式都是真实而真诚的。而李华忠不然,看上去以江湖方式做事待人,实则骨子里无时无刻不在以商人思维断事对人。无怪乎,在情感战争上吕凤山败给了李华忠。格局上,吕凤山远胜李华忠,但是情感这玩意儿最是不讲究做人的格局。多数情感急功近利,具有非常功利的时效性。真正双向的爱情有没有?答案是肯定的:有!但要看运气。可以说,吕凤山的运气不好。
借酒浇愁人易醉。第二瓶劲酒下到一半,黄易已显醉态,默默念道:“看来犯女人的不止我一个。”
吕凤山问:“什么?”随即他就懂了,呵呵乐了。
两人的酒不多,话更少,却从日中天坐到近黄昏。大自然无疑是最好的工笔,晚霞的瑰丽色调是人类永远无法仿真的极品。两个大男人,却像一对情人,明知分离是必然结果,却叫分离的话成为禁忌,都不提及。仿佛话语多了都会催生别离的愁绪。
吕凤山不是诗人,黄易也不是,他们无法以诗的方式祭奠那些共同的日子,却同时望去窗外霞光。这一刻,两个外形彬彬、内心粗犷的兄弟,目中都流露着无法言表的细腻。
吕凤山自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塞给黄易。黄易不解,接过一瞧,是一沓钱。他慌了,几乎以怒的方式塞回去。吕凤山什么话也不说,起身过来,硬塞进黄易裤口袋。黄易愤怒,手插进口袋要掏出来。吕凤山死死按住,只说两个字:“拿着。”黄易岂能?挣扎之下,哗的一声,裤口袋撕开一道口子。错愕同时写在两人脸上,酒店服务员不知发生了何事,齐望来。黄易苦叹,不再拒绝,抓起酒杯一口饮尽。
晚上,黄易躺在床上,脑海中过电影一般,往事一幕幕闪现。
刚毕业,还剩三天发工资,口袋只剩一元钱,他买了四个馒头。头一天一碗白水加一个馒头,第二天一碗白水加两个馒头,第三天一碗白水加剩余的一个馒头。第四天发工资了,他很开心,依然白水加馒头。那么难的日子,他不觉得苦,因为心踏实。
在家乡,他年少轻狂,小有所成。在挥霍无度、声色犬马、众叛亲离后,他蜷缩在老屋柴草房的角落,拼命挤眼泪但挤不出一滴。自作孽不可活,那是他一手造成的,与苦无关,至少还有希望。希望在远方。
南下武汉,与张氏兄弟斗,与纵横科技诀别,好一段江湖岁月。他无所获,但生活丰富,生命力焕然,那是符合他心性的江湖飞扬。全部功力,他只用上了五成。后势强劲,后市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