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她们谋生亦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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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柳如是:扬眉女子 风尘知己 (4)

他的机会在南明弘光朝出现。崇祯吊死之后,太子下落不明,急需拥戴新主,各路英雄皆知这等于原始股发放,一旦下对注绝对一本万利。韬光养晦那么多年的钱谦益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他投资的新主是潞王,与投资福王的马士英唱起了对台戏。

不久福王胜出,他难免心中忐忑,政治投机失败的人向来死得难看,一开始可能只是为了保命,他对马士英大加奉承,马士英看中了他的清流领袖的身份,尽释前嫌,引荐他为兵部侍郎。

俩人结成了利益共同体,共谋一件大事,帮助这个利益集团里的阮大铖咸鱼翻身,这厮当年妄图做政治蝙蝠,败露后弄得灰头土脸的,那帮复社少年还不放过,又是调戏,又是讨伐,大有痛打落水狗的劲头。

钱谦益帮阮大铖漂白,他本人则冀图马阮二人帮他进入内阁,三个人一拍即合打得火热,被众人侧目,留下段子若干。《南明野史》里说:“谦益以弥缝大铖得进用,乃出其妾柳氏为阮奉酒。阮赠一珠冠,值千金。谦命柳姬谢,且移席近阮。闻者绝倒。”

闻者做“绝倒“状,是对钱谦益靠近阮大铖的极端鄙视,他们以为他应该刚正不阿清坚决绝,实在是对钱缺乏了解。

事实上,钱不但是一个“热衷”的人,还是一目的主义者,也就是说,他在乎结果胜过过程,只要最终能成就大事,眼下身段难看一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不知道该怎样评价钱的这一指导思想,听上去似与不择手段相同,但是,历史上,很多了不起的人物都如此这般做了,比如说抗倭名将戚继光,他靠巴结张居正摆脱了当地官员的掣肘,取得了成功的保障。

但话又说回来,这种肯迂回、有韧性一旦发展得过了头,就近似怯懦,1645年5月,清军渡江,南京陷落,福王逃跑后被俘,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三十一人以城迎降。

我不愿意轻易谴责钱谦益,尽管这种立论最为简单和安全,但是,让我们拟想当时的情形,覆亡前夜,兵临城下,月光明亮得好似一个阴谋,作为必须作出抉择的朝廷重臣,他的心思一定复杂得多。

对于死亡,当然是恐惧的,不但恐惧自己的死,还恐惧于这城市里成千上万的人一道死去。己身一死,也许还能换个杀身成仁的名声,但那些无辜的籍籍无名的人,凭什么让他们做这荣誉的殉葬?也许有人会鄙夷我这猜想乃妇人之仁,但在南京覆亡之后,钱谦益给苏州等四郡长官的信中,的确提出,如今“大势已去,杀运方兴”,“为保全百姓之计,不如举郡以降”。

不过,要是他完全从百姓角度出发选择投降,等到百姓保全,他大可以蹈死殉国,成就气节名声,可是,死真的那么容易吗?我们把一个“死”字吐得如此轻快,是因为它遥远,真到了眼前,就会发现,主动迈进那无边的虚空,何等困难。

再有,就算死了又怎样?清军的脚步继续进发,大清王朝在北京俨然有序,他的死,最多换来几声叹息,而这叹息与活下去的本能比起来,是多么轻飘无力。

那么,他也可以非暴力不合作啊,当时很多文人选择了隐居,那个念叨着“砍头怕痛,锄头怕重”的张岱,还没当过明朝的官呢,都躲到山里写他的“梦忆”“梦寻”去了。到这里,我们已经无法为钱谦益辩护。

当然了,钱树大招风,跑掉怕没有张岱那么容易,但究其根本原因,怯懦肯妥协之外,也是他的“热衷”使然,从他五六岁时羡慕戏中人袍笏登场开始,他就再也摆脱不了功名的诱惑。

钱柳两人终于走到一个岔道口。

没错,柳如是也是一进取之人,但她的进取之道乃是人所共知的大道,忠贞节义,死而后已,她随时准备为理想奉献出生命,她认为,这样的死,重于泰山,值!

她劝钱谦益和她一同自杀殉国,钱“谢不能”,她“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

似乎可以这样说,柳如是不惧“死”,钱谦益更在乎“生”,柳如是是一元的往而不返,钱谦益是多元的再三低回,两人有这差别还得从出身上看——她是女人,身世不明的从良妓女,就算钱家人貌似恭敬地喊她一声“柳夫人”,也掩盖不了她身后的漫天风烟,和她倨傲容颜下,那一无所有的孤寒;而钱谦益持有太多,家世学问,江湖地位,一应俱全,他的天地那么大,退路那么多,怎么舍得随随便便死掉?

也许还可以这样总结,她是革命最彻底的无产阶级——哦,她身上真的有革命家的气质,他是唧唧歪歪的地主老爷,按说原本泾渭分明,可是,他爱她的一无所有,爱她因一无所有衍生出的孤寒、狡黠、勇猛、凌厉、果断……她被这样爱着,不可能无动于衷。

之后,钱谦益作为清朝的官员,北上任职,柳如是拒绝随行,独留南方,让我冒着矫情的危险,想象一下他们告别时的情形。该是青灰色的早晨,湖边有湿湿的雾,她美丽的容颜如同冰雕,剔透而又凝重,他们将怎样对望,用什么样的方式告别?当她看着他渐行渐远,心中当是怎样的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要是他在京城,真干下一番事业,封侯拜相,入主内阁,也许能够替换掉那些不堪的感觉,那个四朝不倒翁冯道不就感觉良好?然而,不到半年,他失意而归,即使他已经投降妥协,命运也不曾给他厚重的赏赐——也许它同样不待见弱者?清廷只对应他在崇祯朝的官序——注意,是崇祯朝而不是南明弘光朝,给予礼部侍郎的职位,降了一级不算,还只是个编《明史》的闲职,离他的期待实在太远。

这时再细思平生,他一定是后悔的,不只悔,还有痛,前途如空荡荡的荒漠,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汉奸的帽子早已戴得铁紧,所谓作为怕是一相情愿,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而现在想死,用她的话,也已经晚了吧,他的天地变得如此逼仄。

在细密如虫噬的自责中,他学会了宽恕,史书记载: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

不可否认,钱谦益对柳如是的宽恕里,有宠溺忌惮的成分,但我仍相信他陈述这个道理时的真诚,变节事件淤在心中,他一次次反思,懂得了自身的弱小,和与欲望抗争时的无能为力,这样的一个自己,有什么资格去挑剔别人的贞节?

圣经上有个故事,法利赛人抓来一个行淫的妇女,要按照摩西的法律用石头砸死她,耶稣说,你们中谁没有犯过罪,就去用石头砸死她吧。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听从耶稣的劝诫,手里的石头,扔还是不扔,不在于自己屁股上有没有屎,而是要看跟对方力量的强弱对比。假如对方够强大,哪怕他犯下弥天大罪,照样有人替他描补遮掩,张艺谋的古装片《英雄》干的就是这个活,秦王屠戮几个国家算啥,人家心中有天下——这么拧的道理,被念得中气十足,不得不说,虽然电影剧情很一般,但演员的演技还是不错的。

如果对方比较弱呢,那还用想吗?当然是劈头盖脸地砸过去。有太多形容委琐小人之态毕露的男人,大言不惭地对女人指手画脚,替她们设计道德,为了避免我这篇文章无限拉长,关于这些,我还是在这儿打住吧。

事到如今,我要再说柳如是爱钱谦益,怕是也会招来某些人的“绝倒”,绿帽子都给人家戴上了,如何再谈一个“爱”字?很有意思,男人常常声称说自己的灵与肉可以分开,一个女人要是这样为自己辩护,他们却要从牙缝里挤出些冷笑了。但我相信,柳如是是这样的,不管她与那倒霉蛋如何的缠绵缱绻,甚至于她自己可能都以为自己已移情别恋,她的灵魂仍然与钱谦益同在,无法分割,不能离弃,那份紧密,胜过圆满的最初。

好在他们的人生继续发展,可以证明我的观点。钱谦益回到家乡不久,卷入一桩反清复明的重案中——这该是他悔过的具体表现吧。这天早晨,他“晨兴礼佛,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河东夫人沉疴卧蓐。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途,无刺刺可怜语”。

钱谦益不但此时靠柳如是的精神“自壮”,后来这个案子不了了之,很大程度上靠了她的四处奔走,他的诗里有如是表达:恸哭临江无壮子,徙行赴难有贤妻。

柳如是与钱谦益的爱,是风尘知己的爱,超越了举案齐眉卿卿我我,他们更像两个歃血为盟的兄弟,站在风起云涌处,无须对视,莫逆于心。

日后,他们还曾与郑成功与南明永历朝廷联络,图谋复辟,没能成功。他原不是韩世忠,她也做不了梁红玉,宏大的梦想一旦破灭,从华丽的前台退到幕后,他们的岁月是否一如寻常人家,吃饭,睡觉,数钱,最多加上著述和校检,风雅一点,也仍是过日子,今生已矣。

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英雄说剑篇。说说而已。

1664年,钱谦益的人生走到了尽头,享年八十三岁,这个老人一生经历太多,他起点很高,胸怀大志,一次次朝着理想冲刺,却无不是铩羽而归。当初谢安刚出山时,有人对他的实力深感怀疑,曾指着一种小草讪笑:这东西,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意思是,别看你装得像个人物,一旦动真格的,没准也是个纸老虎。

没有在谢安身上实现的预言,现在仿佛概括了钱谦益的命运,有什么办法呢?官僚里,他最书生,书生里,他最官僚,最后落了个模棱两可,十三不靠,做忠臣做叛徒皆不彻底,从没跟他打过交道的康熙的都讨厌他,评价他有才无德,其实他是优柔寡断。

生命的后期,他几乎是个穷人,那年把他从监狱里捞出来,花了二十万两银子,按照刘姥姥的说法,这足够一个庄户人家过上一万年,他又曾赞助反清复明大业,亦不是小数目。据说他苟延残喘之际,丧葬费尚无着落,正好有人来求他的文章,允诺的润笔是一千两银子。此刻,钱谦益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求来家中做客的黄宗羲做枪手,黄不愿意干这个事,钱谦益把他锁在房中,逼他连夜完成,就这么费尽心机地弄到了埋葬自己的银子。

可他的族人不相信他真有那么穷,他这边一死,族人那边就来算计他的家产,以讨债为名涌上门来,他儿子钱孙爱“文弱不振”,见此情形也没了辙,只好跑去跟“柳夫人”商量。柳如是站了出来,好言好语地说:明天晚上聚餐,你们需要多少,我们都照办。那帮人才散去,当晚,柳如是夜书讼词,遣人送到府县告难,她自己则一根白绫,吊死在荣木楼上。

那帮坏人自然难逃干系,“府县闻柳夫人死,命捕诸恶少,则皆抱头逃窜不复出”。其实,这帮恶少着实冤枉,柳如是怎么可能是被他们逼死的,或者说,就他们,哪里值得柳如是上心?她一定是早有赴死之心,赶上他们来胡闹,正好薅草拦兔子,一举两得。

这么一个具有热力的人,对于死,几番跃跃欲试,并非她不珍惜生命,相反,是她太珍惜,她要隆重地拿它做一篇大文章,由她自己,书写一个精彩利落的结尾。彼时,她没能做成国家的忠臣,现在,她终于可以做一个殉夫的节妇了,很奇怪,这个以放诞著称、每每离经叛道的人,她的终极价值,仍然与主流靠拢。

她的付出得到了回报,钱孙爱最后以匹嫡之礼将她埋葬,虽然,睡在钱谦益的身边还是真正的“嫡妻”陈夫人,但我想,她应该不会介意这个。

有一篇《寄钱牧斋书》在网上甚是流行,有“冰雪情坚,松柏耐寒”等语,早年陈寅恪已斥为伪作,因它词旨鄙俗,令人读之作呕。我的胃口比陈大师强健,现如今令人作呕的东西太多,吐呀吐的早习惯了,但也觉得这样情书用语,不会为柳如是所喜欢,她会选择哪些词,她将怎样描述自己的爱情?年月深远,芳魂杳渺,这些娱记体的八卦问题,再也得不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