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有什么不好呢?将青春剪径,以岁月作注,于她,未尝便是一件坏事。至少,她也有过些快乐了,那些轻浮的、梦一般的快乐,冶艳着她的颜色,丰腴着她的表情:赴宴冶游,画廊春梦,红绡鸾帐,并蒂鸳鸯。多少个春日秋晨,她就这样轻易地打发了去,红尘里,她是众人仰慕的一抹绯红,而她的心,谁会在意是喜是悲呢?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是欢喜,还是悲伤。
我回头看她,她也看着我,明丽的眼眸清澈如水。已经是许多年了呢,她的故事,她的诗,她辗转不能对人言的心事,都已跌落在浩渺的光阴里。唯一留给后人的,是两个始终不能相聚的背影,在年华的水岸,两两相望。
如果,这无情的岁月,一定要她给一个结局,她希望那结局是一个眼风,明媚的,流丽的,温软的,宛若她十三岁那年,在暮春的天气里,吹乱他青衫的那一道春风。那样,他便会记得她了,是吧?而她,是永生永世,也不会忘了他的啊!
于是,她给了岁月一个结局,她要的结局,在另一个暮春时节。为什么总是在春天呢?她的开始与她的结束,总是混合着春天特有的香气。她款款走过花径,紫藤花下飞落了一只蝴蝶,那个春天,她等待的背影消融了一地的月光。
是如此奇异的冶艳,将自己的生命于此终结,决然,断然,凄然。她的表情有些清冷,不问了,什么都不问了。二十六岁那年,她终于明白,这世间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妄,而最后,我们总会擦身而过。她笑,将丝带剪断,抛入风里。风筝扶摇直上,飞向空茫的天际,而那一刻,春风浩荡,天空明净,她想起他当年翻飞的袍袖。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想,还是把这一切都忘了吧。
依旧有些痛,为了那可怜的女孩子。绿翘,这年轻的女孩,和当年的她,又多么的相像啊。她看着绿翘,仿佛在看着多年前的自己,她是爱绿翘的,她不舍得让绿翘守候,也不舍得让绿翘变成另一个鱼玄机,像她一样耗尽所有的青春与才情,枯立于锦瑟年华下,在岁月的天空,放一只永远也不能降落的风筝,寂寞地等待着她再也不能到来的爱情。她不要绿翘这样可怜,也不要绿翘在日后成为人们口中的另一个猎艳。于是,在离开之前,她将紫藤花铺满绿翘美丽的脸。
都结束了吧。她盈盈地转身,将长安城的春风拂在身外。千年之后,那城池终究还是消失了,连同她的人头、她的奇情与她的故事。经年岁月,繁华落尽,她一直在等,而她等的人,却始终没来。
我低了头,不去看她飞向天际的背影,我知道,那背影一定像一只风筝,一只等待着一次最温柔的降落的风筝。
夜奔——红拂
那一夜,朔风如刀,将长安的夜色斫成一袭凛冽的袍,掀起漫天风沙。她一人,一骑,独行。
风沙遮住她漆黑的背影,她将身俯下,轻贴马鞍,满头青丝收进帽中。此刻,且将那玉堂锦绣的华艳妆容敛成半低的眉宇,却甘心做一尾潜入池塘的乌鲢,于夜色中悄然滑行。
去是定要去的。庸常脂粉怎容得下她命运的孤绝?便盛世繁华,亦不能将她宿命中不可抗拒的悬崖化作平川。尘世中若真有英雄,她是一定要拿来作此生的注脚的,不为他故,只为将这一行细碎的莲步,由繁华的隋都长安,踏上未知的阔大征途。从此后,不做那锦衣上的繁花千朵,这一世,她只要岁月峥嵘。
风声渐紧,长安的尘沙扑了满面,她拉低青帽,策马缓行。这一番来得紧凑,行囊中竟未备下红香玉脂,也罢,且以风沙修定妆容,将凛冽的夜色饰成锦绣,做一个江湖落拓的行者,便肃杀冷寂又何妨?这一程未名之约,她是定要来赴的,即便是错,是险,是半世漂零,是一世孤单,她亦不悔。
月华如霜,照见她马蹄下的万里尘烟,自长安散向迢遥的远处。她抬起头,长安城的天空泛出一种奇异的蓝紫色,明月弯弯如银钩,钩碎了一天的星斗。
前面便是他的居处了吗?她勒马站定,借着荡荡天光,望向眼前这间陋所。原来,英雄亦是如此寂寞。他所居处,无竹无花,亦无酒宴轻歌,唯颓败的木楼在风里咿呀,一点灯火破空而出,似一羽火蛾,在暗夜里寥落了鲜红的颜色。
她下马,叩门。
那一刻,风停沙息,月色清寂,她嗒嗒的叩门声宛若一句暗语,写下千载孤绝与香艳。
而在那时,他所听到的,不过是几下极普通的叩门声,清脆而唐突。他蹙眉,停止了冥想,将神思自治乱兴国与兵法韬略中拉转,回到长安这间小小的客栈,桌上一灯如豆,几上横一柄剑,窗外是岑寂的无边夜色。他略略垂首,此际,他尚无名,虽有济世之才,亦只是空怀壮志而不得酬,只有做了天涯流落人。他叹口气,想起日间杨素府中种种,犹自不能释怀。
叩门声再度响起。微弱,执著,决断,映着窗外朗朗月色。他蹙紧眉,如此深夜,竟有人遑夜造访,难道是故人?他遂起身,开门,满天月华刹时如轻白锦袍,笼盖周身,夜色下,他的眼前盛开了一朵芙蓉。
她看着他诧异而沉静的表情,想他白日俊伟,此时亦风骨雄奇,这令她窒息。一时,她不能语。
她为他而来,穿城,夜奔,锦衣,夜行。此际相见,却又万语千言,梗在喉头。
他越发狐疑。这女子突兀而来,着衣锦华服,具芙蓉姿色,似是在哪里见过,却又如同陌路。他们对望,良久,风沙四起,拂动他宽大的袍袖与她及地的长裙。隐约地,他们听到一声清越的鸟啼,自长安城高大的城墙边穿行而过,苍凉,怆然。
“我,为你来。”她说。
她的脸上有一种干净的表情,清浅的语气似一束月光,穿越他凝视的眼,而她简短的话语却又如此慎重,一字一字,凿进他的心。那一刻,长安的月光暗淡无华,天空阴晦沉寂,他终于记起她的模样,司空杨素府中,那执了红拂的丽人,此刻正在眼前。
原来,英雄是有人识得的,不是须眉,却是红颜。他仰天轻啸,啸声若龙吟,眼眶中却涌出了热泪。白日司空府兜头的一盆冷水,却为杨素身边的美姬温暖。他不曾料到,竟得她如此敬重,为他这英雄儿郎,她穿城夜奔,只为与他共一世峥嵘。他,怎能不感动?怎能不将她认为知己?
他不再言,轻轻携起她的手,关上房门。且不管长安城内风云暗涌,他只要这一宵春光乍暖。他知道,对她最好的认取,便是一世的厮守。这是她要的,他亦愿给。她为他来,背人间至尊,弃富贵如粪土,虽为女子,亦英雄了得;而他,将以半生的风云际会与冲天一飞作回报,此生不负,亦是英雄。
那一宵,春光旖旎,羡煞后世多少豪杰。许多年后,当人们在风中拾起这一段传奇,有人说她巨眼识珠,有人说她慧眼识英雄,亦有人,将这一场夜行说成私奔。她冷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世人妄断。
她不曾爱他。过去,现在,将来。
对他,她只有敬慕与信任,却没有丁点情爱。这一世,她不要那千丝万缕的男欢女爱,自家破国灭,她便将尘世以一柄红拂割于身外,再不回顾。杨素府中美艳的歌姬,不过是为自己找一处入世的幌子,她本凤鸟,待龙而舞,而这尘世间,注定有她的一番遇合,她知道,她必定遇龙云合,遇虎腾跃。
于是,她遇见李靖。
于是,她遑夜而来,为他舍弃荣华,陪他一生戎马。她不做燕雀,要做鸿鹄,她与他比翼,只为飞得更高更远。这一世,她不要平淡终老,她要的是马上争战,比翼双飞,要的是建功立业,覆灭她所深恨的隋朝,而其他,只是附属,只是那红拂上沾染的一抹花香,被她信手一挥,便飘散无踪。
她在马上束起长发,腰际的红拂于沙场轻舞,似一道婉约的流苏。她为他掠阵,当他在阵前与敌人夺命周旋,她总是端凝于华盖之下,远远地望着刀光剑影中的他,那眼眸,如此坚执,如此慎重。她是注定要与英雄齐名,甚而盛于英雄的。有他在,她便也一定要在。这一生,她势必与他共舞,无论天际富贵,抑或人间草莽,她跟定了他。
许多年,便是这般过去了,戎马倥偬,干戈寥落。如此漫长的光阴,似乎只是一眨眼,又仿佛,岁月早已疲惫不堪。当红颜渐老,她的那柄红拂挂在房中,慢慢落满灰尘,她忽然觉得,有些惘然。
常常,望着眼前的红拂,她会想,这一生如此度过,是否真的便是幸福?而那被她从红拂上轻易挥去的淡淡花香,是否真的便是此生的负累?
她闭上眼,合上唇,不回顾。而其实,顾又何益?这是她自己要的,悔不得,追不回,虽千万人亦只得独往。当生命渐呈萧瑟,闲时,她会住进长安城西的羡陂山麓,和他一起,不问外事,悠游泉林。那时,他已是卫国公,她是尊贵的一品夫人,功已建,业已立,一切都成定局。
只是,她常常觉得寂寞。
她望着门前的羡陂山麓,四十里景色如画,逶迤绵延。春柳在夕阳下折腰,草长莺飞,木叶茂盛。她第一次发现,这尘世,如此繁华,如此寂寞。她记起曾经的青葱岁月,她想,她应该感到快乐,因为,她要的,她已全部得到。这一世岁月峥嵘,她伴着他披荆斩棘,左冲右突。生命如一骑野马,奔行于悬崖旷野,与岁月比肩,将年华驰骋于足下,她本应满足。而这一刻,她,竟觉得寂寞。
她放下高贵的宫妆发饰,结一根长长的辫子,斜倚窗前。眼前春色如画,她忽然想起,那夜她去看他,正是冬天,长安城里风沙漫天,月光凌利而皎洁,像一把追逐的剑,刺向她奔向他的身影。那一刻,她不曾想过,这一生的颠与荣华,也许只是一个奇异的幻象,绚美,空虚,渺茫。
她轻叹,从箱笼中取过青帽,披风,与绣花背囊。那一夜,她便是如此装扮,着锦衣,骑黑马,为他穿城夜奔。这许多年来,她一直以为,她是凤,为冲天一舞,负至尊而爱英雄。而此刻,她忽然明白,当年的遑夜造访,不为爱情,不为功名,更不为成龙变凤,为的只是,夜奔的那一刻,那惶惑的不确定,每迈一步,都成绝响。
一切,因未知而美丽。
呵,她爱煞那样的感觉,神秘,妖冶,诡异。前程是风沙遍野,还是云淡风轻,她一无所知。她只知在夜里悄然滑行,如一尾水中游弋的黑鲢。她终明白,这一生,她只为那一夜绽放,她去见他,去见真正的英雄。以未知的心情,盛放此生最绚美的韶华。
她恍惚地微笑,着紫衣,洗去铅华,镜中是一张苍老而疲惫的脸,而其实,她所有的盛放,在那一夜后便已终结。而这一刻,当她以心情抵达那夜,她竟是,如此幸福。
上马。她一人,一骑,独行。
春光明媚中,她为自己行一程最后的夜奔,风吹起她的锦衣红拂。山间有绿树端然,流水曲折婉转。那一刻,长安城忽然扬起风沙,将明媚的春光斫成一袭凌利的锦袍。隐约地,她听到远处有一声清越的鸟鸣,自长安高大的城墙间穿行而过,苍凉怆然,悠悠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