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尤其在不熟悉的环境中,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态把自己打开,为了避免弄巧成拙,总将自己收缩了再收缩,试图变成不那么醒目的一个,尽管,并不是很甘心的。
我为此深深地懊恼过,一个放松的人更受欢迎,因为紧张也会传染,面对你拘谨的面孔,对方少不得在心里暗吸一口凉气,气氛马上变得紧绷绷的,搞得大家都累。
有一次看到赵赵的一篇文章,《把自己喝大》,文中她说自己是一个胆怯羞涩的人,却会在喝大之后,变得勇敢起来。于是她突发奇想,如果每天,都这样把自己喝大了,再去面对世界,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大意如此。年头长了,记不清楚了,我当时就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我自己,若是带了三分酒意,也会飘飘忽忽地忘了各种禁忌,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自己的感觉非常爽,有幸见过的朋友——容我厚颜一把,都说,那种时候,我更可爱一些。
因此,对于酒,颇有些好感,喜欢杜甫那首《饮中八仙歌》,尤其喜欢后面两位大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阔论惊四筵。
放松,放肆,放恣,成就一场性情的飞舞,千年之下想来,仍然心旷神怡。
内心不够强大的人,需要借助酒的外力,自信满满的人,酒则成了锦上添花的工具,秦淮八艳里,亦有一位美丽的饮者,即玉京道人卞赛,人们习称卞玉京是也。
秦淮女子,论相貌美人如云,论才艺高手如林,在其中仍为翘楚者,自然不同凡响,余怀在《板桥杂记》里很是渲染了一下名妓家中的盛景之后,总结道:“李、卞为首,沙、顾次之,郑、顿、崔、马又其次也。”其中的“卞”家,就是卞玉京卞敏姐妹家,连顾媚都要朝后排,可见她们是一线中的一线,而这对姐妹花中,公认姐姐卞玉京还要出众一点。
红到这个程度,卞玉京却是一个很有距离感的人,当然,也因为骄傲,她在陌生人面前总是神情淡淡,大脑里却一点没闲着,她在打量、分析、甄别、判断,直到确认你是可以交谈的朋友,才会欣然打开自己。一扫方才的拘谨木讷,她变得生动机智幽默乃至充满豪情,谈辞如云,咳珠唾玉,一座皆倾。
应该说,卞玉京是一位个性美女,而她的性情,在微醺时候,更能发挥到极致,我可以想象,宴席之上,知己之间,足够放松的她,是怎样的飘逸倜傥而又不失风流妩媚,众人惊羡的注视如追光,映照着她的绝代风华。
坊间于是有了“酒垆寻卞玉京,花底出陈圆圆”的说法。
外表冷清,内心狂野,这性情同样体现于她的作品中,她和卞敏都是画兰的高手,妹妹的兰花非常的淑女派,只潇潇然两三朵落于纸上,姐姐画兰则是枝叶纵横,淋漓墨渖,无端端带了三分酒意。
性情热烈的女子,让人总想要窥视她的爱情——那一定该是好看的吧,而卞玉京的故事,正是从一场宴饮开始的。
崇祯十五年春天,苏州虎丘,一个名叫吴继善的人要离开此地,去成都当知县,亲友安排酒宴为他饯行,邀了几个美女增添气氛,其中就有卞玉京。
一干人等吃饱喝足,少不得要写两首惜别的诗,卞玉京这样写道: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应景之作,能写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才女了,满座的宾客皆做倾倒不已状,听惯了赞美的卞玉京视为寻常,独有一个人的青眼让她格外看重,这个人,就是吴继善的堂弟吴梅村。
今生就是那么地开始的,齐豫的《七点钟》里这样唱道,这样一首青涩纯净的歌,很适合做卞玉京与吴梅村初相见时的背景音乐。很多年之后,我们已经不知道他们如何搭讪,怎样交谈,但我相信,那一切对于卞玉京必然刻骨铭心,因为,向来孤傲的她,竟在薄醉之时,眼波流转,拊几而顾,问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亦有意乎?
是什么,使她对他一见倾心?两位当事人都不曾说起,不过这很容易想象,吴梅村当时名满天下,他二十二岁时,即以会试第一殿试第二的成绩荣登榜眼,至于诗歌上的才华,无须引用时人的评价,只说那句尽人皆知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就是出于他的《圆圆曲》。
除了被他的才华所吸引,我想,在酒桌上,吴梅村应该表现了他温柔敦厚也可以说是暧昧含混的一面,对于热情的、充满幻想的女子,这种个性不啻于一剂毒品,她们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视他为一座稳重的山,她们,太想知道那山的后面是什么。
但药性很快就发作了,生活展示了不那么浪漫的一面,当她在冲动之下,问他“亦有意乎”,得到的答案既非“是”,也非“不是”,而是“固为若弗解者”,装出听不懂的样子,整一个装傻充愣,把她晾在了半空。
吴梅村为何如此不解风情,历来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田国丈(一说为周国丈)为了笼络崇祯,下江南搜罗美人,名气那么大的卞玉京已经上了他的“黑名单”;又有人说,明代朝廷禁止命官在管辖地纳民妇为妾,吴梅村时任南国子监司业,不敢触这个政策高压线。
这两条都有道理,都可以作为借口,但实情如何,吴梅村自己最清楚。
我在关于董小宛的文章里介绍过,陈圆圆就是被那姓田的或姓周的抢走的,前后抢了两次,第一次不知怎的弄了个假的糊弄过去了,第二次没逃掉。冒辟疆答应娶陈圆圆,是在这两次中间,虽然后来没兑现,但起码他不怯那什么国丈爷。冒辟疆尚不怕得罪那帮人,以吴梅村的身份地位,在崇祯眼中的分量,对方固然不至于要巴结他,但大家一道混官场,未必为个把女人跟他过不去。有资料证明,南下期间,这位田国丈曾与钱谦益互通款曲,人家还是挺尊重知识分子的嘛。
至于第二条,我不是很了解当时的情形,但这种事,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若一点儿不可行,卞玉京不见得发神经非要难为他。
总之,这所有的客观理由都是站不住脚的,解读吴梅村之王顾左右,还得从他自己身上找原因,尤其要从他的出身经历看起。
吴梅村的人生之路,在中国书生里很具典型性,祖上也曾阔过,到他出生,家道已中落至寒素,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寒窗苦读的背影后,叠映着爹娘殷切的目光和粗粝的双手。好在这小子也争气,他的成绩前面已经说过了,最难得的是,皇帝对他格外厚爱。参加殿试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卷入党争之中,有人想借力打力,说他是某人的亲信,“某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干脆把他的试卷送到崇祯面前,崇祯大为欣赏,御批“正大博雅,足实诡靡”八字,算是给这场冤案定了调子。
吴梅村因祸得福,就此为崇祯所了解宠爱,闻听他尚未娶亲,特地降下恩旨,给他假期回去讨老婆。钦赐归娶,天下荣之,吴梅村受宠若惊那是肯定的,更重要的,他从此更知道自己的分量,亲人的幸福,家族的荣光,都系于他一身,他不是只为自己活着,一举一动都要慎重。
张爱玲的小说《白玫瑰与红玫瑰》里,佟振保出身寒微,因自己发愤,避开了学生意、做店伙的命运,他认真读书,留洋得了学位,眼见着混成了一个准成功人士,他遇上了“红玫瑰”王娇蕊。
这女人有着妇人的成熟和婴孩的头脑,对一切的男人都有吸引力,佟振保也不例外。而她,也爱上了这个“标准好人”,相互勾搭上以后,她以为从此是新天新地,写信给自己的丈夫,要他回来离婚。
佟振保吓了一跳,他从未想过和她在一起,他跟她的关系,是终要掀过去的一段荒唐,从未在他的人生规划之中。
他的成功,寡母付出良多,“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的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这些全与王娇蕊这样的女子不搭界,按照这个路子规划,他要娶的,应是平凡贞静坚忍的“贤妻”。
他心里烦得厉害,借酒浇愁生了病,在医院里,他母亲略有点疑心娇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当着娇蕊数落他:巴你念书上进好容易巴到今天,别以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儿的往下做。
这些话正和佟振保心中的意思仿佛,他到底抛弃了“红玫瑰”,选择了“白玫瑰”,可是,数多年后,在公交车上,他遇到已经显老的王娇蕊,竟然懊恼得落下泪来,连她的憔悴,也让他嫉妒,因为她一直很用力地为自己的心活着,而他,从来不。
吴梅村的情况和佟振保不完全相同,但接纳一个名妓托付终身,同样不在他的规划之内,他是苦出身,他得争气,偶尔出来散个心可以,但有那么一份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镇着,他不敢将内心轻易敞开。就算因为某种原因,比如说无子或没人服侍要娶一个妾,自有家人帮他选择良家女子。
当然,他对卞玉京,不是不心动的,再说他也不习惯于斩钉截铁,这些导致了他的语焉不详,这种温吞水,看得我这观众都着急。郭沫若有诗:我宁愿喝杯毒酒,也不愿喝碗豆浆。卞玉京不可能这般泼辣,她长叹一声,不再提起。
虽说吴梅村变相拒绝了卞玉京,可他没能做到决绝,这之后,他们算是认识了,经常来往着,俨然是一对浓情的眷侣。只是自尊如她,骄傲如她,再不提起终身的事,但心中未必没有期待,偶尔凝眸的片刻,总有哀伤涌现于眉目之间,有人问起,她乱以他语。
这种哀伤,关乎爱,也关乎身世之伤。我好像在“秦淮”系列的每一篇文章里都会用到这个词,没办法,我没法避开它。一般情况下,女子的第一个家,都不是最终的家,她们长大成人,尚未着落,这间隙中,堆积着浮乱的心绪,一点点半酸半甜半明半暗的栖惶,天光暧暧,日夜无边,只等那人驾着七彩祥云而来,世间才一时明亮起来。
具体到秦淮女子的身世之伤,却多了一些苦涩,她们的人生,风险系数太大,日常的屈辱就不用说了,顾媚那么善经营,都被伧父欺负,另一位名妓马湘兰,也差点进了大牢。更可怕的是,她们是“在编”(在籍)的贱民,没有自由身,可以被买卖、征召、胁掠,一旦天下大乱,不管来者是官是匪,都会把目光落到这笔特殊的财富上。那种对于未知岁月的恐惧,使得陈圆圆、董小宛、卞玉京纷纷寻找出路,卞玉京之于吴梅村,爱慕肯定是有的,但是,急于投奔安全之所,也是她选择了他的一个原因。
可吴梅村是很沉得住气的人,卞玉京安静地,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仍未等到他的片言只语,这时,世道已经乱了起来,家事国事,样样都要他吴梅村去操心,狎妓的那份闲情自然消失了大半。他怎样离开那女子的已不得而知,很多年后,他说起那场别离,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寻遇乱别去。
“多情却总似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的静默,“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的隐忍,都轻易地被这五个字掩去——也许,是我矫情了,有许多外人以为轰轰烈烈的告别,在彼时彼地,仍是日常的芜杂琐碎,仍要吃饭、买票、留心钟点,跟船夫小贩讨价还价,生活,哪能总是“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潇洒利落呢?
卞玉京没有等到那句话,失望肯定是有的,也未必就沉入了离别的痛苦深渊。年轻的时候,读“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只当一句诗,非得经历世事之后,才明白,有一些地方,你以为还会重来,却永生不曾再来,有一些人,你以为还会见到,也永远不再见到,有一些情,你以为可以封存如酒,却不知,它终会随岁月消散了,我们这般珍重的生命啊,就是这么流逝掉的吗?
分手的第二年,李自成攻占北京,接着,清军入关,长驱直下,金陵沦陷,南明小朝廷覆灭,一连串的变故如洪流,无数生灵卷入其中,任其冲击裹挟,跌跌撞撞,晕头转向。
鼎革之前,卞玉京要防国丈爷的采购,鼎革之后,她要躲清廷的征召,情人已经脚底抹油溜了,剩下她独自在那里,只能自个想办法,拿主意。
某一日,她悄然换上道袍,抱着古琴,躲过清军的注意,来到江边,登上一只从丹阳过来的民船,顺流而下,消失在公众的视线之中。
吴梅村同样选择了隐遁。他是男人,人身安全方面比卞玉京有保障,心理上,却承受着更大的压力,崇祯待他不薄,而且世人皆知,高标准严要求的话,他应该殉国,可是,死,哪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呢?他倒不会以“小妾不肯”做借口,可是他有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