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昨夜又东风——李煜
清冷的秋天午后,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的。偶尔读到这样一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一刹时,满眼繁华凋落成残秋,心头蓦地一紧,仿佛阳光下的望日莲,无端被急雨淋皱了花心,有种隐约的灼痛。
如此清俊的意境,疏朗深邃,宛转自然,即便与李杜相较,也并不稍逊半分。于是,急急地查找作者姓名,书上只四字:南唐,李煜。世界似乎在突然间安静下来,只有雨声点滴寥落,低头细看他的名字,李煜。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何在他的词作中,我品味到了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情感,一种无奈,一种怅惘,一种淡淡的愁绪。那一刻,我感到心痛,还有微微的寒冷。
李煜早期词作亦颇香艳无聊,保存下来的较少,倒是被宋太祖幽禁后,去国离家,举目有河山之异,其词作才渐由浓丽转作清寥,气象高远了许多。这样说来,亡国于李后主,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若他和明代崇祯帝一样,自戗于亡国之际,则后辈便无缘领略他的旷世词作,实为一大憾事;可是,当他含垢忍辱地以一国之尊被囚于他国时,又委实叫人替他难堪,堂堂帝王家,却成阶下囚,他自己也应是无比惆怅与悲愤的吧。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典籍里收藏的李煜词,起首便是这阙《虞美人》。以春花秋月开篇,端的是华美之极,春花绚美,秋月冷艳,读来但觉满目旖旎,炫人双眼,谁知下一句却以一问作结,“往事知多少?”何谓往事?当是国未亡,人尚在之时,那许多美好的回忆,而今想来,却伤感无限。三四句则点明“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当真是凄凉清寂,令人低徊喟叹不已。
李煜的成名作中,常有此类怀念故国河山的词句,这或许也是他招致最后被宋太祖毒杀的原因。宋太祖一代豪雄,岂能容阶下囚放此异国之声?况且,斩草不除根,留着终究是祸患,倒不如杀了干净。
其实,对于李煜来说,死也并非坏事,起码免了被囚禁的无穷折磨。上苍到底是眷顾着他的,不留他在人间受罪,离了这扰扰尘世,只留下数十篇词作,供后人缅怀。
南唐时,长调尚未流行,故李煜的词一般以小令见长,语句也多委婉隽秀,浑然天成,极少雕琢痕迹,看李煜写春天,“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似是信手拈来,却贴切动人,字里行间,春天的倦怠、闲散扑面而来,初春微寒亦显见;写秋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闻之清冷,有若箫声过耳,遍体寒凉,其中寂寞二字,深深刻画出他当时的心境,而“锁”字更是举重若轻,满怀无奈与悲凄溢于言表。
李后主词作多半小巧,但亦不乏苍凉语句,例“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河山”,两句十二个字,竟是将南唐三十八年的历史,三千里地的幅原一笔概括,其间并无一词明示心境,而后人吟诵时,却能从中体味到令人鼻酸的情绪,似是惋惜追忆,又似无可奈何,所谓江山易主,年华更改,所有岁月沧桑,尽在不言中。
总觉得,若以乐器评断词人,则苏轼如琴,旷达高远;姜夔如筝,清刚冷峭;而李煜的作品中,总是隐约着一段箫声,徒叫人心里惆怅。“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微雨的子夜,初凉的窗台,灯下读李后主,心情澄朗而干净,虽然四周是都市惯有的嘈杂,而李煜的一支纤毫,却能带我穿越千年时空,重回他当日月下独自的忧伤。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人生是无法回头的,李后主困居大宋,心寄故国,他的不甘与不舍,在词中隐现,“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可是,命运对他的背离却并不因此而停止,
978年,李煜,以他四十二年的沧桑,终止了后半生的凄凉,化一缕尘烟,飘然离世,一代词人,就此幽魂袅袅,消逝无踪,而那一段宛转的箫韵,数千载来,仍旧于人间空自低回,清冷若仙音萦绕,令后世无数读者,对此慨然浩叹。
青衫犹在——颜真卿
他走时,唯有西风相送。
然而,西风又怎会懂得他背影的含义。它们猎猎地拂过他青色的衣襟,衣带飘扬如柳,在风里飞舞出几道散乱的笔画。他凝望着小小窗格外的那一方蓝天,平静、安宁。
没有亲人在他的身边,为他缭绕几缕不舍的牵绊,亦不曾有故友殷勤执酒,将灞桥的草色赋予他萧索的青衫。
所以,他只是寒素。
在那个颇有些苍凉的秋日,中秋圆月的孤光不过刚刚从他的袍角褪去明艳的灰烬,他看着自己肩上的白发,知道这已是他人生最后的一次赏月。
已经无法知晓他当时的心境了。数日后,监室之外便来了几个士兵,他们百无聊赖地站在太阳地里,派出其中一个人对他说了几句话,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们便开始守候,守候他生命里最后的几分钟。那一刻,他看见了士兵们手上拿着的绳索,那是一种明白无误的暗示:对付他这样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一根布帛,已然足够。
他想,他是真的老了,如同一根风中残烛,只需轻轻一口气,便会就此灰飞烟灭。然而他不悔。无论如何,能以这般方式与生命作别,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选择,他心甘情愿。若有遗憾,便是不能将心爱的北毫携于身畔,再写一篇雄浑凛然的长卷,以慰此刻满腔报国之情。
来时,他是孤身一人,从政治风云的阴暗之地,来到这暗藏杀机的刀光剑影中。而去时,他也只得单独一个,以他生命中最后的傲骨,对抗着来自于命运的安排。
公元785年8月23日,颜真卿于监牢中被叛军首领李希烈派人缢杀,终年77岁。
深邃的慈悲
广州路223号,乌龙潭公园。
岁月在这里凿了一扇窗,将历史的几粒细沙,抛洒其间。
然而,时间的脚步早已从容踏过历史的门槛,将一扇扇承载着无数人命运起伏的朱漆红门悄然闭合。我们注定了永远处在一个无法确知一切的位置,再多的回溯也只能是枉然的猜测。或许事实果真如典籍所录,然而更有可能的是,我们看见的,只是史官战栗的笔下所记录的某些片断,而这些片断,亦在岁月的流淌中变成了模糊难辨的浮士绘。
谁能看得清,那一潭碧水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乌龙潭沉静如昔,以它一贯的清冷的水气,回应着每一个探究的目光。
在这里,我们既不曾找到千年之前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们的身影,也看不见他曾于石桥边飘拂而过的青袍。在南京阴冷潮湿的深冬空气中,我们也不奢望能于此感受到颜真卿一生塞外风烟般壮阔苍凉的英雄气息。
这里很静。没有一般公园的人声鼎沸,也没有导游员劣制喇叭所发出的可怖声音。冷冷的北风带着贝加尔湖水清刚明亮的颜色,从我们的指缝里溜过。略略的几个游人在潭边走过,施施然的模样,正契合着冬日阳光的可人温度。
潭水依旧深碧,水气却是森冷萧然的,看得久了,那绿色便慢慢染上衣襟,将现代人的袍袖映成青衫。而潭水也绿得厚重,仿佛只需一刀,便可从上面削下一小片来悬于腰畔,做一枚精致的翡翠扣。
可是,那些熙熙攘攘的人们,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他们感激的笑容与温暖的话语,在千年之后的同一块地方,是否依旧会温暖我们这些现代游子的心?而那位笔走龙蛇、银钩铁划的忠直刺史又在何处?我们要到哪里才能看见他飘拂的青衫,才能亲历他曾经的动荡年代,并深深体会他胸中的悲愤、雄浑、豪壮与忠勇?
而若没有颜真卿,乌龙潭又将在哪里?
也许,正是为了赴这一程不舍之约,他才会来到南京,来到这座留下他慈悲眸光与温暖心意的城市,为他的百姓推开一扇感恩的门,让来自天庭的垂怜,降落到他们身上。
那时,正值公元758年,南京那时也不叫南京,而叫升州。就在那一年,升州迎来了一位名叫颜真卿的刺史。
那时的大唐已至暮年,再不复盛唐时阔达开放的盛世气度。唐乾元年虽也算是新的开始,然而朝政日非,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哪里还有一点大唐盛世的景象。
如同我们不能确知历史的所有细节一般,我们同样无法获知,一个生在动乱年代中的艺术家、文人及政治家,他的心里,会有着怎样的悲怆与凄然?
当我们身处太平盛世,每天为办公室的角逐、爱情的流放与一些小情小绪的起伏而感慨命运的不公时,我们根本无法体会得到,颜真卿赴任升州时的那份悲悯之情。在时代的大痛苦与大悲哀面前,个人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在上任后不久,颜真卿目睹百姓生活困苦无着,便以放生为由为民请命,奉诏在全国建放生池八十一处。而乌龙潭,便是他所建的最大的放生池。
直至今天,这一潭碧水依旧在西风里荡漾流转,在冰雪融化的季节,它便随着温度变幻出不同的颜色,摇曳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可惜,碧水犹在,青衫杳然。
我们再也看不见这位为民请命的慈悲刺使,以他清澈的眼与干净的心,为民众寻一方解脱的天地。我们也寻不到这样一个清贫到没米下锅的太子太师,用他的穷困,撑起自己的一身风骨。
当年,正是因为家里清贫,才让颜真卿写下了《与李太保乞米帖》。所谓乞米,就是借米粮。所谓帖,其实是一张借条。借条的大意是:家中断粮已经几日,实在没有办法生活,请求借点米度日,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需要说明的是,彼时的太子太师,大致相当于现在的部级高官。一个部级高官竟然穷到家里没饭吃,只得向别人借米粮度日,已足可令今人愕然。而更令人惊奇的是,这张借条居然一直未被收回。那就表明,颜真卿一直穷困,无力还米,于是,这张借条也被人保存了千年,成为一代清官的有力佐证,现在更是价值连城。
或许,百姓的心总是最易满足的吧。那种在苦日子里煎熬出来的忍耐与韧性,使得他们可以沉默地忍受无数个悲惨的日子,却将一点点旁人赐予的慈悲,铭记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