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生平不笑。”说出这句话时,褒姒并不知道,这是她此生最后的谶语。而当覆灭终究如约而至,为她写下命运的最后一笔,她明白,离开的时候,终于来临。
再后来,典籍中关于她的笔墨不多。只知道幽王与伯服均被戎主斩于马下,而她却因了美貌,成了镐京新主——戎主的新宠。再后来,便是大军入境、杀伐声疾,而她的生命,亦于此终结。
或许,这便自另一个角度证实了,红颜自有天妒。真正的美人,往往不得善终。而在这世间,鲜少有倾国倾城的女子得享天年,倒是平淡无奇的总是得以久长。而褒姒最后的收梢,亦逃不脱倾国之貌下覆盖着的那一缕凄凉。
没有金缕华服,亦没有步摇珈簪,她走时,唯一匹素帛,穿过沉暗厚实的雕梁悬木,缠绕在她纤柔的颈边。
自缢,对于位居《列女传》“孽嬖传”的她而言,已经算是慈悲。
《东周列国志》里描述她死的那一段,只用了十个字:
褒姒不及随行,自缢而亡。
不知她走的那日,有没有微雨漫天,落英遍野,为这千古难得一觅的美人,铺垫出一场不辱艳名的葬礼?
典籍中,关于褒姒的来处始终扑朔迷离。传说宣王宫有一四十年孕而不育的宫娥,四十年后诞下一女,便是褒姒。
或许,这是已经被妖魔化了的故事。既为妖女,必与妖孽有关。
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如此设想:那长长的四十年的沉睡,温暖而黑暗。聆听着母体的声响,等待着醒转的一刻,褒姒等待的,或许便是那一场倾国倾城的烟火。
盛放,而后寂灭。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永恒,除了那亘古不变的寂寞,以及,那些流转于岁月长巷里的故事与名字。
他与她的相遇,究竟是命里注定,还是在劫难逃?
无人知晓。
唯有那一场盛世华美的烟火,隔着光阴的河岸与史学家的笔墨,在我们的头顶明灭闪烁,成就了一段永不湮没的传说……
吴山青,越山青——西施
开始时,是一层薄薄的鸭蛋青,自竹林的深处四散辗转,在天边结成一抹极浅的黛色。暮春的风拂过水岸,两三烟柳,几树桃花,隔着一川浩渺的烟波。
而后,暮色渐浓,渲染满天绯艳的金红,西边的天际有几粒早亮的星子,悬在微呈青灰的半空。东面的山坳里,月痕淡若无迹,遥遥地,牵一抹苧萝村升起的炊烟。
她将纱罗放进竹篮,水珠沥沥,打湿了她素色的裙裾。她微俯了身,轻拭着裙边散落的草叶与落英,竹篮微晃,水迹随着她纤婉的身影,一路逶迤至江边的青石阶前。她抬起头,看了看天色,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一叹,时光早已过了千年,如风声潜迹,猎猎无踪。她浣纱的身影,便是这样,盈盈绕过江水,转过流年,轻舞于岁月长河的两岸,令无数人为她痴狂嗟叹。
而她,一无所感。
吴地的山,是温软的一握轻风,过眼时,早已濡湿了她的眼眸;而越地的水,柔嫩如婴儿的手指,轻抚着她洁白的足心。那一刻的她,并不知道,吴山越水,便此绸缪了她一生的际遇,成就她入诗入画、入千古典籍,而后,又将宿命的寒色,写进她空落的眼底,予她一个苍凉的结局。
而在那个薄暮,那挽发携篮的布衣女子,既不是绝代妖娆的心计美人,亦非将繁华携于腕间,长袖翻舞,便覆灭了一国的祸水红颜。她,是江边浣纱的女郎,父采薪、母浣纱,时光无声,岁月静好。江南暮春湿润的草色,尚不曾洗净她眸中的清丽,而南方温软的山光水影,正斜拖过她春柳般的韶华,为她的笑靥,度上一层婉媚的光泽。
那时的她,叫做夷光。
夷光,居苧萝山下苧萝村西,人们又叫她西施。
这样的一个名字,念起时,唇齿间仿佛掠过微温的气息,携起江南的一段风烟。当一代名相文种,对越王勾践献上“以美色惑夫差”的计策时,这个名字,便镌在了春秋末年的铁甲长戈之上,带着几缕阴谋的香气,成为永不消失的印记。
苧萝山的草木与花香,想必是有着别样的灵秀的吧,否则,又如何出脱了一个西施,再有了一个郑旦?江中流水荡荡东去,江边浣纱的女子,多的是清秀的丽人。雪肤花貌的红颜,映衬手中的白纱与一川烟波,自有一番嫣然的风致。
而四散寻找美女的使者,便是于这一番风致中,选中了那个将名动于史的绝色女子。西施,还有郑旦,同为勾践取中。别居于土城,从老乐师习歌舞、学容步,深居简出。一住,便是三年。
三年的光阴,若是在家乡,想必,已论婚嫁了吧。然而,这样的念头,此际看来,不过是奢望。西施,是注定要献与夫差的。她的名字,无法温婉于某位乡间采薪的男子,只能作馆娃宫中清歌艳舞的一抹桃红,将吴王的半壁江山,尽皆置于足下。
当三年时光匆匆流过,那挽长发、系玉绦的女子,早已涤尽了质朴的色泽,若一环艳光四射的玉珰,每一个折角,都蕴着一抹华艳的流光。西施,再不曾拾起白纱,浣过江水。吴地的山,那温软的一握轻风,将在未知的前路划过她的手指,令她再也无暇转头回望。而苧萝村的炊烟与月痕,那些莫名的令人怅惘的暮春黄昏,若初雪般淳朴的时日,亦早随岁月流尽。
西施,是两国相争的一枚棋子。她的前路,是一段盛放如烟火的旅程,有巍峨轩丽的宫殿,有繁复华美的盛宴,一代霸主爱慕的眼神,是她鬓边惹动春风的珠串,饰她以最尊贵的容颜。而她的名字,亦将于旁人的笔端起落转折,写成千年长史中最妍媚的谋略,将两代霸主的兴替,纠缠在美人的眉间。
那时的西施,或许,便已知晓自己的命运了吧。三年的光阴,除却歌舞风仪的教习,那些魅人的行止,亦丝丝融进她的眉眼。眼风微挑,眉尖轻蹙,宽袍大袖掩不住素腕如雪,轻轻斟一盏绿醑,奉于座前,满院的桃化开了又谢,风里翻飞的脉脉乱红,又怎及得上她眸光的一瞥?
那时的她,或许便已知晓,这一切的一切,绝非普通的美人所应习得。若非有着更大的图谋,苦心孤诣的越王,又何必耗三年光阴,俟其艺成?
她始终不能忘记,初见越王时,王眼中的惊艳,融了无数热切的烈焰,焰心深处,燃烧着一个国家最深切的恨,以及一代豪雄再次复国的热望。
那愿望,生生灼痛了她的心。让她知道,她,再也做不回清白如月的浣纱女子了。
她的肩上,不再是轻盈如春风的竹篮与白纱,而是一个国家沉重的宿命。当她起舞,她的足尖,必将踏碎一个帝国的山河;若她凝眉,她的眸光,亦将掳获一代君王的心。三年的辛苦演练,为的不过是那短短的几回寒暑,她的美艳,是蚀骨销魂的毒,将英雄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也许,若非江山之恨、霸主之争,夫差,会是她的良人吧?
有时候,当馆娃宫中歌舞暂歇,对着眼前的桐叶细雨,看一星烛光在风里摇摆,她的心里,会兴起一些华丽的念头,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醒来时,所有一切,都可以回头。
然而,时光早已流逝,如离弦之箭,一去不回。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回头。
也曾细想,若姿色再普通一些,只做了那无数美人中的一个,被越王的眼轻轻带过,混入那群献歌舞的女子之中,轻舞于夫差的眼前,然后,就此与他相遇,是不是,他们的命运,便会不同?
可是,总会有一个女子,换了一个名字,换了一副皮相,但是,总会有一个女子,一个绝色的美丽女子,成为英雄身后的那一圈华光。而那时,陪在他身旁的,便不会是她西施,而是另一个女子。君王的轻怜密爱,亦会尽数赋予另一个女人,再也与她无涉。
这样想时,她便会轻轻地叹一口气。七月流火的天气,姑苏城外,柳树垂下丝绦,如招摇的裙带,牵扯着行人的衣角,系住一只只扁舟。她闲闲地坐在宫中,倚着香枕,听花开花落,看日影斜过宫墙。
那样的时日,她会觉得欢喜,仿佛,时光便会这般慢慢流去,她与她的王,有的是时间,去看春风绿了柳丝,听冬雪落入湖面的声音。而当夏风拂过姑苏城外的蔓草,馆娃宫中,时光正长,梧桐荫荫地绿着,零落了满地细碎的光影。知了在帘外叫个不停,采莲泾里的粉莲方绽开一角尖尖,莲叶接天铺地,翠幕生凉。
那样的时刻,她的心里其实是快乐的。当夫差温柔地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泛舟水上,采下一枝粉莲时,她的心里,满涨着越水般柔软的清波。她知道,她此来,为的是夺他的江山,移其心志,惑其行止,以美人之计,这是她必须背负的宿命。
然而,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他的容颜。他的眉如剑,绝决地挑向鬓边,而他的眼,写着世间最温柔的词句,笼在她的周身,映了满泾碧叶的荫翠,如风拂绿水,如天池中温厚的神祗。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卑微。
她垂下头,眼风微微斜向水面,纤细的素手探入水中,指间淌过一转又一转的绿波。她不知道,此刻的她,有着怎样惑人的韵味,妍媚妖娆的香气,从发丝漫向指尖,直叫英雄折腰,甘心为她付出一切。
而她,仿佛并不知道自己的美。她微渺的眼眸,看向某个未知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当夫差的手轻覆于她的手指时,她的脑海中,现出了郑旦忧伤的眼眸。
郑旦,与她一同被送与夫差的女子,与她有着同样的美丽,却因了没有她的眉眼风致、歌舞惑人,经年之后,郁郁卒于吴宫。
吴宫的野草,想必又盛了。她茫然地抬起头,顺着夫差手指的方向,看向那朵盛开的粉莲,面上是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带几分淡淡的怅惘。
她的眼中,仿佛又看见了她们当年的模样,同样的绝色美丽,同样的歌舞出众,被越相国范蠡带入城中,香车游于街衢,迷乱了满城看花的人。
她的脸上,微微漾起一圈笑靥,仿佛那还是昨天的事。然而,转眸之处,当日与她同坐车中的女子,已经客死异乡,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对着馆娃宫中漫长的时光。
一个生命逝去了,而四季依旧如常转换,吴宫的春草,依旧年年如碧,纠缠于幽深的甬道。没有人会来问一问,那缕异乡孤单的魂魄,是不是还识得回家的路,还是始终流离于尘世的彼端?
她怅怅地望着眼前的君王,想,若有一天,当她离开,他会不会偶尔的,想起这个夏日的午后,他牵着她的手,与她采下一朵莲花。
那一刻,她的心里,涌起淡淡的悲伤,而后,便是说不出的一重恨意。
她知道,越王献上她二人,不过是做着双重的打算。谁备受宠爱,谁遁入冷宫,在这些家国天下的人心中,其实并不重要。甚或,她们是死是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能够惑住夫差,令他移心丧志,为越王勾践复国称霸的大计,争取更多的时间。
有许多次,她止不住地想要对夫差说,她不是谪仙的出尘女子,她的身上,有着太多尘世的阴谋与污垢。她,为他的江山而来,她是美人,是惑乱君王的一种工具,她对他,其实有一点真心。
然而,无数次,她张开口,又终是无言。她知道,所有的君王,其实都是一样的,他们容不得背叛与欺骗。在他们唯我独尊的心里,再多的功劳、再深的恩爱,也敌不过背叛的一句话语。在这些阴谋与大计面前,她的那一点真心,又算得了什么?怕是,不会比一枝粉莲,更易让君王欢心。
所以,她只能轻轻地叹一口气,转过身去,为她的君王,奉一盏碧玉盅。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常常,在清淡无聊的午后,她会令歌者唱起这支古老的歌谣。她喜欢这歌中简单的意境:痴情快乐的男子与美丽温柔的女子,共一天星辉,携手此生。
她想,她要的其实并不多,不过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男子,共度一段简单的人生。可是,她的生命里,已经有了太多的沉重与隐晦,她的每一缕眼光,都是为了肩上所负的使命,而夫差越痴迷一分,她的目的,便近了一分。