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俊朗的脸,心里划过一缕忧伤。她始终明白,他是她的镜花水月,而她,却是他的一骑绝尘。千年前,她不曾求佛百世,亦不曾修过来生。或许,他们只是曾经隔水比邻的两只水鸟,在彼此的额头读出当初飞翔的影子,而今生,他们收起翅膀,结一段湖上飞旋的尘缘,再彼此落于各自的归途。之后,他们仍旧是偶遇的路人,或借渡的羁旅。她深知,这一世,他,只能陪她一程。
风吹乱了她长长的发丝,将她的身影吹成一痕纤弱的树影,飘坠于岸边的柳丝风线。她拢起眉头,望着彼岸。彼岸有繁花千树,盛放如雪。她想去看花,看那陌上春华初放,盛开整整一个尘世的愿望。可是,这里不是她的渡头,没有人渡她过这浩浩湖水,渡她去向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地方,渡向那个遥远的春日。
那个春日和煦温暖,湖烟随风飘散。他陪她游湖,他的手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他不懂她的忧伤。他们的画舫穿行于清越的山水间,水边有鸟儿,振起洁白的翅膀,一飞冲天,红足踏破碧波。阳光在湖上铺成碎金,一点一点,灼伤了他的眼。
“阮郎——”他分明听到她轻声的呼唤,应风而来,又随水而逝。他低头看她娇娜的脸,看她如画的眉目、婉转的明眸,却看到她眼里正漾起清清的水波。他不明白,她年轻的忧伤为何如此苍老,仿佛这一世乱雨飘萍,无所归依。
“小小——”他唤她,温柔缱绻。她痴痴地望着他此刻的模样。他干净的眉眼惹上她的忧伤,显出惶惑的黯然。他看不到她低吟的心,只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怕她消失。她的心里涌起惆怅,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离开。
然而,她是不可以这样忧伤的。她自天上谪落凡间,与这尘世只有偶或行经的缘,不经意间留下一串柔婉的足音。她不是谁的归人,她是这尘世永远的过客,没有人为她守望,也没有人,为她在风雪夜中点一支红烛。
该去的,终究是要去的呵。她看着他走远,走出这一川的湖烟。她不能留住他的背影,她只有剪下一段月光,裹住忧伤。
西泠桥畔,夜凉如水,松涛起伏如海浪低语。她的门前寂寞了桃李芳菲,不再有快马轻裘,亦不再有俊美少年郎。她以一年的沉寂,奠葬她唯一的心事。而在清明的子夜,她在桥畔种下红豆,年年岁岁,知为谁生?
又一个春天来了,她的身边没有了阮郎。她黯黯地坐上香车,望着一湾清流,沉默不语。
当鲍仁出现在眼前时,她不敢说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曾想到过阮郎。呵,他们如此相像,同样的俊朗,同样的温雅。她低了头,不看他的眉眼。其实,看了又能怎样呢?他,不是她曾经的情郎,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落魄的有才之士,空怀了一腔的抱负与学问,却因盘资所限,不能一展宏图。
原本,她是不要留下太多尘缘的。她知道,自己即将离去,那红豆亦会在经年后结满桥边。然而,面前的他,真的很像阮郎,阮郎有难,她又怎能袖手而去?
于是,她变卖了首饰,助了他所有的缠资,让他进京赴考。那短短数日,她真心助他,眉眼端正,心无旁骛。偶尔的,她会看着他,看他轩昂的眉宇,与他健秀的精神。他终究不是她的阮郎。或许,他是比阮郎更好的男子吧。只是,那已经与她无关了。但即便这样,她的心里还是欢喜的呵,仿佛阮郎回到了身边。眼前的他,言语如此清朗,志向如此高远,她料得,日后的他,必会有一番成就。
殷殷地送了鲍仁离开,那一日,秋光明丽。她不去看他急切的眼,不是她不懂,她都明白。可惜,她就要走了,她知道,这尘世是留她不住的。她不想再羁留住一个人的心,为她守候与盼望。她不是那陌上的花,任人采摘,去留由人。她是陌上看花的人,红尘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场花开花谢。她行一路,看一程,万花落尽后,她仍旧是她自己,不以物喜,不为己悲,如垂钩的渔叟,看满湖烟水,将岁月沉在钩底。
可是,这世上,总有些谵妄的人,希图以强势胁迫于人。虽然她本无心,只依旧与文士清谈于座上,侑酒于席间,却不知,她的艳帜已高高飘扬在了钱塘江上,引得了上江观察史孟浪的仰望。
孟浪,果然孟浪得很。竟以为,凭一官之威,便能将她叫至酒楼。她蹙了眉,将花笺丢落在地,一身红绡烈如火焰。那一刻,陌上落英漫天,风摇云动。她本不愿与这尘世纠缠,叵奈这红尘竟是挣扎不去,竟不许她远远观花,却欲将她拉入世间,做那秦楼楚馆的野莺儿。她怎可叫人如此轻贱?她的眼中掠过清傲,拂袖却了来请的人。
然而,毕竟只是一程过客,既不愿入世,喜或怒,便都有些不妥了吧。她转过念头,怒便成了一瞬的事,俄顷,她又有些可怜起他来。他只是凡夫俗子,又何来与她一般的见识?她敛了怒容,换一个清廖微笑,轻轻上了香车,去赴她这尘世最后的华宴。
她盈盈的纤足踏入酒楼,容颜清淡如水,美艳如花,散去了孟浪一腔的恼意。他原想发作一番的,却被她的婉转娇娜扼住势头,只得矮下气焰,以一首诗,求一个还算完整的颜面。
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
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果然聪敏。短短二十个字,她便为他留了颜面,亦为自己,留了一个转圜的余地。那一刻,他知道,她是轻贱不得的。她娇小的身躯里竟有十里东风,将他高高在上的月华破成两半。
可是,便将月华破尽,又能怎样?她望着冷冷群山,知道,这一世必得孤单。她看花不入眼,花对她,亦不沉心。彼此无碍,去留无意。
余下的时日,她不愿再想,继续着以往的悠然。赏花踏青,品茗清谈,没有人看到她眼里的忧伤,那忧伤散入湖烟,散入山风,吹醒她每个江湖故梦。西泠桥畔,她种下的红豆始终沉默,她寂寂地走完一生,以二十有四的华年,将她的生命定格在永恒的美丽之中。
西泠桥畔,没有了油壁香车,没有了青骢骏马,清冷的月华洒满她离去的背影。她不语,逶迤而行。她不是坡上盛开的花,她只是陌上的看花人,行经处,留一串婉约的足音……
寂寞沙洲冷——琴操
琴操,宋时钱塘歌妓,美而慧,善诗词,通佛理,曾因改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一词而艳名远播。曾与苏轼有一段奇缘,后亦由苏轼替她落籍,于玲珑山为尼。数年后,苏轼遭贬离杭,琴操亦驾鹤西去。
年华是一只倾斜的孤舟,穿过长满芦苇的渡口。月冷龙沙,谁来为我弹一曲琵琶,听那女子歌一段宋时的清谣。
而她却始终只是对我浅笑,然后掠一掠她的鬓发,湘绿的裙幅拖起一盏星火,双唇锁住半阙沉默,那一刻,四野空阔,有风寂寂划过水面。人生若只是初见,在短短的一刹欣逢,然后别离,而到最后,我们总会于彼岸泊下孤舟,做一枚安静的鱼钩,于岁月里沉下积淀的沧桑,如一把破碎的琵琶,经年后落满尘世的凄凉。
只是,在今晚,江南的夜雨敲打着我的书窗,窗外是晶莹透明的街市,反射着月一般苍茫的光华。我踏着她的歌声而来,自时光的短桥边折一枝春柳,做一杆细细的长竹篙,为她渡一段年华的逝水,去看她曾经的芳菲与韶华。
她沉吟,在水边端起琵琶,清浅的眉目安然而冷凝。是通透了的吧,在这扰扰尘世,身边来去的不过是一程又一程的寂寞。华筵轻歌也好,空山冷月也好,她将簪环抛入湖中,唱一句:画角声断斜阳。
琴操,一个可以入诗的名字,被钱塘江畔的烟花染上明艳与凄怆。我翻开书页,读她短歌般的心事。我知道,我不能寻到她的开始,亦无法给她一个好的结局。所有的故事都已写就,她的忧伤也只能无望地穿过我的手指,为那些佚名的传说,簪一朵无名的寂寞的秋花,然后,被岁月的风烟涤成一个影子。
而我却忍不住落泪。她孤单的背影如此忧伤,似一场永远不能抵达的守望,守望着她这一生也无法醒来的梦想。
不是不惘然的。我在下雨的子夜嗟叹着她的故事,三两行字,十余句诗,她本该鲜艳的一生,留给后人的,唯此而已。那些长长的等候与期盼,那些惊艳的才情与梦想,终究不过是转身之后的苍凉,在有月的夜,停栖在冷冷的沙洲之上。
而我亦知道,许多时,再长的等待亦不过只是转一个眼眸,于静夜里数几只归舟。千帆过尽,不曾有她等待的身影,多少月华如练的夜,多少如她这般的女子,就这样,望穿了所有年华,将心事凝成天边的斜阳。
而他的出现,或许真的只是佛前的一个回眸。千年前许下的心愿,在今生,化一场淡淡尘缘。他比她更明白,红尘是必得做土的。而在每个月夜,当一垅轻烟挑染半江云水,他会为她停住轻舟,看一江明月如洗。有那么一刹,他仿佛看见她浩渺的容颜穿水渡月,踏浪而来,若一幅湮没的水墨丹青。
那时,他便会想起初逢的时日,春天的西湖边满是游人,风色柔和,婉约着江南的水光山色。而在西子湖边,他不会知道,有一枚千年前种下的前因,会于桥边为他结成半世寂寞的果,最终变成世人眼中无人涉足的沙洲,独自寒冷了她的一生。他亦不知,那佚名的女子,会为他捧起琵琶,歌一曲《满庭芳》,将满湖的春色,都弹进她玲珑的音韵。
他是名满天下的太守,是才华绝世的词人,而她,只是湖边偶尔错了韵的歌妓。他们在各自的故事中行走,以湖畔做相逢的渡头。彼时有风,掠过岸边芦苇,于是,在擦肩的瞬间,他们认出彼此眼中的那一枚前缘。他为她停步,而她,为他重整衣裳,端凝而歌。
那一刻的西子湖上,一定落过一场梨花雨,那一树树的梨花似穿空而来的匹练,为春天的江南落下一场豪雪,在桥畔堆下锦烟。
而她,唱下了他们的第一个韵:斜阳。
其实,已经是斜阳了。虽然她仍梨花般绽放,但在心里,她知道,她这一生,不会再有朝霞般的红晕,只剩下近晚的一抹残晖,再怎样美丽,也是要以灰暗作结的。所以,她不觉得欢喜。在相逢的一刹,她第一次看到了他们的结局。她想,那不过是一场烟花般的盛开,于最绚丽时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